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辈迟到的追思和纪念
叶枫 撰文
作者曾任陆军上校
作者在展览馆舅爷刘少文将军照片前留影
逢“七一”和“八一”节的到来，很容易让人起念想，惹追忆悠悠，思念长长。
我——军龄加工龄四十多年，退休后，与夫人一起从老家来北京投靠儿子，并把户口从老家换成了北京户口。随着儿子的结婚和孙辈的出生，天伦之乐顿时变成了天伦之累，带孙子，买菜做饭，接送上学；采买、厨师、司机，身兼数职，处处操心。仿佛回到了部队“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的日子里。
孙子上小学后，我们终于有了些闲暇，于是就想起那件一直想做却一直没做的事：找机会走一趟亲戚——探访北京的老亲戚，我奶奶的大弟弟、我的大舅爷家。
说起我的奶奶，话就长了。
奶奶——刘秉均，河南信阳人，革命烈士的女儿。她的父亲、我的曾外祖父早年参加革命，光荣牺牲，留下了弱小母子艰难度日。奶奶是家中老大，带着三个弟弟与母亲相依为命，小小年纪就要洗衣做饭，照顾老小，还要下田劳作，干着与大人一样的农活。她那时的女孩都是裹了脚的，她成了一个被封建礼教毒害的小脚女孩，天天一瘸一拐下田插秧、拔草、割稻谷。我无法想象出她当时的生活该有多难。
她与母亲一起含辛茹苦，费尽万难，终于把三兄弟带大成人，并义无反顾地送他们走进了革命队伍。奶奶对他的大弟弟刘少文特别上心，因为他学习好，聪明，思想上进，她一直服伺大弟弟读书，直到大弟弟二十岁投身革命。刘少文没有辜负母亲和姐姐的期望，很快被组织送往国外留学，成为披心沥胆，出生入死的中坚力量，为建立新中国立下卓越功勋。
刘少文投身革命后，信息全无，一直与家里失联。刚解放，他就开始多方托人寻找家人，费尽周折才从老家的亲戚处得知了家人的情况：母亲早已过世，姐姐守寡多年，已被儿子（作者的父亲）接到开封，帮着带孩子。知道情况后，刘少文利用到开封开会的机会，终于与自己的小脚姐姐团圆相聚。姐弟俩涕泪相拥，难舍难分。
1948年，刘少文一家在河北平山县
刘少文身居高位，不忘抚育之恩，每每见到姐姐，总是这样说：大姐您有“半母之劳”的功名啊！
同样，叶家到我这一辈也是三兄弟，当时我们家已经随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开封生活，父母忙于工作，我们三兄弟全由奶奶一口水一口饭，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哺育成人。
右起：作者叶枫与二弟叶桐三弟叶椿
左起：叶椿、叶枫、叶桐
作者叶枫担任某军队医院政治处主任时组织部队野战训练
作者（左二）担任某仓库政委时组织官兵紧急装运火炮轮胎
奶奶晚年目睹了我们兄弟选择了各自的职业，走上了工作岗位，自强自立，生活顺利，高兴地逢人就夸，当然这招人羡慕也让人“吃醋”，有朋友戏谑着对奶奶说：恁家老大“军阀”，老二“官僚”，老三“资本家”，算是全活，可以了！当然，这肯定是在开玩笑逗奶奶乐呵。如今，三兄弟的成长与发展也可以告慰奶奶了。我们永远记得奶奶的恩比天高，情比海深！
在此，我简要介绍一下我的大舅爷。
舅爷——刘少文，奶奶的大弟弟，他出生于1905年，青年时受新思潮的影响，参加过反帝示威游行，后遭当局逮捕入狱。被党组织营救出来就被指派到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顺利掌握了俄语，回到红军就一直为中央做翻译秘书工作。
遵义会议上，他为中国共产党记录下了这个会议的决定，成为党史中特别重要一页的书写者。
长征一结束，党派他前往上海，开始了他的特工生涯。先是到香港当局斡旋，成功营救了被困的著名知识分子；后来到重庆红岩村，周恩来让他接续了叶剑英组成的秘密交通线；又回上海后，费尽周折，千难万难地重新组建了党的地下情报网。在党的秘密战线上，是公认的地位仅次于李克农的领导人。
解放战争时期，刘少文在上海建立的交通站“福民食品社”旧址
1948年，中共上海一个重要联络点的负责人叛变，刘少文在明知自己已经暴露，却不顾安危，化装成水管工冒险到联络点通知战友离开上海，任务完成后，10多个特务持枪闯进了店铺中。机警的刘少文迅速把情报吞进口中，来到二楼窗外的水管处“忙活”，操一口河南音和特务主动说话，并趁特务上楼搜查时跳楼逃脱。在跳楼的过程中，刘少文的腿摔伤了，他忍着剧痛，一拐一瘸地跑到街头，叫了一辆人力车，中途又换了另外一辆人力车，快速消失在夜色中。这次逃脱看似简单，但没有快速的反应能力和灵活的应变能力，很有可能会被抓获。周恩来评价说：“即便最危险的龙潭虎穴，刘少文也敢闯。”
旧上海的人力车
上海解放初（左起）刘少文、潘汉年、刘人寿、吴克坚合影。
刘少文还是翻译美国记者斯诺《红星照耀中国》（西行漫记）著作的策划和组织者，对扩大红色中国的影响力起到巨大作用。
新中国成立后被任命中央社会部副部长、总参情报部部长，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
1963年10月，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参加中苏、中蒙边防工作会议人员并合影，前排右2为刘少文
60年代，侦察兵比武大会上，叶剑英元帅、刘少文中将听取侦察兵汇报
1959年，刘少文向陈毅副总理汇报第三次武官工作会议情况
舅爷的历史功绩，让我们晚辈非常骄傲和崇拜！
奶奶带我去北京——先接“走亲戚”的话说。一个春天里，我们全家来到了万寿寺甲3号总参干休所，如约走老亲戚来了，利用这个时间，一定要和舅爷他们的家人好好的拉呱拉呱，海阔天空的聊一聊，了却多年的心愿和思念。
舅爷的姑娘、我的姑姑，热情地把我们迎到了家，家中虽然没有了老人，但仍然留有舅爷大量的信息，如将军服，肖像照，回忆录等，很能反映他曾经的工作和生活，无疑让我心情掀起涟漪，难以抑平。后来，姑姑也在不断的回忆中有意提起了奶奶带我进京的片段，更是让我不能自已，沉浸其中。
第一次进北京，奶奶、姑姑（刘少文之女）和作者在颐和园
实际上，从舅爷家定居北京后，我们俩家一直有联系，虽然很少走动，但也不至于断了来往。当舅爷每次联系我们，就会以他们全家的名义邀请奶奶到北京，是想看看能在哪些方面能给予些帮助，用来报答姐姐恩情。但在我的记忆中，奶奶却从未对弟弟提过要求，自己不去北京，也不让我们去，让我们很少见过这个“大官”亲戚。后来我才知道，奶奶在我很小时候，带着我一起来过北京。这有点反常，是怎么回事呢？姑姑见面道出了个中缘委。
姑姑说，你出生后那几年，是国家困难时期，有的地方遇上了天灾，当然也有人祸的原因，出现了大面积饿死人的事情。我们家知道了，先是写信说让你奶奶来，我们来养活她（奶奶自己没有一点收入）；再又给你们说，带个孩子来也可以，生活保证没问题。可三番五次写信拍电报给你们，可你奶奶不答应，就是不来，借口是牵家带口去北京影响不好。
其实这是为我们考虑，怕你们来了，别人跟着学怎么办，怕承受不了。你舅爷却坚持说，你奶奶不是别人，别人可以不来，必须要让她来。在多次做工作后，你舅爷实在没办法，只能在一次有老家领导参加的会议上，利用会议间隙，委托老家领导回去后到你家去看看，动员让你们来北京。再后来，奶奶和你来了，是你爸爸把你们押送来的，还说这是省委领导交代的，要求必须去北京！人家还给买了票，送你们上了火车。当然，事后我们把票钱还上了。
姑姑还说：你小时候长得胖胖的，是到了北京才吃成的。刚来可不这样，瘦还拉肚子，黑瘦黑瘦的，好在能吃，边吃边拉，只要见了肉就会吃的满嘴流油。你舅爷看到你就说：这孩子底子不错，肯定能吃胖！大概也就一个月不到，你就吃得白胖白胖的！当你们要离开北京回老家的时候，你闹着不愿回，我们问你为什么呢？你回答说：“家里没肉！”
奶奶、姑姑和我在十三陵水库
姑姑还告诉我，你小时候随你奶奶来过北京两次，每次都有因为害怕而哭的事。一次是在周末，你舅爷带奶奶、你和我们全家参加了一个活动，碰巧邓颖超同志也参加了这次活动，她看到你吃的挺胖，就高兴地说：“来，小老乡，让我抱一抱”。你却害怕的哭了起来，你舅爷笑着说，这孩子这么不识抬举呢！邓奶奶抱着你和大家都笑了起来。
1963年4月1日，刘少文（前排中）陪同邓颖超（前排右4）接见我驻外武官夫人
第二次是你稍大点来的，已经跑得很欢了。一次大家在前院一起吃饭，你吃了饭就向后边的院子跑去，被卫兵拦了下来，吓得大哭起来。可能是看到舅爷是从这个院里面出来的，也想进去看看。可你不知道舅爷的办公地点，家里人是不能进的。你奶奶赶到后照着你的屁股狠狠打了一巴掌，你哭得更痛了。
奶奶、舅奶奶和我参观人民大会堂
姑姑说的这些事情，因为我当时不记事儿，只能靠想像补充了。但有两件事我们兄弟记得，第一件事是弟弟回忆，奶奶曾告诉他我们家在困难时期时，每个月舅爷都会寄钱，二三十元不等。尔后父亲会到黑市上买高价粮，用来解决全家吃不饱饭的大问题。这件事他记得，我却忘了；但我在北京有一段时间与舅爷亲密接触的事，可没有忘！
这件事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正在上学的我接到父亲非常紧迫的通知：现在找老师请假，我们马上去北京！进京路上，父亲非常激动，声音颤抖地给我说：你舅爷没事了，被平反解放了！
父亲为什么这么激动，个中的情况我知道一些。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时任贺龙同志办公室主任的舅爷，随着贺龙被打倒，也被以叛徒、特务、反革命的名义逮捕，关进了秦城监狱。进去的前几年，舅爷没有一点消息，全家人深受煎熬，不仅与亲人见不上面，而且还被牵连。姑姑下乡到内蒙古，打草捡粪，放羊喂马，干了很多苦活累活；而且很多年不给招工，不让上学，不能回京。我父亲虽然受影响不大，一个立过功的转业干部，干了几十年的小学校长，离休的时候才够享受副县待遇，未免有点不妥吧。当然这是后话。但别管什么了，八年终于见上了亲人的面，父亲和我能不激动吗！
我们见面了解到，舅爷平反昭雪后，被任命总参谋部顾问。八年的牢狱生活，造成身体素质很差，眼睛近乎失明，耳朵部分失聪，语言表达不畅，两腿走路困难等，几乎全身是病，全家的人都在为他担忧。
我受父亲的委托，也是自愿的要求给舅爷当陪护，虽然只会给老人念念报纸，搀着老人活动活动，但你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呢？会干什么呢？只能陪陪而已了，尽些微薄之力吧。
前排左起：叶枫与儿子、舅奶奶罗晓红及外孙、姑姑刘伊阑。后排：作者夫人史建春
作者叶枫与夫人和姑姑（右二）、姑父（左一）合影
二十几天后，家人看我虽有热情，可干什么都不行，人小还要上学，也就逼着让我回老家了。从此一别，我与舅爷再无谋面。若干年后，当舅爷病故不在时，我已入伍提干，身不由己，只好让父亲带去了我的深深哀思。
奶奶比大舅爷至少大五岁，进入20世纪80年代，奶奶和舅爷故去。每每忆及两位长辈的养育之恩，总是禁不住涕泪满面，呜咽出声，无法自抑。特别是当时因公干不能请假进京送舅爷一程，成为我的终身憾事！
奶奶的骨灰被我们送回了老家，埋在了生她养她的大别山，入土为安了。舅爷的骨灰送到了八宝山，让人们敬仰！他的事迹也广为流传。我曾经在红岩村纪念馆、鄂豫皖苏维埃红色政权展览馆等地看到了他英俊阳光的照片，每次与舅爷的际遇，我脑海里的激动和振奋、激励和鞭策，都会一起涌来，久久鼓荡。
我笔力有限，很难写出优秀的文字，只能写一点奶奶、姑姑讲的故事和自己亲身经历的点滴小事，遥寄哀思，赓续怀念，算是迟来的纪念吧！但愿回忆能让人们记住老一辈的业绩，了解革命家的伟大。
谨以此文：
怀念我的奶奶，一个善良、贤惠、慈爱的老太太——刘秉均。
怀念我的舅爷，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红色特工”、中国共产党 “对敌隐蔽斗争战线杰出领导者”——刘少文。
简介：刘少文（1905年—1987年4月10日），开国中将，河南省信阳县人，1925年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同年转入中国共产党。后赴苏联莫斯科入中山大学学习。1927年回国后，曾任苏联共产党代表团翻译、中共中央翻译科科长。1931年6月任中央巡视员。1933年6月赴张家口，任察哈尔抗日同盟军中共前敌委员会委员兼独立第18师政治部主任、中共师工委书记。1934年2月到中央苏区，先后任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秘书兼《革命与战争》军事杂志编辑、中革军委秘书兼中国工农红军总司令部政治教导员。参加了长征。1936年7月任中共中央西北局秘书长。对张国焘的分裂活动进行了斗争。同年11月任红二方面军政治部宣传部部长。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主持八路军驻上海办事处工作。1940年任中共中央交通处香港办事处处长，1942年任中共中央南方局交通处处长、组织部主任秘书、情报部部长，长期从事地下情报工作。国共内战时期，先后任中共上海工作委员会副书记、上海局委员，中央社会部副部长。新中国成立后，任华东军政委员会委员、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轻工业处处长、华东纺织工业部部长。1952年4月起调任中央军委第四部副部长、代部长，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第二部部长。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文化大革命期间，受到诬陷迫害。1978年6月至1985年3月，任总参谋部顾问。是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1987年4月10日在北京逝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