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军,就你这成绩,以后除了回家种地,还能干啥?连个高中毕业证都悬着呢!"李志明老师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教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后排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我低着头,死死盯着桌面上的裂缝。
那是1978年的春天,知青返城的消息满天飞。我家住在砖瓦房后面的土坯房里,屋檐下一排发黄的咸菜,散发着酸涩的气味。
爹前年在工地上摔断了腿,落下了病根,只能躺在吱呀响的竹椅上晒太阳,眼神总是飘向远处,不知在想些啥。
娘靠着一亩三分菜地养活我们,天不亮就得赶集,浑身沾满泥土和菜叶的气息。有时候下雨天,她就打着补丁的油布伞,蹚着烂泥往镇上赶。
"建军啊,你看看隔壁刘长富,天天抱着书啃,哪像你,成天往学校后面那破车堆里钻。"每次听到娘这样说,我就低着头扒饭,心里头却在嘀咕:咱又不是不学习,就是对那些铁疙瘩感兴趣罢了。
班上的刘长富考上了省重点大学,成天笑眯眯的。李玉梅拿到了师范学校的通知书,整天跟她妈在街上买新衣服。而我的成绩,总在及格线上打转,上课时脑子里全是学校后院那台报废的拖拉机。
每次路过那堆零件,我的手就痒痒的,恨不得马上把它们全拆开,看看里面是啥样。有回被李老师逮住了,他气得直跺脚:"整天跟那破铜烂铁较劲,能有出息吗?"
隔壁王婶子逢人就说:"你瞧瞧建军,人家志高都考上技校了,他倒好,连个正经出路都没有。"这话传到娘耳朵里,她晚上就在屋里抹眼泪。
高中毕业那天,我背着个补了又补的帆布包,悄悄去了征兵处。遇见了张德福班长,他问我会不会修车,我眼睛一亮,滔滔不绝说了一通。张班长笑着说:"好小子,跟我去修理连。"
部队生活紧张得很,白天修车,晚上值班,困了就往车底下一躺。手上的机油擦不净,袖口都磨破了。可我心里亮堂,比在学校那会儿舒坦多了。
张班长对我特别好,经常把自己的军事技术杂志借给我看。那些沾满油渍的技术手册,比高中课本有意思多了。我晚上打着手电,一页一页地啃,生词就抄在小本子上。
记得有次修一台重要指挥车,卡在一个疑难故障上。老师傅们都摇头,说得返厂。我不信邪,蹲在车底下研究了三天三夜,饭都是战友送过来的。
最后终于找到了问题,原来是传动轴的轴承出了毛病。连长特意给了三天探亲假,还发了一笔奖金。我把钱捏在手心里,一遍遍数着,想着给家里买点啥。
回家的路上,我给爹买了两包软烟,给娘挑了一匹花布。刚进院子,就看见娘在菜园子里弯腰摘菜,背影比离家时又瘦了些。
她一抬头,看见我穿着笔挺的军装,眼泪唰就下来了:"建军啊,你可真出息了。"我赶紧把布料塞给她:"娘,您说对了,我这不是种地去了嘛,就是换了地方,种的是铁疙瘩。"
1982年,我考上了军事工程学院。张班长使劲拍我肩膀:"小子,真有你的!"临走前,他吭哧了半天,说想让我帮他辅导儿子功课。我一口答应下来。
那会儿认识了小芳,她是通信连的报务员,爱笑,说话轻声细气的。开始她爹妈还反对,说我是农村娃,怕耽误了闺女。后来看我一步步往上爬,这才点了头。
在学院的日子特别充实。每到周末,我都去张班长家教他儿子小德子。那小子跟我年轻时一个样,对机械特别上心,拆收音机都能拆出个门道来。
看着他慢慢进步,我比自己考上大学还高兴。有时候教到晚上,张班长媳妇非要留我吃饺子,那味道,跟娘包的一模一样。
毕业后,我参与研发新型军用车辆,提出了几个改进方案,立了三等功。小德子也考上了理工大学,张班长高兴得合不拢嘴:"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这些年,家里的光景也好起来了。给爹娘盖了新房子,换了新家具,添了电视机。1985年,我跟小芳结了婚,第二年就有了儿子。
娘抱着孙子,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当年还担心你没出息,这下可好,不但有出息,还给我添了个大胖孙子。"爹在一旁抽着烟,笑得胡子直翘。
1988年秋天,我转业回到家乡,在国营汽车厂当了技术主管。那天下班,在厂门口的银杏树下,遇见了李志明老师。
他的头发全白了,还戴着那副黑框眼镜,背也驼了。我喊了声:"老师好!"他愣了好一会才认出我来:"这是...王建军?"
"是我,当年您说我只能回家种地的那个王建军。"我笑着说。李老师沉默了很久,突然红了眼眶:"建军啊,这些年,老师......"
"老师,您说得对,我真回家种地去了,种的是咱们国家的钢铁牡丹。您瞧,现在开了满园子呢。"
夕阳西下,我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远处,工厂的下班汽笛响起,一排排崭新的汽车在厂房外闪着金属的光泽。风吹过,银杏叶子哗哗作响,像是在诉说这十年的沧桑。
老师转身要走,我看见他的眼角有泪光闪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人生就像修车,有时候需要拆开重装,有时候需要慢慢调试,但最重要的是,永远不要放弃钻研的热情。
这些年,我种的不只是铁疙瘩,更是一个不认命的梦想。风又起了,扬起一地金黄的银杏叶,飘向那个不再遥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