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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笙从未想过,时隔多年再见亲生母亲,会是在养老院里;
而那个一身绫罗、保养精致的女人,在抬头看他的一瞬间,眼里满是陌生。
她礼貌地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微笑着轻声问道:小伙子,你是谁?
1
孙钰盯着林笙,使劲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愤怒:
“林笙,你是不是疯了?”
就在半小时前,暖春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孙钰接到值班护工的电话,说义工林笙和新入住的董君达老先生起了冲突,被老人家属投诉到值班室。
孙钰心里顿时“咯噔”了一声。
——林笙在养老院这几个月,一直是爷爷奶奶们的开心果,他怎么会和老人起冲突?
带着满心困惑,孙钰赶紧嘱咐值班护工:“您先别告诉院长,我马上就去主楼了解情况。”
孙钰一路小跑着赶到主楼的时候,看到林笙站在董君达的门外,依旧不服气地梗着脖子。
房间里的董君达余怒未消地指着他,冲着自己的儿媳妇赵夏荷大喊:
“投诉他!叫他们院长过来!有他这么说话的护工嘛!这事今天没完!”
他愤怒地攥着拐杖使劲往地上杵,拐杖在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仿佛在配合他的情绪。
赵夏荷赶紧用手抚着他的胸口,生怕他再气出个好歹,小心翼翼地哄着:
“爸,您别气,别气!我给服务台打过投诉电话了,他们说养老院已经安排人过来处理了!”
听到这句话,林笙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落在赵夏荷的脸上,似乎想从她精致的妆容里看清她真实的模样。
赵夏荷的目光也有意无意地从林笙的脸上扫过,但是每次和林笙的目光对上,她就立刻将眼神躲开。
林笙看着她,目光从愤怒,到悲伤,最后变成了怜悯。
他突然扬起嘴角,苦涩地笑了。
“你看你看,他还在笑!哪有一点知道悔过的样子?!”
董君达指着林笙,更加气不打一出来。
上气不接下气的孙钰一把拽着林笙,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对着董君达深深地一鞠躬:
“董爷爷,您好,我们刚才接到了您的投诉电话。
“非常抱歉,入住第一天给您带来了不好的体验,我来了解一下情况。”
她看了一眼林笙,继续问董君达:
“是我们的工作人员有什么地方让您觉得不满意吗?”
见到孙钰,董君达的态度缓和了一点。
他坐在沙发上冲着孙钰摆摆手,算是打招呼:“是小孙啊。”
他伸出食指,指着孙钰身后的林笙,手腕轻轻摇了摇,和退休前在局里给下属开会时一样,看似客气、实则不容置喙地开口:
“你们这个护工,是哪里找来的,我认为根本没有一个护工的基本素养。
“他刚才说什么来着,夏荷,你给小孙重复一下。”
赵夏荷毕恭毕敬地站在沙发旁,听见董君达喊自己,赶紧上前一步。
她的目光从林笙脸上快速扫过。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孙钰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赵夏荷似乎有一点害怕林笙。
但是公公在前,赵夏荷不得不开口:
“刚才我公公在问我丈夫的近况,因为家里的一点琐事,老人说了几句气话,说既然儿子不来,何必还认他这个父亲。
“他……这个年轻人,突然插话,说、说……”
赵夏荷的目光从董君达脸上扫过,有点难为情,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些话说出口。
“他说……”
“我说,他为啥认你,你自己心里没点数么,还不是因为等你死了,财产都是他的。”
林笙响亮的声音在孙钰身后响起,吓了她一跳。
——这个时候你还添什么乱!
孙钰回头,狠狠地挖了林笙一眼。
果不其然,刚刚平静下来的董君达再次暴跳如雷:
“你看看!你看看!他说的这是人话吗!
“如果护工都是这样的素质,那我对你们暖春养老院的整体水平表示严重质疑!
“你们院方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孙钰赶紧上前安抚他:
“董爷爷,您别气,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员工言语失当,的确是我们养老院的问题。
“这个事我们一定严肃处理,我们这就回办公室开会商量,一定给您一个合理的答复!
“不管怎样,我先代表养老院向您道歉,请您务必为了自己的身体,不要生气。”
孙钰好话说尽,董君达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
孙钰抓住时机,说了一句“您气了这半天,也乏了吧,我们就不打扰了,这就立刻回去处理员工”,拉着林笙就要跑。
两人前脚刚抬,董君达忽然喝了一声:“等一下!”
孙钰和林笙一齐回头。
可是董君达的目光只停留在林笙一个人身上。
他打量着林笙那张年轻的脸,前一秒还满面怒容的他,此刻微微眯着眼睛,眼角的鱼尾纹里竟然有了几丝笑意。
“小伙子,我知道你是谁。”
孙钰能清晰地听到,身旁的林笙,呼吸在那一瞬间变得粗重愤怒。
仿佛一只猎豹用尖牙和利爪折磨着眼前的猎物,此时此刻,孙钰看着董君达,竟然从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寒意。
2
林笙不服气:“那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了吗?”
看他那副不知悔改的模样,孙钰真想上前敲他的脑袋:
“你是这儿的义工,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你都不能跟养老院的老人起正面冲突,这是最起码的服务意识!
“你是不是最近找了新工作,敲代码把脑子敲坏了?”
——林笙和孙钰是前同事,在去年的互联网裁员潮中双双“下岗”,机缘巧合之下,孙钰成了暖春养老院的员工,而林笙在待业期间也在养老院做兼职;上个月,他已经找到了新工作,但是因为一些“私人原因”,他的闲暇时间依旧在暖春养老院度过。
此刻,他看着指责自己的孙钰,内心更加愤懑:“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HR了,你少在这里教训我!”
“我是在教训你?!”孙钰顿时委屈,“我就差给人家跪下磕头了,要不是你在旁边瞎掺和,保不齐就哄好了!”
林笙忽然冷笑:“孙钰,你太幼稚了,你不知道他是谁,这事不是你能平息得了的。”
看着他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孙钰觉得心寒——她为了他卑躬屈膝,最后居然就换回一句幼稚!
孙钰一下子也委屈起来:
“我真是脑子被狗吃了,才会管你的破事,我现在就上报办公室,你就等着付院长通知你滚蛋吧!”
孙钰愤愤地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要走。
“孙钰!”林笙喊住她。
孙钰回头,看见林笙依旧倔强地梗着脖子,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她白了他一眼,又扭头要走,身后的林笙却似是艰难地开了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
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几个字,似乎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这个一米八多的年轻人,再不是刚才的义愤填膺。
他努力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声音却依旧止不住地颤抖:
“如果我告诉你,那个去打电话投诉我的赵夏荷,她……
“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呢?”
孙钰呆住了。
林笙依旧一动不动地背对着她,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脖子倔强地梗着,仿佛他的脊梁从不曾为任何事弯下。
可是孙钰能清楚地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成年人的倔强和孩子般的委屈此刻重叠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背影看起来,莫名地悲伤。
……
林笙从未想过,时隔多年再见亲生母亲,会是在养老院里。
正在帮董君达搬行李入住的他,在看到赵夏荷的一瞬间,手里的行李“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
而那个保养精致的赵夏荷,在抬头看他的一瞬间,眼里竟然满是陌生。
她只是礼貌地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微笑着轻声问道:“小伙子,你是谁?”
一旁的董君达似是而非地上下扫量了一眼林笙,不满地撇撇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做个护工都毛手毛脚。”
林笙刚要说点什么,董君达却已经扭过头去指点赵夏荷:
“你回去一定要好好嘱咐文文,她今年就上高中了,一定要好好学习,别觉得进了国际高中、出国稳了就不用努力了。
“不好好学习,毕业了到社会上也是做受人白眼的活儿。你说是不是,小伙子?”
他最后一句是对着林笙说的。
林笙突然感觉一股热血直接顶上了天灵盖,让他的脑子嗡嗡的。
他怕自己开口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只能装作没听见,一声不响地把董君达的行李往房间里安置。
董君达却啧啧地摇摇头:
“这年轻人,眼色不行,耳朵怎么也不好使,你说是不是,夏荷?”
一旁的赵夏荷若有所思,公公唤了她两遍,她才回过神来,下意识赶紧应着:
“哎,您说什……是啊,您说的对!”
林笙搬东西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吱声。
仿佛有一把生锈的铁刀在他的心上一下一下、不紧不慢来回地割,他甚至能听见钝刀刃在自己的血管上划过的声音。
他只想尽快做完手头的事,逃离这个地方。
赵夏荷岔开话题:
“爸,我给您新买的床品,都已经清洗过了,您看看舒不舒服?”
董君达往床上扫了一眼,皱起眉头:
“夏荷,不是我说你,这花色……你嫁进我们家也十几年了,这品味怎么还和当初在村里一样?
“哎,这人的出身啊、眼光啊,真是不一样……”
林笙感觉自己的拳头都攥紧了,董君达的话像无处躲藏的利剑一样往他的耳朵里钻,让林笙的耳朵一阵阵地疼。
董君达却又想起了别的事情:“对了,夏荷,清江怎么还没来?”
董清江是董君达的儿子,当地有名的企业家。
赵夏荷连忙解释:“清江这周末两天公司都有会,抽不开身,让我过来陪着您。”
“开会,开会,又是开会!”
董君达的拐杖在地板上“咚咚”地响:
“我当年管一整个工商局,也没像他这么忙!
“生个儿子到底有什么用,老了老了什么都指望不上!八百年不见他露面,他还认我这个爸爸干嘛?!”
一旁自始至终默不出声的林笙,此刻忽然“扑哧”一声冷笑:
“他为啥认你,你自己心里没点数么?还不是因为等你死了,财产都是他的。”
在心中淤积多时的愤懑,在这一瞬间化成倾泻的快感,林笙直直地和目瞪口呆的董君达对视,眼神毫不退让。
3
那些年,不管是被亲戚讥讽,还是被同学欺负,林笙总是梗着脖子,抿着嘴唇,眼神毫不退让。
“小崽子倔得像头驴一样,也不知道随了谁!”
每次姑姑把他领回家,总是这样嘀嘀咕咕地埋怨。
可是林笙从来没见过爸爸,又常年见不到妈妈。
父母于他而言,竟然是最熟悉又陌生的概念。
那他到底是随了谁?
农村青年结婚早,赵夏荷怀上林笙的时候,将将20岁;
因为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连结婚证都没有领,只是两家办了桌酒席,就算是成了亲家。
怀孕七个月传来噩耗,做泥瓦匠的丈夫在县城工地出了事故,当场摔死了。
就这样,林笙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没有爸爸的小孩。
赵夏荷独自将他带到四岁,丈夫去世的赔偿金基本见了底,赵夏荷只好将林笙托付给姑姐林梅,独自一人去县城找工作。
姑姑姑父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有一个大林笙三岁的儿子孔宇。
一家三口日子本就过得紧紧巴巴,如今多了一张嘴,说一点负担都没有,只怕是假话。
林笙到姑姑家的第三个月,赵夏荷在县城还没能送钱回来,姑父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抬起了头:
“破完垄,就该买化肥了,”他的眼神从碗边抬起来,有意无意地从林笙脸上扫过,“……买化肥的钱不够了。”
不知是不是寄人篱下加剧了内心的敏感,明明是一句和自己毫不相关的话,小小的林笙却不安地放下了筷子。
姑姑没好气地把饭碗往桌上“咣当”一磕:
“几百块钱也值得你叨叨一通,还非要摆到饭桌上说,吃饭堵不住你的嘴。”
姑父本就是个木讷的老实人,被姑姑怼了一通,脸几乎要埋到饭碗里去。
姑姑怼完姑父,似乎还不解气,扭头又找到了新的攻击对象。
她把林笙的饭碗往他面前一推,瓷碗的碗边险些杵到他的上牙床。
林笙往后一躲,姑姑的责骂响雷一般在他头顶炸响:
“你是小鸡仔么,一口啄一个米粒儿!吃两口饭这个费劲!”
堂哥孔宇自始至终一句话不说,大口扒完了最后一口米饭,扔下空碗,转身逃离炮火攻击范围。
林笙撇撇嘴就想哭,抬头看见姑姑,又生生地把眼眶里的泪水咽了回去。
委屈的时候不敢抱怨,害怕的时候不敢哭泣;孤单的时候张开双手,周遭却没有人给他一个拥抱,这便是他的童年。
姑父是几乎从不和林笙说话的,堂哥有同龄的伙伴,绝大多数的时间,林笙都蹲在院子的角落里,看看鸡,逗逗狗,还要时时刻刻躲避着姑姑的挑刺儿。
好在一个月之后,赵夏荷总算寄来了钱。
在村里小卖部接到妈妈电话的时候,林笙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放松。
——一种发自内心的放松。他终于不用再绕着姑父走,也不用再躲着姑姑的目光。
饭桌上,他也终于敢鼓起勇气,朝着唯一的肉菜,颤颤巍巍地伸出了筷子。
一个四岁多的孩子,为了一口惦记多时却始终没有勇气去触碰的排骨,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余光不敢看旁人一眼。
二十多年过去,如今长大成人的林笙,依旧能将这一幕清清楚楚地记起。
就这样熬了两年,每次妈妈来电话,都会对他说:
“笙笙在姑姑家要听话,不要惹姑姑生气,等妈妈赚更多的钱,就把笙笙接到县城来。”
他每次都使劲点头。
其实他很想问问妈妈,“更多的钱”是多少钱,他已经学了加减法,他想算一算他还要多久才能和妈妈团聚。
可是他不敢,每年春节后妈妈返工前那红红的眼睛,让幼小的林笙有一种莫名的清醒。
他知道,自己问出的问题,只会让妈妈更伤心。
所以,他不能哭,也不能问。
他只能等。
4
等来等去,等到八岁的那一年,终于等来了妈妈要回乡的好消息。
赵夏荷这一次回家可以说是“衣锦还乡”,坐着小轿车,穿着时髦的衣裳,从村口浩浩荡荡地往娘家开。
可奇怪的是,没有人告诉林笙。
林笙从堂哥和小伙伴的玩闹碎语中得知妈妈回来的消息时,一路昂首前行的小轿车已经驶过了姑姑家的院门,扬起一地尘沙,直直地朝着赵夏荷的娘家驶去。
林笙听到妈妈回来,扔下手中的石子就想往姥姥家跑,前脚还没落下,就被姑姑薅着后脖领给拽了回来。
林笙对着小轿车的车尾喊了一声“妈妈”,却被扬起的沙尘呛了一嘴。
姑姑赶忙捂住他的嘴,生怕小轿车里的人听到似的:“别喊妈,你会把她下半生都毁了!”
从来在姑姑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林笙,此刻疯狂挣扎踢打,想要从姑姑手中挣脱出去。
眼泪从他的脸上簌簌地往下落,他不明白:他等了四年,终于等到妈妈回来,为什么姑姑却不让他见?
什么叫他会毁了妈妈的下半生,他和妈妈的下半生,不是本来就注定了要相依为命么,怎么会毁了?
林笙拼了命地挣扎,大声地哭嚎,直到姑父赶来将他直接扛在肩头,林笙才绝望地明白,他今天是看不见妈妈了。
只是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他都看不到妈妈了。
多年之后,已经懂事的林笙从村里七大姑八大姨的闲言碎语中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赵夏荷当年到了县城之后,就在工厂里做流水线上的女工。
因为手脚麻利,算数准,脑子快,刚好赶上财务室缺出纳,就把她调了过去。
她听说干会计工资更高,又报了夜校学会计,附近新开了一家小厂招会计,她就骑着自行车去应聘。
而这家小厂子的厂长,就是董清江。
那时候董清江刚刚从体制里辞职出来创业,厂子规模很小,办公室加起来一共不到十个人,所有人的工位都挤在一起。
赵夏荷长得漂亮,脑子活,肯吃苦,在人群中很出挑,一下子就吸引了董清江的目光。
一来二去,他就和赵夏荷熟了起来。
董清江刚刚露出想要相处的苗头时,赵夏荷有点犹豫,担心林笙接受不了,便给自己的妈妈打电话商量。
妈妈在电话那头阻止她告诉董清江自己的过去:
“夏荷,你有过林笙这个事,绝对不要让董清江知道。
“你死过老公,又给人生过儿子,哪个条件好的人家会同意娶你这样的媳妇?绝对不能说!”
赵夏荷不肯:
“可是笙笙怎么办?”
“笙笙有他姑姑在,饿不死,你还是多考虑考虑你自己吧!董家这样的条件,只怕你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赵夏荷哭出了声:“可是笙笙是我的儿子,我不能不管他啊!”
妈妈冷哼一声:
“管他,你拿什么管?凭你在流水线上卷纱线挣那点工资?
“夏荷,林笙姓林,他怎么活,是他们老林家要考虑的问题。
“你之前的日子已经够苦了,不能再把自己的下半辈子搭进去。
“万幸你和林家那个短命鬼当时连结婚证都没领,回头找找关系,把林笙的户口上到他姑姑家里去,董家也查不出什么错。
“再说,你嫁进董家,能多补贴林笙一点,他日子也过得舒心一点。
“这对大家都有利的事,你咋就想不明白呢!”
电话那一头的赵夏荷还在犹豫:“可是笙笙……”
妈妈严厉地打断了她的话:
“别笙笙、笙笙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去和他姑姑林梅谈!”
5
赵夏荷往家里寄了一大笔钱,赵母用这笔钱迅速地打通了关系,将林笙从赵夏荷的户口本上,迁到了姑姑的名下。
那时候的林笙太小,根本不懂户口的含义,更不懂他接下来的人生,会因为这张轻飘飘的蓝绿色的纸,发生翻天覆地的剧变。
他只知道,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在碰到他的时候,会突然笑得讥讽:
“呦,这不是林梅那‘新’儿子么,人家林梅有本事,儿子生一个送一个,好事成双!”
“还不是人家赵夏荷命好,让林梅白捡这么大一儿子!”
林笙听不懂她们的话,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姑姑的儿子。
他有自己的妈妈啊,他的妈妈和他说好了的,赚了更多的钱,就接他去县城。
如今他已经学会乘除法了,他好想在电话里和妈妈说:他已经能算清“更多的钱”究竟需要多久,他们母子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团圆。
可是……妈妈已经很久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了。
林笙跑去问姥姥,姥姥连门都不肯给他开。
隔着厚厚的门板,姥姥的声音听起来严厉而又陌生:
“林笙,你要记住,你是林梅家的孩子,以后我不再是你姥姥了。
“以后你也别喊夏荷妈妈了,你妈是林梅,不是夏荷。
“你要是盼着夏荷好,就把‘妈妈’两个字憋在肚子里,一辈子别冲她喊。
“这样对你、对她都好,你懂吗?”
林笙不懂,他要夏荷,他要妈妈。
他大声地哭着,用手拍着姥姥家的门板,直到手心通红。
那结实的门板仿佛姥姥那颗铁了的心,丝毫不肯动摇。
最后,闻讯赶来的姑姑看到的,就是声嘶力竭的林笙,倚在门板上低声地啜泣。
他的嗓子已经哭哑了,手心红肿,脸上衣服上满是灰尘。
姑姑熟悉的责备声在他头顶响起:
“作孽啊!一个没看住,你个小兔崽子跑了二里地跑到这里来!你个小崽子怎么这么不省心啊!”
一把将他从地上捞起,一边往家里拖一边骂:
“跟你那个死爹一样是个木鱼脑袋,村里那帮碎嘴子说几句闲话,管你屁事,值得跑二里地来到人家门口嚎丧?
“倔得像头驴一样,脸都被你丢尽了!”
说完似乎还不解气,伸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有本事就自己出息一点!在人家门口死乞白赖的像个娘们一样,丢人现眼!”
林笙像个提线木偶,麻木地被她扯着拽着,推搡着往家里走去,哭过的脸上再难挤出一丝表情。
仿佛是从那一天开始,小小的林笙突然变得沉默起来。
他不再问为什么妈妈不再是妈妈、而姑姑变成了妈妈。
可是他以沉默应对,流言却不愿停止对他的攻击。
“野孩子”这个称呼,从第一次在林笙耳边响起开始,就像漫山的荒草一般,一夜生长,铺天盖地。
他忍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在忍无可忍的那天,扑向了那个嘲笑他最多的男孩子。
被姑姑从班主任办公室领回来的时候,鼻青脸肿的林笙,被林梅骂了一路:
“你真是长本事了,你才几岁,好的不学,学人家打架?
“倔得像头驴一样,也不知道你到底随了谁!
“小祖宗,我拜托你行行好哦,地里还有一堆活儿呢,你姑父累的腰都要断了,我还要跑到学校来听老师的训,你这是嫌我命太长啊!”
林笙梗着脖子不说话,任由姑姑推搡着他往家走。
他在学校的语文课本上学了一个词,叫做“尊严”。
他小小年纪,没了父母,没了家,连户口本上的亲子关系都被人任意更改。
在他幼稚浅薄的三观里,“尊严”是他最后的坚持。
可是姑姑不懂,姑姑只会推搡他:
“学了两个字就会讲大道理了,你小小年纪,要个屁的尊严?
“送你上学是为了让你多学点本事,将来不至于到社会上饿死,你倒好,成绩没见你多厉害,‘尊严’倒是学得挺明白!
“你要是真倔,就读书读点名堂出来,别学你那个表哥,数学成绩从来没出过全班倒数第五,我这老脸不如撕下来扔到地里做化肥!”
6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林笙是对姑姑是又怕又讨厌。
——怕她真的气急了不要自己,又讨厌她永远在贬低指责自己。
“寄人篱下”的恐慌时时刻刻笼罩在他的头顶。
看着姑姑家一家三口,林笙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可笑的局外人。
后续精彩内容提前看:
直到十二岁那一天,下午的数学课刚上了一半,已经上了初中的堂哥孔宇突然出现在林笙的教室门口,不顾众人的目光,喘着粗气大喊:
“林笙,赶紧跟我回家!”
姑姑在收麦子的时候,不小心从高高的麦垛上摔了下来,人事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