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亲马上从旁边房间走出，问他道：“果真一个人去么？那还是别去了。”

“和三元一起去。他如今发达了，见我的日子过得如此破落便决心拉我一把，要带我去。”

“三元？！”他母亲问道，“可是左巷口那个三元，他现在回来了，我以为他失踪了，或者坐班房去了，那人自小就不实在，偷街坊邻居的钱，偷拿我们的铁锅去卖；那个人打小不实在，不可信的，还是要谨慎一点才好。”

“那时他小，不懂事， 现如今他也成家立业了，发达了，风光得不行，可信的，人总是会变的；再说了，我什么都没有，他果真骗我，能在我身上捞到什么好处呢？”

他母亲走近他，抬头看他，提手去摸他的下巴，叹道：“你说得对，‘男儿志在四方’，你若要去，我们也愿意让你去，希望你平平安安的，钱赚多赚少倒是次要的。”

他妻子突然哇哇叫出声，”动了，居然动了，它居然动了。“

众人忙问道：”动了？什么动了？是谁动了？“

她一面抹着泪，一面摸着肚子道：“是孩子动了。它必定是不舍得你去，不愿意让你去。”

他走近自己的妻，看着她，又抱住她，轻轻摇起来，道：“正是为了它，才决定去。你四处看看，这家里有什么可以给它的？就只有几面发黑的墙，实在是寒碜哪！等我发达回来，那时它来这世上，我们就能给它它该得的，总不能亏欠了它！”

他的妻轻轻推开他，实在是热，如此抱着，他们身上渥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湿潮潮、黏答答的，好似他们的人生，就只在那里，叫他们摆脱不了，真是无奈！他们必定都在心里感叹，要是能下一场雨就好了，隐隐地有了声响，叫人以为是雷响，他们心中高兴，等那声响大了些，却是鸡叫，他们心下都暗暗纳罕，这附近都没人养鸡，哪里来的鸡叫呢？但他们都十分笃定，那确实是鸡叫声。

太阳降下去，掉落在楼厦后面去，继续往下走，又落到糊糊絮絮的已经成了影的山后去，天也没有马上就暗下来，仍只是觉得热，仍只是觉得亮，但此种境况也没有持续多久，一不留神，只是转个身的功夫，天立即沉下去，它脱了壳，顺便也丢了光；用不了多久，月亮上来了，披着黄纱，今晚它尤其圆，光比平时软些，拖着一层浅紫色的稀碎光影，只在那天边微微绕了小半圈就掉下去；再用不了多久，太阳重新升上来，身上的火尤其大，尤其地旺，将面前蓝色的海水照得发白、发出耀眼的光。

老妇人离开顶层甲板，她让伏明跟他下去，他果真跟下去了，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回到甲板上，椅在栏杆边，看那发光的海水，看久了，总觉得那发光的海水起了火，火不往上窜，往旁边扩散，越烧越旺，越烧越放，左右迅速蔓延开来，瞬间染至目所能及的大半个海面，列列啸啸的，一边烧，一边呼啸，越唱野心越大，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下去！身后有人走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重重地撞了他一下，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摸内衬口袋，还好，他的钱包还在！

打开钱包，里面的几张纸钞卷着边角，都生了潮，往下翻，是用香烟锡纸包的一个琥珀金戒指，是他母亲给的，原来有两个，给了他妻子一个，如今他要出远门，就把剩下的这个给了他，以防到时有个万一，可以用来当钱应急；夹层是一张货单，上头有三元的签字，原来他要向三元拿货，三元的货都在自己的货船上，三元让他先走，到时会通知他去码头接货。他掏完衣袋再去掏裤袋，终于找出一根缺残的香烟来，也被海水濡得湿潮潮的，只用手轻轻一碰就折断了，但他此时烟瘾上来了，顾不得那许多，向经过的海员借了打火机，费了好久的功夫才点上火，只抽了两口，烟又熄了，他叹了口气，将烟头往海里扔，扔过后却又后悔，原本应该将那半截烟抽尽了再扔的。

突然起了风，在海上，自然是常常有风，但此时这阵风却不一般，吹在身上不仅烫，还有一股厚重的鱼腥味。他在风中抖了抖身， 大力地跺下脚，下到船舱里去。他找到老妇人的房间，那门虚掩着，他敲了两次门才进去。那老妇人坐在一张漆黑的旋转皮椅里，缓缓转过身来，同他摇摇手，道：“你可真不懂礼貌，连门都没有敲。”

“我敲了，敲过了，不过没人应，一推，也没锁，就进来了。”

“我没听见，没听见就不算。”

两个人对顾看着，都不再说话。突然听到洗手间有人叹气，伏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问：“还有人么？”

“哦，那是我先生。”

伏明瞬间涨红了脸，道：“哦，原来你先生在这里，我该走的，我原本就不该来的。”

那老妇人笑出声，“你怕什么，他又不是鬼。就算他是鬼，还有我呢，你怕什么呢？”

他往门口退，老妇人此时动作利索，几步窜到门边，拦住他的去路，说：“你别怕，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一直重复道：“竟是我错了，我原就不该来的。”

老妇人伸手去摸他的脸，再去摸他的头发，问道：“你这孩子，一人在外打拼真不容易，连胡子都不得空剃。”

他不禁笑出声，道：“这些可不是胡子，是头发。”

老妇人道：“我自己虽不生胡子，但我也是知道胡子是圆是扁，你这个哪里是头发，明明就是胡子嘛，那要那样短的头发。”

“胡子都是生在人的脸上的，哪有胡子是长在头上的？”

“喔哦，脸不就是生在头里的么？胡子生在脸上，脸又生在头上，总之一句话，胡子就是生在头上呀，哪里就错了呢？”

窗外有海鸥叫，吓得老妇人跑回床上去，她用枕头盖住自己的脸，大力挥着手，道：”这些海苍蝇，最是叫人讨厌的，你替我赶走它们！“

”它们不是海苍蝇，它们是鸟，又不是老虎，你做什么怕它们？“他赶上前去关窗，不经意间低头一看，下面有两条鲸鱼，一大一小，一灰一青，正在跃跳戏水：它们一时跳进水里，在水下绕圈，又一起往水面上跃，也是绕着圈子；大的灰的那个大概是老些，终于跟不上了，小的青的那只绕转过来，往老的身上拱，好像要托住她往前走，可是大的那只鱼终于究是气力不足，停在原来地方逗留许久，偶尔探头出水面呼吸，如此来回几次，终于挨不住，才慢慢 沉下水去。

未完待续，隔天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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