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在下雨时,沿着老街那铺满青石砖板的大街小巷里徘徊,让自己泯灭于茫茫人海,重温儿时的记忆。
小时,从家去学校的途中,需要穿过一个老街。老街很老,老到仿佛活了几个世纪的老人,街道纵横交错,像是老人额头上布满的皱纹;路上铺着的青石板,因为年久失修,到处坑坑洼洼,像是老人突起的脊梁骨,行走起来步履艰难。天晴时尚好,一到雨天,便成了大人们如履薄冰的战场,稍不留神,便会从青石板下像挤牙膏般,挤出一股水浪,溅的满身都是,让人哭笑不得。但对于小孩子而言,却成了不可多得的游乐园。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学子,身上披着一件由化肥塑料袋改成的雨披,连同书包裹得像个粽子,专挑些凹凸不平的青石块用力去踩,一时积压在下面的雨水,像要把满腹冤屈化作子弹射向人群,顷刻间水花四溅。小伙伴即便被溅了一身泥水,只需用力一抖,便顺着塑料滑落而下,泥归泥,水归水了。倒霉的是身边那些撑着伞,低着头小心翼翼走路的大人们,无不被溅起的水花弄得满身污点,却又追不得,只能怒气冲天的指着我们大骂:“哪家的小兔崽子,走路不长眼啊!”吓得小伙伴们一哄而散,只留下对方哭笑不得,自认倒霉,回家再换一身上班行头。
老街的拐弯处,有一家专卖冰糖葫芦的店铺,那儿的冰糖葫芦酸甜可口,串串红如玛瑙的山楂果上面,撒上些微白芝麻点缀,外面裹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糖纸,入口即化,是小伙伴们垂涎三尺的美味佳肴。虽一串仅售5分钱,可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却是件奢侈品,只有部分富家子弟才能品尝,像我这样的出身,是只能望梅止渴的。所以,能吃上一串冰糖葫芦,便成了我儿时最大的梦想。
父亲那时为供我上学,南下打工去了,一年到头难得见一次面。即使偶尔与之通信,像冰糖葫芦这样屑小的事情,却是不值一提的。家里种着十几亩地,还喂养着十几头猪崽子,母亲每日早出晚归,忙完地里忙家里,像个陀螺转不停,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瓣用,即便跟她说了,也只能换来几句“不懂事”的大声呵斥,自然更不敢提。
只有年迈的奶奶,平日在家守门,还要照顾一岁不足的堂弟,靠纳鞋底换些零花钱用,日子过的简朴而惨淡。奶奶眼睛不太好,有着严重的白内障,看东西很是模糊,因为怕花钱,一直不舍得去医院治疗。严重时,整个眼珠都是白色,像蒙上了一层浓雾,经常泪流不止。所以从小到大,我丝毫分不清奶奶流泪时,到底是因为伤心还是犯了病。
父母顾不上我,自然也就只有奶奶疼我了。我虽小,却深知她的艰辛,虽靠着纳鞋底能换些钱,可每每看到她因为看不见针,被针的鲜血淋漓,千疮百孔的手指,即便再馋,也不会说出半个字的。只是不知何时起,奶奶知道了我这个奢侈的梦想,在某天我放学时,一脸慈祥地塞给我一串冰糖葫芦。
那是我第一次吃冰糖葫芦,以前对于冰糖葫芦的所有感知,都是通过那些富家子弟口中得知的。当我看着手里的那串冰糖葫芦时,恍若隔世般,先盯着看了很久,后又放在鼻边闻了又闻,仍不敢相信是真的。
“伢崽,赶紧吃,不然一会化了!”奶奶虽说眼睛看不清,似乎却能感知到我的内心,连忙催促着。
其时,正值冬天,气温很低,即便放上一天,冰糖葫芦也是不会化的。只是奶奶也是第一次拥有,所以对“化”这个概念,怕也是道听途说的。
我当时看着手里的冰糖葫芦,再看看眼前年迈的奶奶,发现她的一双小脚已然湿透,便知她定是为了我去买冰糖葫芦的途中,踩到了灌满积水的青石板上,从而弄湿了鞋。
这一刻,我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快步走上前去,对着她那那张纵横交错如同大小巷的脸重重地亲了一口,嘴里说了句:“谢谢奶奶!”
“傻小子!”奶奶先是一愣,半晌才回来神来,脸上露出羞涩和甜蜜,伸手轻轻摸着我的头道:“奶奶给你买东西吃,你还要说谢谢啊!是不是傻?”
那天,在奶奶的见证下,我坐在家门口,对着放学归来的小伙伴们,一颗一颗细细品尝着手里的冰糖葫芦,眼见他们投来的羡慕目光,我的虚荣心和幸福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奶奶则坐在我边上,静静的纳着鞋底,全身灰色的粗布衣服,不知为何,竟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散发出熠熠生辉。
从我家到冰糖葫芦店铺要经过一座石拱桥。桥身很窄,楼梯很陡,上面铺着厚厚的青石板,经过长年累月雨水的冲刷和行人的摩擦,早已变得光滑如冰。且不说下雨,即便是天晴,人们行走在上面也要小心翼翼,紧盯着脚下一步一步踩踏实了才敢再换步。奶奶有着白内障,且膝盖也有着严重的风湿,一到雨天痛的连走路都难,更不要说上下那陡峭的楼梯了,一来一往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自那以后,每逢周五,我都能吃到一串来自奶奶手中的冰糖葫芦,不管春夏秋冬,不论晴天雨季,从未间断。
直到那个周末,天空下着细雨,我因为挂念着冰糖葫芦,放学后已顾不得再与小伙伴玩那踩石板溅水的小游戏,一路穿过大街小巷,飞奔着回家。只是到达拱桥时,却看到桥中央最高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一手颤颤巍巍的扶着栏杆,一手高举着一串冰糖葫芦,步履艰难的行走,一时愣住。
这时,有几个学生,一路嘻笑上了拱桥,边走边继续玩那踩水的游戏。我亲眼所见,当他们经过奶奶身边时,一股水花不偏不倚溅向了她。奶奶隐约感受到危险,原本可以避开,却不知为何,竟将背部对准水花,手中那串冰糖葫芦举的更高了。
那几个学生见状,吓得赶紧跑了,只留下奶奶在细雨中大骂:“坏伢崽!要把我乖孙子的糖葫芦弄脏,看我不打你们!”
那一刻,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生怕奶奶发现,悄悄跟在她身后,一路护着回了家,才佯装喊了她一声。
奶奶先是一愣,跟着迅速将身上脏水用纳鞋底的布擦拭一翻,又像往日那样将手里早已备好的冰糖葫芦摸索着朝我手里塞。我接过后,看着她那早已湿透的鞋子,以及背后的污泥,心情越发沉重。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坐在屋子里,低着头默默吃着手里的冰糖葫芦。不知为何,这次的山楂竟是那般酸,酸得我直想流泪。
“伢崽,甜不甜?”奶奶仍旧一脸平静坐在边上纳鞋底,满脸慈祥的问我。
“甜!奶奶!”我的泪水顿如门外的细雨连绵不断的落了下来。
初一时,奶奶因为病重离世。自那以后,每每穿过大街小巷,跨过那座石拱桥,经过那家冰糖葫芦店面,我竟再也没有驻足,似乎在刻意回避什么。
时过境迁。如今老街的白墙琉璃瓦以及那厚重的大红木门,早已拆除,变成了高楼大厦,唯有那座拱桥屹立不倒,见证着老街数百年的风雨历史。每当我站在桥下,静静的看着它,恍惚中总能看到奶奶颤颤巍巍扶着栏杆,高举着冰糖葫芦转过身去承受污水袭击的一幕,仍止不住会流下泪来。
“伢崽,甜不甜?”恍惚中,从大街小巷的最深处,传来一声奶奶慈祥的询问,是那般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