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毕业的师范生,左一为作者(1985年)
夏天实在太热了,总是盼着立秋的到来。
母亲说:“立秋也不会多冷,立秋之后还有十八天天火呢。”
立秋之后,天火的确还在无情地焚煮这个大苦大难的人间。但还是有所不同的,早晨起了变化,尤其倒在搪瓷脸盆里的水,到了清晨,比前一天晚上凉了许多。
夜晚的变化就更明显了。黄昏的云比立秋前的云多了妩媚,多了妖娆。母亲信誓旦旦地说:“那是仙女们在银河晾洗她们的漂亮衣服呢。”
真的吗?
晚上乘凉时,母亲又指着渐渐明朗的银河说:“你看看,那是天上的银河,你看看东岸有个人,他叫灯草星,他的肩头有根扁担,他挑的是很轻很轻的灯草。”
扁担在哪里?
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三颗星星。中间的一颗有点红,像一个小伙子由于用力涨红的脸。
母亲又说:“西岸有个石头星,他挑的是石头,但他过了河。”
母亲接着就讲了灯草星和石头星这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的故事。晚娘偏心,让自己的亲儿子挑很轻很轻的灯草,让继子挑很重很重的石头。偏偏银河的风太大了,挑灯草的儿子反而没能过了河。
听了故事,我们都沉默了很久。我们都长了一副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根本不可能是母亲的继子。母亲话中有话,意思是叫我们不要嫌弃她分配给我们的活重。如果挑了灯草,那就过不了银河了。
大人的名字应该统统叫:“常有理。”比如,只要我们跟他们闹点别扭,他们总是说“冬瓜有毛,茄子有刺”,真是各人有各人的脾气。
谁也不想做冬瓜,谁也不想做茄子。银河里的仙女们可不想见到如冬瓜一般或者如茄子一般的我们。七月七的晚上,躺到茄子地里可以去银河里见洗衣服的仙女,更可以去摸金元宝呢。
七月初七的晚上,弯月如钩,流萤遍地,我们都在田野上转悠,谁也不会真的去躺到茄子地里去。抵近处暑节气的田野变了许多。原先的密不透风,稀疏了许多。刀豆架上的刀豆越来越像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没人感兴趣的黄瓜独自黄着。冬瓜们在耷拉的瓜叶间露出了多毛的白肚皮。还有南瓜,它们的藤爬得太随意了,结果也太随意了,如果不注意的话,很多时候,会被它们藏在草丛中的实沉实沉的南瓜绊个大跟头。
最令人惊奇的,是母亲种下的矮个子的盘香豇。它是豇豆中最特殊的一种,个子矮小,结出的豇豆不是笔直的一条,而是自然弯曲成一个圆形,就像烧香中的那种盘香。盘香豇产量不高,但味道比笔直如尺的豇豆好吃。为什么它是这样的豇豆?田野上,其实还有想不通的东西。比如灌溉渠边的半枝莲,为什么只开半边花?半枝莲是常见的,盘香豇不常见,过了处暑,母亲就不让摘了,她要留种。
到了处暑,盘香豇枝头的豇豆渐渐干枯,与盘香越来越有了差异,因为每一粒果实在枯瘦的豆荚下露出了自己的轮廓。
是的,很多事情都现出了各自的轮廓。远处的稻田,稻田隔壁的棉花地,棉花地后面的高粱地,高粱地隔壁的向日葵地。它们快生长了一个轮回,马上要转场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到了这个逐渐转场的季节,我还能从我的乱书堆中看到头顶的银河,远方的稻田,棉花地,高粱地,向日葵地,以及向日葵地对岸的父母的坟地。
坟地边的草都结满了草籽,它们纷纷低伏下去。一个夏天被草丛覆盖的坟地也有自己悲伤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