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
我从废墟里逃出来,一直在救人,不知道救了几个,后来,累得实在受不了,就坐地废墟下大口大口的喘气。
立军说:“咱们把那几块苇席拿来。”
我看了看他手指的方向,是前面建筑工地上的一个简易厕所,厕所是苇席围成的。
“要那玩意有啥用?”我问。
“房子都没了,遮风挡雨,铺在地上睡觉,干啥不行?”见我不说话,立军抬脚就往那里跑。
十五岁的我,大概还体会不出天灾下苇席的好处,但我不甘心,站起身,一溜烟跑在他后面。
就在我们跑到那里的同时,有两个中年人也去抢那些苇席。好在,那个简易厕足够大,用六块苇席围成,我和立军轻松的每人抢得一块。
那两个中年人,骑了一辆大水管。他们抢了四块,一人把席子圈起来抱着,另一人骑车。
后面的人刚刚上了后车架,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经过,问了句话:“同志,你说,毛主席知道咱们这地震了吗?”
那个中年人紧紧护住苇席,好像怕妇女上来和他抢一样,闻听妇女问话,把头一扬说:“这么大的地震,毛主席他老人家会不知道?等着吧,要是解放军来了,就表示毛主席知道啦。”
我印象特别深,那时候,就算我们这个有些偏远的唐山郊区的农村,关于毛主席的“东西”也是很多的。
具体说来,有三多:一是胸章多。有瓷的,有铝的,有铁的,大部分都是鲜红的颜色;二是书籍多。语录、文章等等,大家叫它们红宝书;三是瓷像多。几乎家家柜子上都摆一尊毛主席瓷像。
最常见的是那种半胸主席像,双肩收成方形底座,有的前面还有一行烫金字体:大海航行靠舵手。底座中间有一个圆形的洞,孩子的手可以伸进去,放一些粮票、布票。
我开始学会干家务活,就是擦拭主席像:先是小心的一点点抹去主席鼻翼间那些细微灰尘,顺便抚摸一下左下颌那颗米粒大小的痣。
7月23日,我们村出了一件大事:两位插队知青在用笆斗(一个用柳条编的斗,两侧拴绳,从水沟里打了水,顺势用绳子把水扬到地里)打水浇地时,居然舀上来一尊只剩下胸部以下的主席像,上面已经长了两块绿苔。
两位知青大惊,马上报告了生产队长,生产队长立即组织社员们开会,连夜查找“真凶”。
十五瓦的电灯泡下,或坐或蹲的社员脸上表情各异,很多人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每个人都发言,说说一个月之前那几天到底在干什么,谁能够证明,搞得气氛无比紧张。
可惜的是,各位社员家的主席像没有一一登记,否则的话,查出真凶就简单了。
后来,此事惊动了公社。
公社书记派来一位白面书生模样的人调查。白面书生调查了一天,临走时撂下一句话:“大家都再好好想想,这阵子谁家的主席像不见了,可以大胆揭发,这是涉及政治立场的严重问题。再有,我奉劝犯了错误的社员早日站出来,勇敢承认错误,争取宽大处理……”
就在刚刚,立军突然和我透露了一个天大秘密:那水沟里的主席像是他家的,主席像是他弟玩耍时,不小时碰倒的。
我对立军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不早早承认错误?”
立军却一脸无辜的样子,悄悄说:“大地震一来,不知要震碎多少主席像呢,老实说,我心里不那么害怕啦。”
当天下午,有些去市里的人带回来一个可怕消息:还有更强的地震,马上就要来。还有,陡河,这条从北向南穿城而过的河流会裂开,两岸会沉下去,甚至市区会变成渤海的一部分,人们都向北跑啦。
消息虽然传得有板有眼,我们这里却没几个走的。
一场大地震过后,大家好像都习惯了,死大概是最可怕的事了,我连死都不怕了,别的还有啥?
逃出去?逃到哪里,吃啥,住哪?
与其受活罪,不如听天由命:老子这一百多斤,就和你老天杠上啦,你要是让我活几天,老子也不感谢你;你要是让我现在就死,就早早收了我,我也没啥可留恋的了。
傍晚六点多,天还是灰蒙蒙的,没有风,也不太闷热了。
突然之间,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站都站不住,但也没有谁被震倒,大家都不约而同的蹲了下去。
这次大余震震了十几秒就停了。事后,有人说震级7.1级,震中在滦县的商家林,离唐山几十公里。
我们周围除了正在搭的防震棚外,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被震倒,防震棚可能被大风刮跑,大地震拿它一点办法没有。
我和立军闲的无聊,到市里转悠。
那里有很多人在抢东西,一个郊区农民,我看他有点面熟,好像是我们南面一个大队的,用一辆大水管(一种特别能驮货的自行车)装了两大筐吃的喝的。
在当时,也无非就是水果、糖酒、汽水、点心之类,后来,他被一群衣衫不整的城里人截住,抢光了所有东西,还把他的自行车给踹倒。
城里人骂那个农民趁火打劫,农民一脸羞愧,一声不吭,眼看人们抢光他的东西,扶起被踹倒的自行车,先推着猛跑几步,然后蹿上去,风也似的跑了。
后来,我看到扛着成捆毛料、呢子、成箱毛线跑来跑去的人,我当时就很不解,这些人抢那么多毛料、毛线干什么?
后来,我见过用毛呢、毛毯搭简易棚的。
那是我见过的最豪华的简易棚,外层用整幅的毛呢叠压覆盖,里层用高级的纯羊毛毯衬里。要知道,当时的很多家庭,是买不起这样一条毛毯的。
所以,那时还有一个听起来不可思议的说法:还是地震好,地震来了,没吃过的吃过了,没用过的用过了,没见过的也见过了。
我的身旁不断有抱着一捆捆新衣服的人走过。
我光着上半身,下身是一件蓝色运动裤和一双忘了从哪拣 来的半高腰橡胶雨鞋。
我禁不住诱惑,从一辆自行车驮着的一捆蓝衣服中抽了一件,我以为是蓝裤子,抖开一看,却是一件当时很流行的蓝布裙,随手就扔给了一位从身边经过的小妹妹。
我又往前走,路边有一个糖酒门市部,那里有很多人进进出出。我从砸烂的货架上捡了一块栗羊羹,我没舍得吃它,回去给了我小妹。
我和立军来到劳动人民文化宫露天剧场,那里正在开一个干部大会。有两个戴红胳膊箍的人走过来赶我们:“马上走,这里谢绝参观。”
他要是不说,我俩也许站一会就走了,他这么一说,更激起了我们浓厚兴趣。
我俩离开他二十米,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慢慢靠近会场。
会场上,有个戴着鸭舌帽的人,干部模样,正在念一份通报。
有几位干部受到公开处理,被开除了党籍和公职。我俩对这些词汇不是太懂,只知道是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就接着往下听,再结合人们的议论,渐渐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受处理的人员中,最高职位是某局的一位局长。
他家在震中没有人员损失。地震当天,有的职工要求他组织力量拯救废墟下的人,被他拒绝,还说出一句让人大吃一惊的话:“现在这种情况,谁还顾得了谁?”
这还不算,更可气的是,他不但不去救人,还利用职权,叫来汽车司机,拉上他们一家,逃到唐山遵化县去了。
我也去了遵化,是护送我妹妹去的,她被砸伤,需要到那里住院。
我在那里待了三天,第四天,才搭到一辆来唐山的车。在接近市区的路边,一棵大杨树下,绑着一个人,听说,他是来市里抢东西的,被当场抓获。
震后,我记忆里的第一件衣服,是外地救灾捐赠的。那是一件灰布中山装和一件学生蓝布裤,都是新的,裤脚还带着折边。
这身衣服,我一直穿到大学毕业。
地震后第五天,市区才开始有水供应。
我老姨给我一个四岁的表弟在大盆里擦澡,顺便想把满是灰尘的主席像也洗一洗。
不一会,孩子抱着主席像在大铁盆里站了起来。
我老姨说:“小亮咋这不听话?”边说,边打孩子屁股。
小亮哭了,用手沫眼泪,主席像从手里滑落,一下子磕到盆沿上。
主席像叭的一下被摔了个粉碎。
我老姨吓得张大嘴巴。不过,她反应足够快,迅速将大盆扣了过来,抱着孩子坐在了上面。
直到天擦黑,看不到人时,才让老姨夫一片片捡起那些沾了土的白瓷片,趁人不备,偷偷埋到远处废墟里。
地震,打碎了难以计数的主席像,但却有几个无法用我们正常思维去理解的场景。
比如,唐山工人文化宫和水泥厂等地有四尊主席像安然无恙。后来,有人解释说,主席是钢筋混凝土结构,逃过大地震的折磨也算正常。
有两处不能用这句话解释。
在唐山的西山口和古冶火车站,各有一处高大而又单薄的影壁墙,影壁墙上绘有主席像,写着毛主席语录。
地震中,这两处影壁墙毫发无损。西山口处在极震区,古冶那里也伤亡惨重。
还有,据说丰南县文教局门厅里摆着一尊高1.5米的主席像也逃过了这场灾难。
前几年,我听人说,有人给这尊诞生于文革期间,躲过大地震劫难的高大主席像的估值达到了六位数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