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连环画创作高手云集,热火朝天,在民间快速普及开来,品质和数量都达到了高潮。
从新中国成立到1963年,这14年各地出版连环画有10000余种,印量超过7亿册!
1963年,文化部认为连环画评奖活动能鼓励创作出更多好作品,所以就在当年4月优中选优,评出了50名绘画奖,其中金奖仅有6名,它们曾一度炙手可热,至今经久不衰。
让我们看看站在黄金时代顶端的是哪6部作品!(排名不分先后)
1.《山乡巨变》 绘者:贺友直
1959年一版一印《山乡巨变》
贺友直这套《山乡巨变》共4册,是中国连环画获奖史上“置顶”作品,读过的人不会太多,但听过书名的朋友绝不会少。
这套书改编自周立波的同名小说,讲的是湖南某乡搞农村合作化的故事,对待合作化各人态度不一,形成了种种矛盾冲突,从中折射出的是不同人物的精神气质,还有农村生活、习俗、婚恋等各方面的社会要素。
贺友直几度去湖南益阳居住,细心观察,将草木山水,人情世故记在心里。最可贵的是处处以景寓情,呈现给读者清丽秀润的湖南山乡风貌。
封面1
几幅封面就让读者很舒心,不仅有淡雅怡人的色调,还利用对角线构图,保证画面有充足的留白透气。
封面2
请留意图中的视觉引导线,封面1淑君给李秀梅指路,封面2盛清明指着偷牛的“秋丝瓜”(绰号),随着“一指”,读者的目光就很自然地到达了剧情焦点。
封面3
再看封面3,盛佳秀偷偷给心上人刘雨生做饭,被刘发现,她急忙含羞逃开。视觉中心放在了九宫格的中上方,她掩面含羞,将逃未逃,笔墨不多,一个暗恋中娇羞的女生形象已跃然纸上。
对于极目远眺的广角远景,贺友直通常会留足空白,近处线条实,远处线条虚,这是他早年西画经验的表现。而在参与山乡绘画时,他三易其稿,最后摒弃了以往黑白色的西洋技法,敲定用纯白描来展现湖南乡村的秀丽风光。
朝雾斜照,一片清新宁静的意境,我看到这里仿佛也吸了一口纯氧。用写实的技法居然能得出写意的效果!在这部作品之后,各路画家纷纷领悟,白描的能力边界得到了极大延展,对此贺友直是功不可没的。
贺友直的山乡画面,总带有通透的质感,这幅水田中还映出了月亮,月在脚下的图属实罕见。
这里的雾气宛若轻纱,点点飞鸟在山谷田地上聚散,乡味扑面而来。
这张表达压抑情绪的图也很妙。龚子元思绪烦乱,被周围松树困在其中,头顶有田有山,仿佛就重重地压在了他心上。
两人坐在门槛上聊天,这里用门框做视觉框定,也很符合摄影学的构图技法。
用空白做雾气,既让背景披上了一层虚幻轻纱,又避免繁杂的背景树木干扰到主人公的身姿,一举两得。
可是,贺友直也并不完美,根据同事韩和平的一次采访所述,贺友直对于人物真实比例缺乏准确的刻画。
比例准不准确我看不出来,既然韩先生说了,总有几分道理。书中有过多室内聚会的场面,看着就较为沉闷,不如外景变化多端,惊喜无限。
瑕不掩瑜,作为一名自学成才的大师,山乡巨变是贺友直的艺术巅峰,创造了人景合一的新境界。这500多张连环画稿子,无不透露着《清明上河图》、《名山图》、《水浒叶子》等古典绘画的精神气。
2.《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绘者:赵宏本、钱笑呆
这可能是6部金奖作品中最出名的,三打白骨精从面世那天开始,就被无数次再版修订,无数次再印。所以说白骨精太可怜了,她经历的又何止三打?起码有上百次棒击,早就被打成碎渣了。
上海美术出版社1963年一版一印
1962年初版是竖版的16开,宣纸蓝色封面,阅读效果最好。后来在六七十年代不断再版,封面也各不相同。
上海美术出版社1972年一版一印
绘者赵宏本与钱笑呆,都位列连环画四大名旦,相当于连坛的四大天王,他们都擅长古典题材,这次的强强联合,诞生了不朽的三打故事。
脚本作者王星北还加入平顶山、小雷音的剧情,让故事的曲折性更强,这个创意被后来的动画片《金猴降妖》拿去用了。
神魔题材一直是备受大众欢迎,也不太受历史事实限制,但这很考验画家的想象力发挥。赵宏本与钱笑呆没有让我失望,每一幅先能有惊喜,过后还能久久回味。如果说贺友直把握到了一个“轻”字,那么赵钱就抓住了“仙”字。在他们营造的画面中,白虎岭不是阴森鬼蜮,成了仙家胜地。
奇峰怪石、仙云魔雾、枯松长藤、烟霞飞瀑,背景意象都堪称一绝,每幅图都有所不同,变幻无方,值得细细品味。
唐僧的愚钝、八戒的憨痴,白骨精的恐惧惊异都写在脸上。
树上斜落的藤蔓,看似闲笔,也有阻拦妖魔、增加趣味的妙用。
背景是当代连环画家最容易轻视的,但《三打白骨精》的山林植物繁多,丰富画面,层次分明。而且山石树木还框定了人物站位,与人物形成一定的呼应。
植物、山石似乎还会响应图中的情绪氛围,比如这幅,悟空被赶走后其他三人神情落寞,一旁就变得草木萧瑟,原本巍巍青松变成了枯树。
孙悟空腾云驾雾,灵动帅气。画猴正是赵宏本擅长的,这版悟空形象十分经典,后来被许多美术社拿去借鉴,成了一个样板猴。
这里白骨精真正被打死,已经是第四棒,恍然间,我看到了背后的水帘洞。
3.《铁道游击队》 绘者:韩和平 丁斌曾
《铁道游击队》说的是鲁南地区抗日的故事。一共有10册,获奖时第十册尚未出版,它和三打白骨精同样热门,被再版再印无数次。
上美老版铁道游击队再版封面
飞车夺枪封面非常吸睛,正是参考了山东鲁南地区飞虎队的传奇战斗故事,绘者韩和平、丁斌曾深入枣庄、临城和微山湖一带采访,绘制近千幅速写,获得了详实的历史资料。
游击队刘洪身手矫健,瞅准时机跳上火车,把成捆的机枪扔下车,然后卡着间不容发的时机跳车,这一系列的高难度动作,都是画家们反复推演写生后完成,这样的一丝不苟的求实精神,在当代市场经济环境下很难再看到了。
因为韩和平负责勾线,显然这部作品是以他的个人风格为主。
铁道游击队本身剧情的传奇性,以及笔触间浓厚的真实感,再加上山东南部独特的地域风采,铸就了铁道连环画的魅力。
可惜这部作品剧情太长,而且激烈战斗的画面并不多,对古典迷来说吸引力不大。
我认为,韩和平的线条有些歪扭,看上图的桌椅就是如此,人物的服饰也差不多,至少没有做到赵宏本大师那样流畅。
为什么人物轮廓线会有这么多不自然的褶皱呢?明明电线都可以画得很平滑。
4.《穷棒子扭转乾坤》 绘者:刘继卣
刘继卣被誉为当代画圣,他的闹天宫、东郭先生、水帘洞等作品都体现了超一流水平。《穷棒子扭转乾坤》是他现代题材的作品,知名度不高,说的是王国藩带着战友们一起搞农村合作化,攻坚克难的故事。
创作时,刘继卣跑到河北遵化县,找到故事主人公王国藩和社员,学习他们的切身经验。
刘继卣对人物服饰、姿态与神情都有细致入微的描绘。老年、中年与青年都有极强的辨识度。
我个人比较讨厌破衣烂衫的农村题材,因为缺乏华丽美感,但刘继卣的笔力超凡 ,群像图没有一个脸和表情是重复的,在简陋中见到了精致,以及那股“穷棒子”的昂扬精神。
刘继卣继承了父亲刘奎龄的动物画特长。牛羊,鸡狗以及驴子随处可见,它们给都场景增添了热闹的生活氛围,也让穷棒子们有了更多的朝气。
5.《我要读书》 绘者:王绪阳、贲庆余
这本书讲述一个东北农村儿童高玉宝渴求读书的故事。为了这88幅稿子,绘者先后用了两年时间。
全书依照主人公高玉宝自述口吻,表达了一个穷苦孩子对知识的渴望,而现实残酷无情,最后他只能去给保长放牛。王绪阳、贲庆余用明暗调子技巧,这在白描盛行的连环画界颇具新意。
这里高玉宝和狗狗欢奔,能领略到高玉宝质朴的童年。
炭笔下常见数不尽的泥泞、沟壑,刻画出荒冷的东北。
高玉宝想上学,但家里实在没钱,母亲拦下孩子,搂着他,望着远方的学校,一股怜爱和无奈之情透纸面传来。高玉宝看着妈妈,哭得满眼都肿了,他们的前后都是枯枝,尽怀凄凉之意。
在童年时,母亲是无助的,在大片黑暗中,只能见到些微的光明,正是他黑暗童年的写照。
周老师有心帮助却无力改变高玉宝的命运,班里的坏学生却总是欺负高玉宝。
通常来说黑白调子不如白描直观,但这本书笔法简练而厚重,大量的黑色块契合悲伤的主题,配合文笔绝佳的脚本文字,细细品读后,顿感内心震动,喉头哽咽。
6.《西厢记》 绘者:王叔晖
西厢记是每个高中生都要读的课文,是元代王实甫创作的杂剧,说的是张生赶考路过普救寺,遇到相国之女崔莺莺,他俩就好上了,碍于崔莺莺妈妈也在寺里,他们只能暗送秋波,在红娘的帮助下偷偷约会。
张雷再版的西厢记封面
人美1958年一版一印封面
才子佳人题材连环画非常多,在今天看来也是平平无奇,白富美与功名利禄,本来就是每个读书人所梦寐以求的。但王大师营造的诗意工笔,非其他同题材作品可比。
崔莺莺看上了帅小伙张生,就一个劲地祷告、哀叹,属于典型的青春期躁动症。
王叔晖算得上中国最出名的女连环画家,她非常讲究透视结构,线条精细度也是一绝。
王叔辉擅长工笔仕女,所以画西厢记是得心应手,崔莺莺形象优雅娴静,充满古典美。而身旁丫鬟红娘活泼俏皮,给几乎凝固的画面添了几分生气。
无论是桌椅还是地板,线条工整笔直,似乎是采用界尺法。比起韩和平的弯曲线,王的线条则显得过于一板一眼,特别是室内陈设,类似三维模型了。
张生的造型不如莺莺那么美丽,脖子短还缩着颈,迂腐而老气,显然不符合当代审美。我猜测王大师还没有跳脱出民国风的残留影响。
张生的朋友白马将军
西厢记中还有些许战场画面,确实线条也流畅刚劲,但总有些女扮男装的英气,男人画得不够男人。
王叔辉还画了一组彩色版西厢,典雅端丽,比之白描,华丽感更强。
以上就是获得首届获得金奖的六本连环画,有趣的是,西厢记、我要读书以及穷棒子是人民美术出版,而三打白骨精、山乡巨变与铁道是上海美术出版,两家金奖数量五五开,似乎是评选方有意平衡,这样就开启了“北有人美,南有上美”的出版格局。
第一届评选的6部金奖作品,未必是最强的,但绝对有相当的看点。
希望本文能引发更多朋友来关注连环画这种艺术瑰宝,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多财富,如果让它就这样默默埋入地下,实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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