今年冬天特别冷,东北的暖气总是咣咣响。我翻着外公的老柜子,一本发黄的日记掉了出来,纸张都有些发脆了。
那是外公的日记本,一九八几年的。翻开第一页,外公的字迹工工整整:“今天又是萝卜炖肉,这萝卜味道腥气,怎么都去不掉。”
我愣住了。记忆里的外公,生病后天天喝萝卜汤,从不皱眉。他总是坐在那张藤椅上,慢慢喝完一整碗,连汤都不剩。
妈妈进来看见我发呆,问:“若楠,找到啥了?”
“妈,你看。”我把日记递给她。
妈妈戴上老花镜,看了两眼就红了眼圈。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你外公这人,一辈子倔强。”
外公是机械厂的老技术员,年轻时在图纸上画着零件,一画就是一天。他的书房里还保留着那些图纸,密密麻麻的线条,像织在一起的蜘蛛网。
我小时候,每个周末外公都领着我去北山公园。那会儿公园门票两毛钱,外公总要把票根收好。他说:“这是咱爷俩的约定。”
公园里有个老式棋摊,外公教我下象棋。他说:“下棋要稳,急不得。”我总是输,他就摸摸我的头:“输了没事,慢慢来。”
外公的生活特别有规律。早上五点起床,先给院子里的月季浇水。那些月季是跟老街坊换的,一年四季开得旺盛。外公每天都要修剪枯枝,说是要让花儿舒服。
午饭必须十二点,不能早也不能晚。外婆总笑他:“老马呀,你这是跟时间杠上了。”外公就板着脸:“这是规矩。”
外婆做饭有一手,就是爱放萝卜。外公每次看见萝卜就皱眉,说:“这东西有啥好吃的,腥味冲。”后来外婆再也不敢在他跟前提萝卜。
直到那年春节,外公中风了。
那天早上跟往常一样,他拿着水壶去浇月季。外婆在厨房喊他:“老马,吃饭了!”等了半天没动静,外婆出去一看,外公倒在月季旁边,水壶滚在一边,水流了一地。
送医院抢救过来,医生说要好好调养。妈妈每天给外公熬汤,从不间断。奇怪的是,那汤里总有萝卜。
“爸,喝汤。”妈妈端着碗,轻轻吹凉。
外公的右手不太利索,但他坚持自己喝。有时候汤洒在衣服上,他也不让人帮忙。喝完了,还要说声:“好喝。”
我问妈妈:“外公不是最讨厌萝卜吗?”
妈妈没说话,只是转过身擦眼泪。那时候我不懂,为什么一碗萝卜汤能让妈妈哭。
日子就这么过,我看着外公的右手慢慢能拿稳汤匙,说话也利索了些。每天早上,他还是要坐在院子里,看着他的月季。妈妈总是这时候端来萝卜汤。
有一次,我看见外公偷偷把汤倒在月季根下。等妈妈来收碗,他却说:“真香。”
那年夏天特别热,外公的月季开得比往年都旺。红的、粉的、白的,把院子点缀得像个花园。外公坐在藤椅上,看着花发呆。
“爸,喝汤。”还是那碗萝卜汤。
外公喝了一口,眼泪突然掉下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公哭。妈妈蹲下来,给他擦眼泪:“爸,不想喝就别喝了。”
外公摇摇头:“好喝,真好喝。”
后来外公走了,走得很安详。临走前,他拉着妈妈的手说:“闺女,对不起。”
妈妈扑在他床前大哭。我站在一边,不明白这句对不起是为什么。
直到今天,我在外公的柜子里翻到这本日记,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妈妈,躺在医院的床上,脸色苍白。照片背面写着:晓雯住院,需要补身子。
“那年我得了重病,”妈妈看着照片说,“家里条件不好,你外公每天走三里地去买萝卜,说是给我补身子。他自己从来不吃,省下钱给我买药。”
“那为什么。”
“他中风后,医生根本没说要喝萝卜汤。是我自己熬的,”妈妈的眼泪又掉下来,“我就是想报答他。可他那么倔,从来不说苦。”
我看着窗外,外公种的月季还开着。寒风中,花朵轻轻摇晃,像在向我们点头。
“若楠,”妈妈忽然说,“今晚我熬萝卜汤,好不好?”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这屋子里萝卜的香气散不去,就像外公的背影,永远站在那里,浇着他的月季。
或许,这世间的爱就是这样。不动声色,细水长流。就像那碗永远喝不完的萝卜汤,苦涩里面,全是愿为你咽下的温柔。
当我们都老了,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一碗汤,温暖了一生的牵挂?
记得外公刚住院那会儿,我去医院看他。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病房里躺着的老人都面色发黄。只有外公,每天都要让外婆给他理理头发,说是要精精神神的。
“你外公这人,”隔壁床的大娘说,“这么大岁数了,还爱漂亮。”
外婆就笑:“可不是,这么多年了,早上起来非要把胡子刮干净。”
那会儿外公已经不能说话了,右边嘴角有点歪。听见外婆说他,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妈妈每天早上来医院,先给外公量血压。外公最听妈妈的话,让抬胳膊就抬胳膊,让张嘴就张嘴。可一到喝药的时候,外公就不配合了。
“爸,”妈妈说,“先把药喝了,一会儿给您炖汤喝。”
外公这才慢慢张嘴。他吞咽不太利索,有时候药水会从嘴角流出来。妈妈就拿纸巾给他擦,擦完了还说:“爸,您看,这不是挺好的吗?”
可我分明看见,妈妈转身时眼圈都红了。
中午,妈妈就提着保温桶来。那汤是清早就开始熬的,萝卜切成小块,放了点瘦肉和枸杞。外公闻到味就把头扭过去,妈妈就说:“爸,您尝尝,今天的汤特别好。”
外公还是不肯喝。妈妈就坐在床边,给他讲老家的事:“前几天,您种的月季开得可好了。那些花苗,都是您一棵一棵伺候大的。现在红的粉的开了一院子,可漂亮了。”
外公眼睛一直盯着窗外。妈妈又说:“您要是好好喝汤,过两天就能回家看您的花了。”
听到这话,外公终于转过头来。他的手有点抖,但还是自己端起了碗。
那时候我还小,只觉得外公真倔。现在想想,他哪是倔,分明是不想让妈妈太操心。
后来外公出院了,日子也就这么过。每天早上那碗萝卜汤,成了我们家雷打不动的习惯。妈妈熬汤,外公喝汤,日复一日。
我问过妈妈:“为什么一定要萝卜汤?”
妈妈说:“你外公最讨厌萝卜,可那年为了给我治病,他天天买萝卜给我补身子。”说着说着,妈妈的声音就哽咽了。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这萝卜汤里早就煮进了太多故事。那些年少的艰难,那些无言的爱意,全都化在了汤里,慢慢地、温柔地融进了生命里。
有时候我在想,人这一辈子,最难还的,是不是父母的情?就像外公含着泪也要喝完的那碗萝卜汤,就像妈妈年复一年不曾间断的那份坚持。
在医院的最后一天,外公握着妈妈的手,说的是:“闺女,对不起。”
妈妈哭着说:“爸,您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可外公的眼泪还是掉下来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声对不起,或许是在说:“闺女,这么多年,你还记得。”
现在,每到冬天,妈妈还是会熬萝卜汤。她说:“这是你外公最爱喝的。”明明我们都知道,外公这辈子最讨厌萝卜的味道。
那碗汤里,究竟熬的是什么?是父女之情,是岁月之味,还是生命中那些说不出口的爱?
外公的藤椅还在院子里,月季依旧年年开花。春天到了,花儿红了,我们才发现,原来生命中最温暖的事,都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生长着,就像那些年,外公日日喝下的萝卜汤。
或许,等我们都老了,回忆起这些时光,才会明白:最深的爱,都藏在最平常的日子里。就像那些年,妈妈天天熬的萝卜汤,苦涩里面,全是不变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