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的中国化是比较成功的。佛教是从古印度传入中国的。公元前6世纪,古印度的主流宗教是婆罗门教,婆罗门教认为人是由神创造的,生命可以轮回,人的命运也是由神来决定的。佛教的出现就是要从根本上否定社会上占主流的婆罗门教。当时的佛教首先认为世界是无神的,万物因缘聚会,这就是佛教最根本的“缘起论”。佛教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整体,万物不能分离。佛教有四句著名的话:“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这又展现了宗教的另外一种形态,再次体现了宗教文化的多样性。
佛教在印度与主流宗教不合,但在中国,与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相契合。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都强调自我的觉悟、自我的约束、自我的提升,认为人要靠自己来觉悟。道家还强调保持真性、回归自然、不贪念外物。佛教讲缘起、讲因果,认为事物与事物之间是必然的联系,这种思维方式与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不尽相同。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是自然产生万事万物,是偶然性的。佛教刚传入中国的时候,其因缘观与中国传统的自然观之间有严重的冲突。但是,从哲学上讲,必然性和偶然性是相辅相成的。佛教讲因果报应,中国也讲因果报应,但中国讲的生命观不是个体的。有一句话讲得很生动:“火尽薪传”(明·寓山居士《鱼儿佛》),延续的不是我,是我的子孙。中国人认为父母积了德,子女享福;父母造了孽,子女遭殃。《周易》里有句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个体的肉体是要消失的,而群体的生命会在子孙身上延续。
佛教本土化是一个相当长久、相当复杂的历史过程,因此,对外来宗教本土化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包容。中国文化是非常包容的,中国文化是一种能够构建宗教和谐的文化。在中国,不同的宗教应当可以如兄弟一样和谐相处、亲密无间。“化”并不是说佛教失去自身的价值观念和主体性,完全融化于中国文化,完全等同于儒、道,而是彼此之间“你影响我,我影响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是同时,彼此之间还是“你是你,我是我”。这是中国文化非常重要的特点——从来都倡导包容、多元、相互尊重。
因此,中国化并不是彻底地“化”掉,而是在适应中国本土文化、政治基础上的传承与创新。在这个基础上,应当鼓励不同文化、不同宗教在中国文化环境下创新、发展,使之超越地区性文化背景下的各种局限。任何宗教,只要不破坏中国本土文化,不改变中国本土文化,不与中国本土文化、政治发生冲突,那么在中国文化当中就是可以被包容、可以生存的。即使存在不同的东西,也可以相互尊重、相互包容。
佛教本土化的过程中,呈现出了文化交流的两个根本规律:一个是外来文化的自适性,一个是本土文化的包容性。如果不能把这两者处理好,没有包容,外来宗教再怎么本土化也不行;即使本土化,也会保留很多习俗上的不同,而理论上的不同更难完全改变。因此,一定要尊重不同文化、不同宗教的习俗及其最根本的理论。佛教中国化的历史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很好的范例。
另外,外来宗教不仅要找到和本土文化的适应点,而且还要加以发展。我们常常讲,中国佛教的特质在于禅,禅宗确实是中国佛教发展过程中的创新,因为禅宗在印度佛教里不是这样的形态,也不是这样的意义。释迦牟尼佛在印度创立佛教的时候,强调的是自觉——智慧的觉悟。可是后来特别是到了大乘佛教比较兴盛时,曾逐步一度出现了一种“救世主”的理念,拜佛、求佛、求菩萨。而到了中国禅宗,把成佛、成菩萨化为每个人自己的问题、内在的问题。迷了就是众生,悟了就是佛。所以,禅宗强调的是学佛、做佛,学菩萨、做菩萨,这和中国文化完全一致,而且又回到了释迦牟尼创立佛教的根本宗旨上去:淡化祈求于外力的拯救,强调内心的自觉。
外来宗教要适应中国文化传统,一定要有创新、发展,不能够回归到原来。现在有一个大问题,就是用还原论思想来研究宗教,不断地对宗教进行还原。佛教中国化的关键在于适应中国文化传统基础上的创新和发展,不能够用还原论的思维和理论来研究中国佛教。我曾经说,现在研究中国佛教最大的障碍就是“印度化”,所谓“印度化”,主要是指不能认识到中国佛教的独立性文化地位,而错误地认为真正的佛教只在印度。而我认为研究中国佛教一定要“去印度化”,这样才能够真正让佛教和本土文化融为一体,同时又保持自己的特质。其实,中国的文化环境是最好的,不同宗教像兄弟一样亲密地在一起,没有冲突。这就是中国文化,一种能够使各宗教和谐、和睦相处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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