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就不擅长做织毛衣围巾之类的事,没那个耐心,手也没那么巧。我小时候看电视,看古装剧里的小姐绣花,手指头拈着绣花针来回穿梭,神色娇羞温柔,好像很有气质的样子,突然心血来潮拿针线要学。我奶奶大为惊喜,她那时候年岁已高,老眼昏花,但立刻在我面前秀了一手她年轻时候的高超技艺。现在想想,我奶奶应该是颇自豪能在小孙女面前秀一手几十年没在别人面前展示过的技能。只可惜我性情浮躁,又笨又不体贴,觉得太难太枯燥,立刻就扔下了,失去了一个让奶奶高兴的机会,也少了一段本可以温馨相处的祖孙时光。
古代的女子,女工是基本的修养,现在的人很多也会织毛衣织围巾,我很佩服那些会自己织毛衣的人,我就不会,所以很庆幸自己生活在物质生活丰富的商品化年代。否则在古代,以我的笨手笨脚,一家老小那可要袜搭拉鞋耷拉的了。
不过那时候城镇里也有成衣店,金瓶梅里的有一回写道西门庆的一个把兄弟常峙节,家里过不下去了,老婆埋怨他,他找应伯爵帮忙帮腔找西门庆借银子,两人在西门庆家大厅里等了好半日,却不见西门庆出来。只见门外书童和画童两个抬着一只箱子,都是绫绢衣服,气吁吁走进门来,乱嚷道:“等了这半日,还只得一半。”后来西门庆出来了,伯爵问道:“方才那一箱衣服,是那里抬来的?”西门庆道:“目下交了秋,大家都要添些秋衣。方才一箱,是你大嫂子的。还做不完,才勾一半哩。”常峙节伸着舌道:“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费事!小户人家,一匹布也难得。哥果是财主哩。”
西门庆家的衣服都是叫外面的裁缝做的,有一回写道西门庆从衙门中回来,开了箱柜,打开出南边织造的夹板罗缎尺头来。使小厮叫将赵裁缝来给家里几房姬妾做衣服,桌上铺着毡条,取出剪尺来,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儿;一件玄色五彩金遍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一套大红缎子遍地金通袖麒麟补子袄儿,翠蓝宽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袄儿,大红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其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四个,多裁了一件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袍儿,两套妆花罗缎衣服。孙雪娥只是两套,就没与她袍儿。须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兑了五两银子,与赵裁做工钱。一面叫了十来个裁缝,在家攒造,不在话下。
大红地麒麟纹织金妆花纱女袍
我看金瓶梅,特别喜欢看里面的吃食和服饰,西门庆给他老婆们做的这一堆衣服真是花团锦簇,彩绣辉煌,工钱平均一件一钱多,贵在衣料都是南边织造的好缎子,可不便宜。
常峙节借到银子后,上街给他老婆买了一件青杭绢女袄、一条绿绸裙子、一件月白云绸衫儿、一件红绫袄子、一件白绸裙儿,共五件。自家也对身买了一件鹅黄绫袄子、一件丁香色绸直身,又买几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两五钱银子。打做一包,背到家中,叫妇人打开看看。妇人看了,便问:“多少银子买的?”常二道:“六两五钱银子。”妇人道:“虽没便宜,却值这些银子。”一面收拾箱笼放好,明日去买家活。布草衣服想来便宜,贵的是这些丝绸衣服,常峙节家吃饭都困难,但还挺疼老婆的,给她买了五件绫罗绸缎的衣服,比给自己买的多的多,一件衣服平均要近一两银子了,对小门小户的人家来说,真心挺贵了。金瓶梅成书于晚明,银子应该比红楼梦成书的年代更值钱些,一件衣服等于红楼梦里一等丫鬟一个月的月钱,难怪古代衣服可以当硬通货出入当铺。
西门庆家的是叫裁缝来做的,常峙节是上街买的成衣。做大衣服太费工夫,而且手艺要更专业,妇女们并不自己做大衣服,金瓶梅里就很少看到吴月娘她们动手做女红,有一回倒是看到潘金莲和孟玉楼,李瓶儿一起做过鞋子。毕竟西门庆后来是清河县首富,娘儿们自己不需要多动手,做针线毕竟是辛苦枯燥又费时的事情,连常峙节生活这么艰难的,都宁可买成衣,何况有钱人家。
不仅有成衣店,还有汗巾手帕这些专卖店。有一回,李瓶儿出钱,在“城门外有家卖各式汗巾子的王家”买了几方汗巾子,还送了潘金莲和西门大姐几方。这些汗巾子相当精致,什么“老黄销金点翠穿花凤的”,“银红绫销江牙海水镶八宝”的。不过这些在贾府人眼里大约都是市卖货,上不得档次。凤姐儿被王夫人冤枉的时候,就说“那香袋是外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带子穗子一概是市卖货。我便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劳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意思就是外头的东西太粗糙,实在看不上。
贾家比西门庆家要更加富贵,有专门做针线的人,用现在的话说,穿戴的都是独家的高定货。贾母曾让鸳鸯拿了几套自己衣服送刘姥姥,鸳鸯说“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里穿罢,别见笑。”别人孝敬贾母的衣服自然是上好的,否则不会拿来当贾母生日的礼物,不过贾母还是不要穿,她只穿自家的人做的。除了专门针线上的人,老太太还有许多手巧的丫鬟。晴雯曾经回王夫人“她还要做老太太房里的针线,所以不大留意贾宝玉的事”,虽然是撒谎,但也不会完全是空穴来风。晴雯的针线活是最好的,贾母说“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她的针线活在贾母面前是挂了号的,也许偶尔给贾母做点针线活也是有的。虽然袭人老是说晴雯懒,但真懒的人想来也学不成一手好针线,她给宝玉补过雀金裘,她死后,贾宝玉还穿着她做的血点红的裤子。
古代的丫鬟不用像现在的女孩子一样上学读书,针黹纺绩女工诸务大概就是硬性成绩了。晴雯业务水平很过硬,但和现在一样,能升职加薪的未必是技术水平最高的员工,态度和做人反而是最重要的,只有被主管领导看中的人才能得到提拔。最后晴雯惨遭驱逐,袭人被提升为准姨娘。
袭人的模样针线要次一等,但她的针线肯定也不错,她给贾宝玉做过肚兜,薛宝钗觉得她的活计实在可爱。但决定她命运的显然不是她的针线活。她是以态度和为人取胜,赢得了王夫人的赏识——“行事大方,心地老实”,成为了准姨娘。她主要的事情是管理怡红院,打理贾宝玉身边的琐事“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这里的针线不是指她做了全部的针线活,而是打理贾宝玉的针线活,打点分派给众人去做。
丫鬟们有给主子们做针线的义务。那小姐们呢。薛宝钗应该是做的最多的,她素来劝说黛玉湘云“以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的,她自己平时白天没多少闲工夫,晚上做针线也做到很晚,“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处也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
宝钗是从小就爱做针线活的吗?也不是的,她自己说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她父亲也令其读书写字,只是后来他父亲去世,他哥哥又不成器,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其实简单地说,就是父亲去世,家里没了顶梁柱,不能再无忧无虑地做大小姐了,懂事早熟的宝钗就开始帮母亲操持家务。
史湘云做的也不少,史家外面还撑着架子,但内里已经很节俭了,不用针线活上的人。差不多的活计,娘儿们都要自己动手,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她家的奶奶太太们还不自在,觉得亏了,她在家做活做得很累,也时常感到委屈,和薛宝钗抱怨,所以特别喜欢来贾家。因为贾家条件好,轻松自在。
贾家既然有专门做针线的人,而且丫鬟又多,姑娘们就不用像湘云那样辛苦,但精于女红是大家闺秀的修养,她们一个个显然也精于此道。
探春有一次做了一双鞋给贾宝玉,谢谢他替她带东西,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象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探春显然是很得意于这双鞋子的,用了很多工夫,做的十分精巧,贾政看了,就不受用,说“虚耗人力,作贱绫罗”,赵姨娘更是气得抱怨探春偏心,埋怨探春给宝玉做鞋,不管贾环。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弟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
探春说的很明白,闲着没事儿,做一双半双,爱给谁做给谁做,看自己心情。因为闲着慢慢做,慢工出细活,所以特别加工夫,特别精巧。
花袭人背后嚼林黛玉舌头,说她不做针线“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拿针线呢。”袭人说的这个香袋,大约是林黛玉做给贾宝玉的。有一次贾宝玉佩戴的东西被小厮们全抢了去,林黛玉误以为她给贾宝玉做的荷包也被小厮拿走,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作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 把你的东西给人了?”
贾宝玉珍视林黛玉送她的东西,这个香囊剪破了后,贾宝玉又哄她再做一个,林黛玉傲娇地表示那看我心情——嘴上傲娇,做肯定还是做了。
其实和探春一个道理,林黛玉爱给谁做给谁做,给贾宝玉做荷包也罢做香囊也罢,本不是她的责任,做多做少,花多少工夫去做,实在轮不到花袭人来酸。她会裁剪,做的针线够精巧,能给薛姨妈当寿礼能拿的出手就够了。贾家只要求姑娘们有这个手艺,并不要求她们做多少活。连史湘云到了贾家,她也更爱和香菱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诗词,等香菱出去了,冷清了不少,她就落了单。毕竟做女红累呀,做久了不免脖子酸眼睛累的呢。
贾家的姑娘还做做针线,太太奶奶们就更不自己动手了。几位年轻的少奶奶,凤姐儿管家都忙不过来,别说她了,连她的丫鬟平儿都没空做什么针线。凤姐儿管家一年能捞多少银子,这工夫耗在做针线上,那性价比太低了。
别说凤姐了,就是受女德教育长大的李纨,又寡居不管事,生活清闲,她的责任除了贾兰外,就是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起诗社李纨倒很积极,但没有见过李纨做针线的描写,除了病着就是歪着。
说根到底,这还是一个经济问题。就像现在,如果应聘厨师保姆,烧菜那就是日常工作。但对家里有一堆保姆的有钱人家的女人来说,会烹饪是她多才多艺,热爱家庭,热爱生活的一个加分项,她闲了也许会花很长时间去为家人朋友准备一顿美食,却不会天天围着厨房转。而对贾家的主子们来说,她们要精通女红技巧,会品鉴针线活的好坏,这是必备的功课,却不必花太多时间在上面。就像书里绣璎珞的姑苏女子慧娘,她亦是书香宦门之家,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慧娘的针线流落在外,很可能她的家族已经败落。贾家败落以后,贾家的主子们想来也免不了像甄士隐的夫人一样做些针线补贴家用罢。巧姐的判词里就有一个美人在那里纺绩。红楼梦第十五回就有一个二丫头为贾宝玉演示纺车,当时的乡下,村姑庄妇都要自己纺纱织布,勤俭持家。想来巧姐嫁于板儿后,纺织裁剪样样都要拿的起来,为一家人做衣纳鞋,只是不可能像她姑姑那样为一双鞋子虚耗人力,作贱绫罗,力求精致了,她那时候的标准应该是结实耐穿罢。
明明外面有做针线活的,袭人偏偏要事必亲躬,还要拉着宝钗湘云显示手足情深,真是犯贱[流鼻涕]
晴雯是老太太派来打点宝玉针线的,本来宝玉一概穿戴都该由她揽总,轮不到袭人左拜托一个右拜托一个的。只是袭人揽权踩着晴雯,借晴雯懒惰为由请湘云宝钗等人做针线活,既拉拢了关系也彰显了自己的特殊地位
贾家风气相对比较自由,虽然女红技艺精熟是必须,但是喜欢做针线的可以经常做。不喜欢的,只要孝敬长辈时做好该做的就行了。史家就是人人做针线全部自制,这样的就类似立家风人设了
[吐舌头眯眼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