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小孩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一副厌世的表情，非常疲乏的样子。门锁着，她在外头拍门叫唤，那声儿弹到门上就散开了，钻了窗缝逃出去，却嫌那外头太冷了才掉头回来，倒吓得团圆出一身虚汗。她急了就大力踢门，里头却没有声息，她怨道：“在里面么？还是睡死过去了？”想起女管家先前叮嘱的一句话，在四脚桌的抽屉里找了钥匙开门，又说道：“房门这样高这样大，从头到脚透着股粗鲁气，不过这钥匙又是这样精致淘气，这也怪了？这可怜的小东西真的能打开这门么？ ”

门被打开了。离太太的房间是团圆房间的三倍大，里头所有灯都开着，床上的被子掉到地板上，一件领口纹黑色字母的灰色睡衣平铺在床中间。她见浴室的门半开着，里面的灯也亮着，便上前去打探：“离太太么，你是在里面么？”里头哪有人，不过那浴缸里却盛了满满的水，长视则心身皆发凉。团圆每每紧张就下意识去揪自己的右耳垂，倒扯了一个经纬圈环绕的银球耳珠下来，那耳珠在地上滚了两圈就消失得无影踪。她跪地弯身去寻，在床底下拾了个用小亮片穿织的小手提包出来，里面有用一块白色旧棉布包的几张相片。团圆边看边说道：“这就是离阳吧，生前确实是美的。”全身突然生了好几圈环环相绕、头尾相拼接的冷意，她问自己：“我才先真说了‘她生前确实是美的’这句话么？”她呵呵干笑几声，又自答道：“应是没有的，我就是再糊涂也说不出这等无厘头的话来罢。”

年尾的日子，总是多有空闲的。还不到上午九点，名单上的客人就来了大半。女管家先带大家到人工湖岸逛了小半天，客人们个个都抱怨冷，不愿多待；她只得把客人带回睡莲池这边，韩焉知坐在樟木亭子里，捞了张滴水的睡莲叶挡在脸上，双脚交叠着顶在刷着亮油油红漆的圆柱上。女管家带了众人到点心桌旁喝茶吃点心，见到韩焉知就要去赶：“他们都丢眼掉脑子了么？怎么还许你进来？”焉知收了脚，回过头来应道：“我凭什么就不能来？是韩焉晓下了帖子请的。”

“他果真请了你？可见是中了邪，得请个好点的大夫来看看才对。”焉知原地转了好几圈才道：“这地方有什么稀罕的，我还不屑来呢。就算请我一百次也未必见我来两次的，有什么可得意的？”秋霖妈妈冷笑道：“你既然不稀罕过来，可是人偏偏又来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老是重复着些叫人抓不着脑的蠢话；又爱扮文艺高远，依我说，也只余这人嘴能些罢了。”焉知大概是觉得冷罢，把原来系在腰间的黑底蓝格流苏边的围巾层层包在脸上，又露出光赤的脖颈来：“好不容易藏着备死的心过来一趟，哪里就得空同你比嘴皮子硬呢？！我找黎姐姐说话，打来了这大半天，怎么都不见她？在家里时打她电话也不接！”

“你还问呢？自从前天给你送了什么蜜汁玫瑰果子后，回来就不对头了，坐在那里独说独话，一时哭一时笑的，当天晚了就拿了半打锡罐的啤酒在热水里煮，还把门厅小桌上放着当摆饰品的铁珠子混了牛奶倒进鱼缸里去，倒弄死了好几只大鱼……只不过稍稍问她几句，她就恼了，跑回房间里独自坐着，也不出来；这几天我们这么忙，也不见她下来帮一下手；我们团圆天天给她送饭送菜，都原封不动地退回来，瞧，还当起女王来了！因此倒要问你跟她说了什么，惹得她只给我们找罪受？”对方也不理她，边走边说：“看来她病了，我上去瞧瞧罢。”

众人都挨着那些睡莲拍照，纷纷赞扬这些花儿该白的地方白，该黄的地方黄，又在这特殊的时节开，确实是“个性突出”的好花。女管家巡场子般在人群里穿梭来回，嘱咐道：“你们都仔细些罢，可别把手机掉到桶里去。韩先生说这些花是开着为他后两天要办的作品展助兴的，都不叫人碰呢，你们的手机要是掉进去了，就自认倒霉吧，可是不许你们捞回来的。”众人打趣道：“韩先生是最不缺钱的，平时也是不计较的，万一我们的手机掉进去，他又不许我们进去捞，必定买更好更新的赔给我们；他既然请我们来赏园子，这点儿心意还是有的，因此我们没什么好怕，放开心好好玩罢！”女管家做了个长呼吸：“虽是玩笑，赔手机这些话可是你们亲耳听韩先生说的，我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肯定是不管的。”

大家起哄道：“可不是亲耳听见他说的。”女管家下了决心要较劲，就上边楼去问究竟，见韩焉晓正拿了两把雕刀对磨，他转过头来同她说道：“大家玩得尽兴么？既然来了，叫那些人上来逛逛也好。”女管家问道：“叫那些人上来做什么？这些都是高高在上的稀罕玩意儿，叫他们看一辈子都看不出什么名堂来；那些人上来了，眼睛不自在，手脚更是不自在的，伸手缩手之间将那画儿弄污了，或又将这些石像碰掉了，到时找谁理论去？岂不是没事闲着找折腾么？”对方应道：“你且请他们去。我自有盘算和道理的。”

厨娘素来不喜欢说话，大约她嫌自己的声音难听罢。假山边的两棵猕猴桃树长年只生了叶子不结果实，兴许它们也深知自己是遭人嫌弃的，赌气般四处找路，一心要离了这里，倒占了小半个假山去。小个子厨娘包着绿色长围裙站在猕猴桃树下与团圆打招呼，恰在此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头全身黑的牧羊犬对着厨娘吠叫，团圆这时才见到她，打趣笑道：“瞧瞧吧，你平时行事畏首缩脚的，讲话又跟蚊子哼叫似的，看着并不像美人，倒喜欢行美人的腔调，周围的人既听不见你也看不见你，现在就连狗儿都嫌你呢？”厨娘拿了一个长方形黑绸绣银竹雪山的零钱袋子给她：“也不知这玩意儿是做什么用的？我才刚在收拾换季衣裳时找到的，并不是我的东西；想来想去，先时有见过离太太的零钱袋子，好像跟这个是差不多的，也是差不多的样式，黑色兔绒布再滚上金边，又有棱角放在那里又是平平缓缓的，应该错不了。你帮忙还了这个给她吧。我四处找不到她呢。才先听见秋霖妈妈说这两天都是你给她送饭，想必只有你才能找得到她。”

毛团圆站在离太太的门前发呆，她明知里面没有人，却还是推门进去问道：“离太太，今天身上可好些了么？”房间里倒是敞亮的，但她还是开了所有的灯，又问道：“有什么想吃想喝的没有？告诉了我，今天忙，稍晚些整一样两样送上来你吃还是能的。”

未完待续，隔天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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