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了八年牢,
出狱那天,只有我最讨厌的张华来接我。
我想回家,可我家的电话打不通,我的家人也搬了家。
我一直在寻找他们,
张华却说:“你们一家都是烂人,他们不值得你寻找!”
1
沉重的铁门关上,我回望拉满铁丝网的墙。
八年的监狱生涯,恍如一场梦。
如今梦结束了。
我想,我们一家人都会来接我。
但是马路空荡荡,让我心慌。
我想走到马路对面的杂货铺,突然一辆飞驰而来的粉红色跑车停在我的面前。
刹车盘发出刺耳的声音,轮胎在地面上磨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戴着墨镜的张华,打开车门,从车内走出。
他穿着花衬衫,载蛤蟆镜,肆意而张扬。
张开双臂,他想要拥抱我。
我向后退了两步,微皱眉头。
张华兴致盎然:“欢迎回来,我的公主!”
“谁是你的公主?思想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
我绕开他,低头朝马路对面走。
张华在我身后吹起了口哨。
我扭头,捡起路边的一块砖头。
张华手拢成喇叭:“兰陵,我喜欢你——你迟早是我老婆!”
我怒不可遏,做出要朝他扔砖头的动作。
张华吓得跑进车里,秒怂:“我说你都在监狱里呆了八年,怎么脾气还是这么火爆。”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这么个狗东西,我心中总是会升起焰腾腾的怒火,无法压抑。
见他还不走,我把砖头扔在他的车边。
张华盯着我上下起伏的胸膛,爬在车窗沿上:“啧啧啧,我说现在狱里的生活都这么好了吗?你这胸真是越来越大了……”
我俯身又要去捡砖头,张华一脚油门,麻溜地溜了。
我走进杂货铺,借公用电话给我家里打电话。
想到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哥哥妹妹,我连呼吸都紊乱了。
2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话筒里传来的声音让我心慌意乱,怎么会这样。
我手指哆嗦,再次拨打。
然而,机械的女音依旧重复着相同的话。
“怎么,打不通家里的电话吗?我家里的大别墅空着呢,正好搬来和我一起住!”
我扭头,张华去而复回,手里拿着大半个冰填西瓜,还在冒着丝丝寒气。
他毫无形象地掰下一牙,啃得嘴边都是汁水。
见我扭头瞪他,他放下西瓜,跟我保持安全距离。
“张华,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我拔步就追,他跑进车里,撂下一句:“我记得你最喜欢吃冰镇西瓜了,天热,记得吃!”
家里的电话打不通,我步行走向市区。
张华又出现了,跟个烦人的苍蝇一样。
“兰陵,这天能热死狗,你一人走回去,会中暑的!”
“坐我车里,我送你回去!”
因为没有打通家里的电话,我正在气头上,见到他我追着他的车就要把他从车上揪下来打。
他就长了一张欠揍的脸,还是那种愿意把脸凑过来让你打的那种!
张华一脚油门,车向远处驶去。
我跟在后面追,追着追着,突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脚步虚浮。
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张华停了车,拔步朝我这边跑过来。
再次醒来时,我在张华的车上,车子到了市区。
张华朝我挤眉弄眼,脸笑得像一只富贵的萨摩耶。
我冷脸:“停车,放我下去!”
张华:“不停。”
说完,他还朝我吐吐舌头。
我解了安全带,要跳车。
张华嬉皮笑脸:“我的姑奶奶,这是公路。你跳车摔了,万一被过往的车撞了。我怕不得伤心死。别这样,我停车还不行吗?”
他把车停靠在路边,我下了车。
不远处有一家理发店,狱友们跟我说,出狱后一定要理个发,从头开始。
3
理过发的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细细的鱼尾纹爬上我的眼角。
进监狱时,感觉自己还是一个姑娘,现在的我则成了衰老的中年女人。
我都三十七了啊。
张华站在理发店的玻璃墙外,手拿着玫瑰花手舞足蹈。
我冲出去时,他不见了踪影。
出了理发店,我凭着记忆向家里走去。
然而,当我满是忐忑地敲开我家的门,探出头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老太太。
老太太扶着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请问你找谁?”
一番交谈,我才知道,我在监狱的那段时间里,我家搬家了。
我抓着老太太的手问:“老大妈,你知道他们搬到哪了吗?”
老太太摇头:“不知道。”
我失魂落魄地下了楼,温柔的夜风吹拂着我的头发。
胃里一阵阵痉挛,我与来往的人仿佛相处在平行时空。
我没有家了啊。
我蹲在地上,紧紧地抱住自己,眼泪悄无息地滑落。
“呀,怎么哭了?我还以为像你这样凶的女人是没有眼泪的。”
张华揄揶着,把一块披萨递给我。
他的脸依旧让我生厌,狗嘴里永远吐不象牙。
但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偏偏是这个狗男人陪着我。
接过他的披萨,我狠狠咬了一口。
张华咬着披萨,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都三十多的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上高中时,你就有轻度低血糖……”
高中毕业到现在,整整二十年的时间,张华还记得关于我的事情。
我怔怔地看着他,记忆回到了二十年前。
曾经的张华不是这样的,他是学校里公认的校草。
长相白净, 品学兼优,女同学跟他说一句话,他都会脸红。
而我,是一个老师眼中的问题少女。
抽烟打架,除了学习不干,别的什么事情都干。
那天,我正在和几个小姐妹晒太阳。
我坐在垃圾筒上抽烟。
张华出现在我们不远处。
他犹豫了好大一会儿,这才朝我走过来。
然后,向我递出一盒巧克力。
他低着头,脸都红到了脖子,耳坠红得能滴出水。
我接过巧克力,把它丢进了垃圾筒。
几个小姐妹笑声刺耳。
4
自从这件事之后,第二天张华染了黄毛,胳膊上还纹了纹身。
他也不再学习,整天跟班上的小混混们混在一起。
张华的手在我面前挥了挥:“你家人搬家了,要不,先住我家。”
他的视线朝我的胸上看了过来,色眯眯的,跟长年单身、没见过女人的痴汉似的。
我一阵地恶心,抬脚踢了他一下:“滚!”
“好嘞——”
张华起身就走。
监狱里会让犯人劳动,每个月发100块钱的工资。
八年下来,我身上还有八千多的积蓄,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
我打算一边打工,一边寻找我的家人。
思来想去,现在外卖行业流行。
每天在外面跑,也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我去面试一家外卖公站点的外卖员,站长把我的信息输入电脑时,抬头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对不起,我觉得你不能胜任这份工作!”
我知道,他是查到了我的入狱记录。
“店长,没有商量的余地吗?我很能吃苦的。”
店长挥手:“赶紧走,赶紧走。你站在我店面里,我都觉得晦气!”
进过监狱的人,总是会被别人排斥。
我默不作声地走出站点。
却在第二天一大早,站长给我打电话:“兰陵,昨天你回去后,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应该给你一个重新融入社会的机会。你来吧,我们站点欢迎你!”
猝不及防的转折让我热泪盈眶。
我赶紧去站点报道,领了电动车之后,我在车上贴上有我家人信息的A4纸。
从此之后,穿梭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
我想,我的家人一定因为某些原因,没来得及通知到我。
他们也很想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我见面。
我的妈妈一定会每天都做我喜欢的四喜丸子,专意在餐桌前留下我的位子。
夜深人静,我的爸爸一定会仔细擦拭我的照片……
5
我要迎着光努力,再努力,直到与他们相见的那天。
一个月的时间倏忽而过,我领到了5000多的工资。
下班后,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张华。
张华惫懒的声音响起:“怎么,兰陵寂寞了吗?是不是想要我陪你,我器大活好……”
我眉头深皱,杀了张华的心都有:“味美鲜餐馆,爱来不来!”
坐到餐馆里,没多久,张华进来,坐到我的对面。
我把菜单往他面前一推:“想吃什么,我请客!”
张华把脑袋凑过来:“想吃你,可以吗?”
我抬手敲了他一个爆栗。
张华腆脸:“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
我白了他一眼:“不吃饭,那我走了。”
“吃,吃,吃!”张华拿过菜单点菜,点的都是我爱吃的。
饭菜上来,他看着我吃。
我问他:“你怎么不吃?”
张华:“我在吃啊,秀色可餐。”
我脸红一下,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这个俏皮话真得一点儿也不俏皮,反而充满了中年人的油腻。
好在张华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我:“谢谢你啊。”
张华揣着明白装糊涂:“谢我什么?”
“我知道,我能跑外卖,肯定是你给站长打了招呼。”
张华笑了:“就知道你能猜得到,反正我钱多,顺手帮个忙。”
他冲我挑挑眉:“想不想跟我浪一圈去?”
我:“?”
张华不由分说拉起了我的手。
我们来餐馆外,门口停着一辆德国黑武士机车。
这辆机车的金属外壳,散发着黝黑的光泽。
年少时,看着别人骑在机车上飞驰,总是眼羡,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骑上。
为此,我曾偷偷收集过很多机车海报。
张华将一个头盔戴在我头上,右手放在左肩,弯腰:“公主请上车!”
我骑上黑武士,张华坐在后座。
暴躁的机车声轰鸣,划破了迎面而来的气流,曾经的青春肆意飞扬。
等我停下车时,才发觉到张华的咸猪手环着我的腰。
我回头:“摸哪呢?”
张华赶紧放开。
夜幕下的河水无声流淌,像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我们在河边呆了有一个小时,去了商场。
6
我去选了一副羊毛护膝,妈妈长年有老寒腿。
张华问我:“他们对你真得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声音带着三分不悦。
张华的眸色复杂,一种莫名的情绪一闪而过。
像是可怜我,又像在恨我。
他扳着我的肩膀,神情郑重:“兰陵,你有为你的将来考虑过吗?”
“我的将来?”
我的将来是什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
张华:“你将来要嫁人,要重新组成新的家庭,要生养孩子,要有个人陪你白头到老。”
他越说越是激动:“你有想过这些问题吗,为什么还要为你的那些家人考虑?”
我轻轻推开他的手:“张华,我知道你帮了我很多,但我不允许你说我的家人,这样,让我很不舒服!”
张华把头偏向一边。
今天晚上,他表现得很不正常,我隐约看到他眼睛闪着泪光。
再转过头来时,张华向我道歉:“对不起,兰陵,刚才是我太激动了。我……我……我是真喜欢你!”
他想要抱我,我不着痕迹地往后了一步。
张华抱住了空气,手徒然地抓了两下。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明天还要送外卖,再见。”
说完,我走了。
刚走出商场,对面的马路上,一对青年男女引起我的注意。
我认出,那个男的,是我八年未见的弟弟。
他比从前长高了一些,身体也显得壮硕,不再单薄了。
我摇晃高举过头顶的手:“兰伟,兰伟——”
弟弟扭头看了我一眼,像是听见了我喊他,又像是没有听见。
他搂着女的向前走,进了一辆雪弗兰车里。
我追过去的时候,车子已经开走了。
我良久地注视着车子离去的方向,就差那么一点,那么一点,我就跟我弟弟相见了。
我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泣。
泪眼婆挲中,张华站到了我的面前。
他几乎声音带着哭腔:“兰陵,和我组成新的家庭,忘记你的家人,不好吗?他们从头到尾、彻头彻尾都是一群烂人!”
我跳起来,煽了他一巴掌。
他本来能躲开的,却没有躲,脸上落下五道清晰的手指印。
我暴跳如雷:“你才是烂人,你给我滚——”
张华这次没有惯着我,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扭头就走。
一个星期后,张华发过来短信:兰陵,你找到你的家人了吗?
我:还没有。
张华发了条没头没尾的消息: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