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带着宝钗和薛蟠住进贾府后,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一个等字,可见薛姨妈不止和王夫人提过,还和贾府的其他人提过,或者是和凤姐,或者在贾母面前提起过,或者和周瑞家这些婆子们闲聊过,曹公没有明写。
贾宝玉有玉的事是人尽皆知的,宝钗是后来来的,如果自己家不提,别人不知道她有这金锁。薛姨妈可以和别人提,她年龄大了,年龄大的人爱操心,嘴碎,和别人聊聊女儿的婚事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她也没指明非得贾宝玉的玉才能相配嘛。但薛姨妈可以和别人提,薛宝钗却不能提,中国古代对女孩子的要求太严格了,稍微露骨一点,就像贾母说的“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就太失体面了。何况就算是贾母批判的才子佳人小说,也讲究凤求鸾呢,万万没有鸾追凤的道理。
我一直很喜欢勇敢追求自己幸福的姑娘,但她们更容易受到别人的非议。像唐顿庄园里,一开始很缺爱的二小姐伊迪丝,后来大逆袭,事业爱情双丰收,还收获了地位和财富,除了编剧的金手指,让他未婚夫突然继承了爵位和财富外,和她主动坚韧努力的性格是分不开的。然而就算二十世纪初的英国,女人在男女关系中太殷勤主动也要被人取笑,前两季的伊迪丝因为缺爱,对男人时常有着不得体的殷勤,为此常受到家人的批评和她姐姐玛丽的嘲笑。
如何不露痕迹地让男生对你产生兴趣,重点要显得是男生主动,宝姐姐就曾有过一次教科书一般的展示。
宝钗犯了“那个病”后一直在家养病,贾宝玉知道的时候和林黛玉在玩九连环,就打发了丫鬟说“谁去瞧瞧?只说我与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
过了两日,宝玉去看望宝钗,先看到薛姨妈,“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环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们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
薛姨妈看到宝玉的高兴劲儿就先不提了,单单说一下中国古代的房子隔音效果是很差的,所以红楼梦里有很多听壁角的情节。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凤姐儿在外面一句句听的清清楚楚。赵姨娘训斥贾环,凤姐儿刚巧路过,就都听在耳内。袭人和湘云对着贾宝玉说话,林黛玉刚走来就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把贾宝玉的话听的清清楚楚。薛宝钗也是个耳聪目明的人,滴翠亭盖在水池中,关着窗户,小红和坠儿说的是私密事,就算不是窃窃私语,声音肯定也不高,在水池边的薛姑娘一字一句听的清清楚楚,连是谁都能分辨出来。这次贾宝玉带着一群嬷嬷丫鬟过来,在外间跟薛姨妈又请安又聊天的,在里间的薛宝钗能不知道是贾宝玉来了么?
那等宝玉进到里间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情形。“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紬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
宝玉进去的动作很急,动静不小,宝钗很能沉住气,等宝玉打量够了,问候了,才抬起头,一副宝兄弟来了的表情,这才够矜持。如果听到宝玉来了,望着帘子等他进来,那就没有意思了。
宝钗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姐妹们都好。看到宝玉的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这里有个小细节,宝钗要看宝玉的玉,宝玉摘下来给她也就是了,但宝钗是挪近前来,也就是往宝玉坐得近了些。
很多人有个错觉,觉得贾宝玉是个没规律的花心大萝卜,一个贪图美色的色中饿鬼,其实是有点冤枉他了。贾宝玉固然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但这世界上有几个人不颜控呢,他只是表现得极端一些。至于其他,用贾母的话说,“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正经礼数都是要讲的”,贾宝玉并不是真会和别人乱来的人,仔细看完整本书,姐妹中他也就和林黛玉史湘云亲厚些,这两人都是和他一起从小在贾母院中长大的,所以不避嫌疑。其他人,他其实是避嫌的,李纨是他寡嫂,除了起诗社,他从未去过稻香村,更未和李纹李绮姐妹亲近过。迎春岫烟处也是如此。薛宝钗的蘅芜苑他也很少去,一次去是因为听到黛玉在那儿吃早饭,一次是湘云生病去探望湘云。除了潇湘馆外,也就是帮惜春画画时时常在惜春处帮忙罢了。
我看过很多红楼梦的同人,如果是男作者,必定要穿到红楼梦中的哪个男性身上,肖像自己在红楼世界里大展宏图,胜过司马懿,压倒诸葛亮,羞死张居正,愧煞曾国藩,文能定国,武能安邦,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娶了黛玉,还要娶宝钗湘云,秦可卿,凤姐…平儿,香菱,晴雯,袭人…有头有脸的美女一个都不放过——用他们的话叫又收了哪个美女,然后顺便把贾宝玉这个窝囊废踩上几脚。这么看来,大多数男生处在贾宝玉的位置上,聪明才学未必有贾宝玉的一半,猥琐程度估计胜过贾宝玉十倍,毕竟贾宝玉想到生死在一处的人不过林黛玉袭人两个罢了。
贾宝玉和林黛玉是亲厚惯了的,在宝钗这里他坐的可有点远。所以宝钗自己挪近前来,受到宝钗暗示鼓励的宝玉,才凑上去,把自己的玉摘下来,递在宝钗手内。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的玉上有什么字,宝钗大概率是知道的。这八个字这么简单明了,就是文盲如王夫人,也必定记得清清楚楚,她和薛姨妈日常说些家里长短,宝贝儿子玉上的字岂有不对薛姨妈说的道理。
宝钗故意念了两遍,正是为了引出莺儿的话,这个丫鬟不去倒茶,已经在旁边站了好久了。有时候就需要一个天真伶俐的丫鬟来替小姐说她不方便说的话,就像现在有时候需要一个好姐妹的助攻一样,莺儿做为宝钗的贴身丫鬟,对薛家母女的心事肯定是清楚的,否则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向一个男性推销她家小姐,配合主人的意思,是一个丫鬟的基本职业素养。
被莺儿一说,宝玉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宝钗被缠不过,于是给宝玉看了她的金锁。
这时候的宝玉还没看过西厢记之类的邪书,薛宝钗是在薛家看过的,知道小说里的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她的金锁戴在衣服里面,宝玉又看不见,她要真避嫌不想给宝玉看,随便撒个谎,说项圈拿去炸了,或者说在家养病沉甸甸地暂时没戴在身上都可以。宝玉也不过央告一句罢了,并没有十分歪缠。
宝钗表现地被宝玉缠不过了一样,拿出了金锁,她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她没有摘下来,宝玉只能凑到她身上看了,宝玉念了两遍,又念了自己的两遍,说“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还没有去倒茶,继续介绍她家姑娘的金锁“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
这次宝钗反应倒快,截住了莺儿的话。这是必须要截住的,因为谁都知道莺儿的下一句就是“遇到有玉的方可结成婚姻”,这就说得太明显啦,度没把握好。
玉看完了,金锁也看完了,两人还没挪开位置,靠的这么近,宝玉都闻到宝钗身上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了。难怪林黛玉一看到,就酸溜溜地说:“嗳哟,我来的不巧了。”
本来宝玉坐的离宝钗可不近,短短的一会儿,金玉之说已经让宝玉这个当事人知晓了,两人也顺利突破了社交距离,亲密了不少,而宝钗又嗔了丫鬟多嘴,保持了应有的矜持,还显得是宝玉歪缠她,这撩男生的手法高明吧。
不过薛家的意思,林妹妹一清二楚,还和贾宝玉拿这个取笑,有一次贾宝玉怕林黛玉睡玩闹时,林黛玉问宝玉“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到底,都是优秀的女孩儿,在撩喜欢的男生这件事上,薛宝钗是高手,林妹妹何尝不是呢。
[吐舌头眯眼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