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门缝看世界

骞信评情 2024-09-15 16:02:53

透过门缝看世界,看到的不止是光明,还会是人心。

小时候,家里很穷,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那个时候,人们没有太高的理想,有的只是有朝一日能填饱肚子,晚上不被饿醒,可以一觉到天明就知足了。

七岁那年,姐姐不知生了何病,父母带着她四处寻医,一去大半年,丢下我在家,由着年迈的奶奶照顾。

可是,在那样的岁月,奶奶又如何抽得出时间照顾我呢?为了弄口吃的,她除了要带叔叔家三个年幼的堂弟堂妹,还要去麦田里捡拾麦穗。其时,科技并不发达,庄稼亩产不像现在这样动辄过千上万,家家户户都很贫穷,一年到头辛苦收获的粮食,还要响应国家号召,把一大部分最好的连夜拉去粮管所上缴,剩下的就是一些颗粒干瘪、磨不出多少面的次品粮了。所以,家家户户在收割庄稼时,都是格外精细,绝不让一颗麦穗落入田间,尽量争取所有麦穗都能颗粒归仓。在这种情况下,奶奶想要捡到麦穗,是非常困难的,一天下来,这个田头奔那个田头,能捡到半斤粮食,已然是非常幸运了。

按说,奶奶吃住在我家,所捡粮食磨成面后,理应煮给我吃。更何况,父母临走时,曾亲手将我托付给她,让她好好照顾我。可是奶奶偏心,她有了吃的,首先想到的必是堂弟妹,绝非是我。

其时,叔叔在村外十几里外承包了一个鱼塘,为了防止有人偷鱼,他白天总是与哑巴婶娘在那里干活,只留下堂弟妹跟着奶奶。

哑巴婶娘天生不会说话,但她总是急于想发言,每每从嘴里说出来的话不是“咿咿呀呀”就是“啊、啊”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说什么,却又不知所云。

除了不会说话外,哑巴婶娘还不会做事,做饭总是夹生,做事总是慢吞吞。在我的印象中,她家的饭从未有过一次正常的,不是夹生的,就是焦糊。就拿蒸馒头来说,她蒸的馒头总是死面的,一捏一个硬团,揪一团放在嘴里,要像鸭子吞食般,需要伸长脖子助力,才能咽下去,倘若不及时喝水,保不准那一口就会被噎住,甚至有生命危险。

虽然这种面食难以下咽,可在那个严重缺乏食物的年代,尤其是针对我这种一天三顿吃不饱,走路都两眼冒星星的人来说,却也是山珍海味,有着极大的诱惑力。

按照道理讲,我与叔叔是至亲,父母不在家,他照顾我一下,给口吃的,也算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更何况我根本吃不了多少。

可是,我的叔叔却天生是一个泠血之人,他不仅对我,甚至对我的全家,对所有亲人都是万般刻薄,连同我那不会说话的哑巴婶娘亦是如此。

在我的印象中,他就像那些书本里的资本家,宁可把白花花的牛奶成桶倒进臭水沟里,也决不会施舍一口给我的。

从小到大,我在叔叔家吃过的饭,喝过的水屈指可数,对叔叔的印象只能用“尖酸刻薄”四字评价。

奶奶每天把捡到的麦穗拿回家,放在院子里一个草席上晒干,然后揉成麦粒,装进袋子,一粒粒积攒,虽然每次都不多,可两个月下来,凭借着她的勤劳,总能装满一袋,这在当时,简直可以成为一家人的救命粮。

等到袋子装满时,奶奶就会叫叔叔过来扛回去,然后由哑巴婶娘做成死面馒头。而我则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属于我的口粮,就那样顺理成章到了叔叔家,成为他口中的嚼食,心里未免有些不甘。

我曾问奶奶:“奶奶,为什么你吃住在我家,却把粮食给叔叔家,你是不是偏心?”

“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我吃你们应该的!你叔叔家孩子多,奶奶捡点粮食帮衬他一把,怎么就偏心了?”奶奶每一次都拿这话搪塞我,让我无言以对。

其实,叔叔家并不穷,他早些年在村里当仓管,凭着钻营,几年时间积累了一个殷实的家底,在那个老百姓大部分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他们家米面充足、粮油不缺,一日三餐不少馒头,偶尔还能吃上肉,与我们那个贫穷的快要揭不开锅的家比简直天壤之别,根本不像奶奶说的那样,需要扶持和帮助。

可自古以来,中国的父母绝大多数都心向幼子,奶奶更是如此。她不仅会把捡的粮食给叔叔,甚至还会从我们马上快要见底的粮缸里偷偷挖一些给叔叔,而每天给我吃的,不过是可以照得出人影的稀粥一碗。

奶奶是丝毫不考虑正处于长身体的我腹中饥饱的,用她的话讲:“你就知足吧!你奶奶我像你这么大,可是啃着树皮过来的,哪见过什么米啊面的!”

长期的饥饿,让我骨瘦如柴,不得不另觅食目,目光所及之处,自然只有叔叔家的厨房了。

叔叔每天早上都会把几个堂弟妹送到我家,然后和哑巴婶娘出工上地,很晚才回来。家中的锅里永远留着早晨吃不完的黄金馍片,那是叔叔嫌弃婶娘做的馒头咽不下肚,于是用大量的油炸成了金黄色,咬起来可以发出嘎崩脆的响声,吃起来可以香到五脏六腑的美食。

阻挡在我与美食间的是厨房的木门,做工不算精细,那是叔叔亲手打造的,靠近暗锁的一边刚好有条缝隙,阳光透过缝隙,照射在灶台的一角上;我透过门缝,有时可以看到叔叔家没有盖上的锅里铺满一圈金黄色馍片,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致命的诱惑,看一眼便已嘴角流涎,眼光像老鼠看到肥肉,总能冒出绿光。

门缝里的世界,成了我心中的天堂。只从无意中看过一眼天堂后,我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泛起那金黄金黄的馍片,口角情不自禁地溢出口水来。对我而言,那已经不再是条简单的门缝,而是一条通往天堂的道路。内心强大的欲望,生的欲望,贪婪的欲望,让我最终无法克制,在某一天,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从门缝里拼命挤了进去,轻轻转动门锁,于是天堂之门就这样被轻松打开。

我像贼一样,幼小的身体快速闪进叔叔家那间飘满香气的厨房,顾不得心脏砰砰直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揭进锅盖,拿起两块馍片便要离去。

现在我想,那时的我,不知何时已然具备了反侦查能力,知道如果就这样离去,叔叔回到家,眼见沿锅边摆放整齐的一圈馍片,莫名少了两块,定然会质疑的,没准会把门缝钉死,那我岂不是自绝食路了。

机智如我,那一刻异常泠静地忍住诱惑,把到手的两块馍片匆匆塞进裤兜,又把锅边的每一块馍片移动一个位置,均匀地摆放整齐,方才像贼一样不留下任何作案痕迹的离开了天堂,重新关闭通往天堂的大门。

临走时,我忍不住回头看看那道门缝,内心涌起一丝得意。我知道,自己找到了一条通往天堂的路,从此将不用再忍饥挨饿,不用再两眼昏花去学堂,不用再饿得无法静心读书。

离开叔叔家,内心充满了忐忑的同时,我却又倍觉刺激,并没有迫不及待从口袋里掏出馍片就啃,而是找了一个隐蔽之地,再细细品尝美食。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猫儿抓住老鼠后,面对美味佳肴,并不急于吃,总想找一个极其隐蔽之地,比如:粮仓,、床底,或是某个犄角旮旯,先逗一会老鼠,然后再细细品尝。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这种心情就像欣赏战利品,内心充满骄傲,却又怕同类抢走美食,必须处处防着。由此可以看出,猫是一个极其自私的动物,不懂得分享,也不愿意与兄弟姐妹分享美食,如同我的叔叔一样。

然而,此刻的我,却如猫一般,想找到一个极其偏僻之地。这个地方偏僻的几乎无人知晓,即便是我突然死在这里一百年,一万年,恐怕也无人能发现。这是我平常逃学时的秘密乐园,我在这里睡觉,做梦,以此来躲避老师,战胜腹中饥饿。

我小心翼翼从口袋里掏出黄金馍片,全然不顾油渍弄脏了衣服,像猫一样并不急于吃,只放在鼻子边贪婪的嗅着,让那种浓郁的菜籽油香味顺着鼻腔,进入到五脏六腑,尽可能把腹中最深层的饥饿去唤醒,把那种对于美食的欲望拓展到极致,这才伸出舌尖,先将上面的油渣舔光,卷进口中,闭上眼睛慢慢享受美味带给我在味觉、视觉、嗅觉、感觉上的刺激.....那时的我,像极了那个在寒冷的冬天,划亮一根根火柴,去幻想火鸡、温暖怀抱的小女孩。

焦黄而坚硬的馍片伴随着我稚嫩且残缺不齐的牙齿,在口腔里发现清脆的声音,那声音就像轻轻一咬,就像咬碎了整个冬日,伴随着我的童年,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刚刚还在耳边响起,让我忍不住口齿生津。

我记得,第一次偷尝黄金馍片,意犹未尽了整整半天时间,也逃了整整半天课。我像一只刚品味了一只肥胖老鼠的野猫,吃饱喝足后,便一动不动蜷缩在那个隐蔽的地方做起了美梦。梦里,我再一次透过那条门缝,通往天堂......

潘多拉的魔盒一旦被打开,邪恶就会被无限放大,变得肆无忌惮。有了第一次得手,叔叔的厨房,便如无人之地,成了我通往天堂的自由之路。几乎每一天,我都会上一次天堂,有时是上学前,有时是放学后,仍然像野猫般,躲在那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独自品尝自己的成果。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不知道,这道透风的门是被哪一道不透风的墙给出售了,叔叔知道我偷吃的事,一怒之下,先是拿一条木板钉死住那道通往天堂的门缝,然后当着我父母的面把我狠狠的羞辱了一顿。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晚上,他恶狠狠冲到我家,当着我父母的面指着我骂道:“你家小杂种,要是敢再偷我家东西,被我抓到后,我提起两条腿就把他摔死!”

这就是我的至亲叔叔,至今我不敢忘怀当初他凶恶的模样,以及父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还有奶奶在后面煽风点火地助骂。

此后,他去叔叔家时,我看着那条被厚木板钉死的门缝,内心像被堵住,久久不能释怀,以至于长大后,对他也越来越生疏。

我想,当年,透过门缝我看到的绝不是天堂,而是两种人性:一种是贪婪,一种是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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