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和我说起了老家最近发生的一些琐事。快九十的老父亲，如今总喜欢说一些在我看来毫不起眼的小事，我也只能一直耐心地当他的听众。
说着说着，突然有件事让我心里一紧。
父亲说，你叔叔前几天住院了，倒不是什么大毛病，可身边没有一个人陪着，还是你哥每天去走几趟……
叔叔今年也快八十了，他和婶娘都是干部退休的人，每个月都有不菲的退休金。都这个年纪了，生个病也不需要自己掏多少钱，似乎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老人家生病住院时，身边没人陪护就太令人揪心了。虽然有个老伴，但也快八十的婶娘，自己也常年生病吃药，顶多也就能在旁边看看。
叔叔并非没有子女，相反，他还是儿女双全，而且子女都非常优秀，为什么他生病了连个陪护的人都没有呢？
刚好我那几天比较空闲，于是就请了三天假，开车回了趟老家，算是专门回家探望叔叔把。
走进医院病房，我轻轻地叫了声叔。半躺在床上眯着眼的老人家，这才睁开眼，看清楚是我时，浑浊的双眼甚至还露出明显的神采来。但我清楚地看到，叔叔的眼角似乎还有泪痕。
叔叔稍微坐直了点，嘴里热情地和我说：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的？
我把手里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随口回答说这几天得空，听说您有点不舒服就回来看看，还问婶娘去哪里了。
叔叔叹了口气说：你婶娘出去买点吃的去了，拄着个拐杖，只怕还要个把小时才能回来。
我听了一片黯然，没想到曾经风光无比的叔叔，老来境况如此令人心酸。
关键是，他是缺钱吗？他自己都说，自己大把的钱，他缺的只是陪伴，只是亲人的陪伴！准确说，是他亲生儿女的陪伴！
对于我的到来，叔叔流露出浓浓的感激，甚至还从床头柜里拿出来一叠钱给我，让我等一下自己找个饭店吃饭，钱随便花，不够了再来找他报销。
我当然不会收他的钱，坐在床沿上，和老人家随意聊了起来，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我们小时候的事……
父亲和叔叔两兄弟，虽然一母同胞，可命运却天壤之别。
我父亲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本事，一辈子都是种地为生，和我母亲为了拉扯大我们五个孩子，可以说是吃尽了天下的苦，肩膀上的皮都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层。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而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也赞美继承了父母的基因，从大姐大哥到三姐，几乎连初中都没读完。
只有我稍微好点，初中毕业时考了个中专，然后就当了老师。经过了几十年，也依旧只是县城中学的普通老师。
和我父亲比起来，叔叔的一生就要精彩太多、风光太多了。
叔叔早年参军入伍，在部队提了干，仅仅这个起点就让我父亲望尘莫及。
转业回到老家，叔叔就成了政府的干部，一些年后，最终以镇委书记的身份退休。
婶娘则是老师，虽然只是乡完小的老师，但则也是有编制的人，后来以特级教师的身份退休，退休金比叔叔还多。
我们家有五个孩子，叔叔婶娘却只生了一儿一女，在那个年代算是生的很少的了。
当时奶奶还在，也经常劝他们再生一个。但叔叔和婶娘却说：
生那么多干嘛？大哥家四五个孩子，日子过得那么窘迫，还不是人太多照顾不来导致的？我们现在已经儿女双全了，好好培养他们就足够了，孩子有出息，一个都顶得上别人一堆。
确实，在当时的条件下，这话一点毛病也没有，乃至我父母听了这番话后，不但没有怪叔叔说话不中听，反而心中有愧。
叔叔是那么说的，当然也是那么做的。我们开始上学了，堂姐比我们高两个年纪，我和堂哥一个班。但她们姐弟俩的成绩一直都是班上的前三名，而我顶多混个中游。
乃至每次考试成绩出来时，堂哥的排名在我前面，年少气盛的我就会说：谁让你母亲就是老师，说不准你的成绩和名次就是她作弊来的……
我可能是是那种慢热型的人，就连上学读书也一样。小学成绩不显山不露水的我，到了初中阶段竟然有了显著进步，到初二时，也能够进班级前三了。
相比起来，堂哥的成绩一直都那么稳定，他对我的进步也表示由衷的高兴，还说没有什么值得嫉妒的。
堂姐就别说了，比我们高两届的她，正在县一中上学，她的目标是上大学。
初三那年，我们就要中考了，按照我们的成绩，堂哥和我都可以考中专，我自然迫不及待地通过了预考。
但堂哥却根本不屑于考中专，甚至还曾提醒我说：不要去读中专，还是跟我一起去读高中吧，那样将来就能上大学，成就肯定更大。
不出意料，我上了中专，而堂哥也步堂姐的后尘去了县一中，踌躇满志地向自己的大学梦进军。
所有这个过程里，叔叔和婶娘几乎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还说孩子们有远大的志向，当父母的肯定不能拖后腿，家里的条件又不是撑不住，就算撑不住也要咬着牙走下去。
果然，堂姐高考时考上了邻省的师范大学，也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女大学生。
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全村人、甚至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夸叔叔教女有方。而叔叔婶娘的脸上，笑容也更灿烂了。
我中师毕业回到老家，当时就被安排在乡中小教书，虽然和种地的哥哥姐姐们比起来，我也是拿铁饭碗吃国家粮的“干部”。但和堂姐比起来，那个风评就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那一年堂哥也是高考，成绩原本优秀的他发挥出色，竟然考上了上海的重点大学。
这在我们附近好几个乡都是蝎子拉屎独一份，那份荣耀也把叔叔婶娘身上的光环送上了一个新高度。很多年里，乡亲们在教育子女时，基本都是默默地向他们看齐的。
相比之下，我在老家当个教书匠，每个月拿着微薄的工资，还不一定能及时拿到手，那时候叔叔也经常提醒我，还是要继续学习，争取拿到更高的文凭走出去。
叔叔的提醒与激励，也一定程度上促使我开始了自学，后来还真拿到了大专文凭。可惜这个文凭虽然对我有所帮助，但含金量毕竟有限，几十年过去了，我顶多也就是从本乡走出去到了县城而已，这个姑且不提。
堂姐毕业后就留在邻省，后来就和同学成了家，算得上彻底的远嫁。每年顶多是过年时回来一趟，平常就是寄点钱打个电话而已。
那时候开始，叔叔婶娘对堂姐的态度开始有了一些变化。别人在夸他会培养子女时，他偶尔也会说女儿好是好，就是嫁得太远了，一年到头想见一面也难。
堂哥大学毕业后有两个选择，一是保送北京读研，二是出国读研，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叔叔婶娘依旧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儿子的决定，还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只要你有能力，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父母眼下身体还好，也都有工资领，你在外面不需要挂念。
堂哥去了欧洲，两年研究生读完后，顺利收到了当地大公司的offer，于是就留在欧洲工作。
工作前，堂哥回了一次老家，当时叔叔家就像做喜事一般，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了，就为了一睹海龟硕士的风采。
叔叔婶娘脸上笑得开了花。确实，作为父母，谁不为自己的子女有出息而高兴自豪？
更何况，堂哥留学这两年，还经常给家里寄东西，什么吃的穿的，都是欧洲货。
那时候的人对洋货有种出奇的迷信，叔叔婶娘也是一样，每次收到堂哥的东西，总会拿出来和我们分享，嘴里说着那家伙不知道节俭乱花钱，其实心里比吃了蜂蜜还甜。
堂哥回来的那次，我们两兄弟还特意聊了很久，当时我正在和妻子拍拖，她也是我的同事。
两兄弟说了很多，得知我有了女朋友甚至很快就要结婚了，堂哥还特意送了礼物。
但我看得出来，他并没有太多羡慕的意思。我也问过他有没有女朋友，准备什么时候结婚，甚至还玩笑地说最好找个欧洲老婆回来，也给我们中国青年长长脸。
堂哥似乎对结婚生子不怎么感兴趣，很明确地告诉我，他暂时还没有找女朋友的计划，至于结婚嘛，那还是很遥远的事。
堂哥在家呆了好像有半个月，半个月里，叔叔家每天都是人来人往，叔叔婶娘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堂哥临走前一晚，叔叔也和他说起个人问题，说现在研究生也读完了，年龄也不小了，该好好考虑个人问题了，你看你老弟都马上要结婚啦……
堂哥依旧是把对我说的那番话再说了一遍，当场就被叔叔呵斥了几句。
虽然堂哥最后服了软，说自己会马上考虑。但谁都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身在万里之外的欧洲，父母再怎么着急又有什么用呢？
堂哥回了欧洲的第二年，婶娘退休了，当时还希望儿子能回来一趟。
可堂哥在电话里说，自己的工作太忙，实在抽不出身回来。还说父亲还没退休呢，就算我回去带您出来旅游一下，你也放不下家里吧。
直到第二年过年，堂哥终于回来了，还带了个女朋友，而且还真是个欧洲人。
虽然叔叔婶娘不大满意儿子找个外国老婆，可总算是有了儿媳妇，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一句说一句，那个欧洲嫂子还真的很平易近人，一点也没有瞧不起中国人的意思。虽然语言不通，却也在堂哥的帮助下，连比带划和我们聊得不亦乐乎。
叔叔对这个确实很满意，一个洋媳妇，能够帮着迎来送往家里来的客人，对叔叔婶娘来说那是多么光彩的事？
当然也有个遗憾，叔叔一向自诩做菜好吃，儿子带着外国儿媳妇回来了，忙前忙后准备了一个星期才弄好一桌菜。
可人家欧洲女孩竟然没怎么吃，每一样试着尝一点就摇头说NO，还不如后来去镇上给她买了几个面包回来，她反倒吃得很顺溜。
因为饮食不规律的缘故，堂哥两口子在家里勉强呆了半个月就回欧洲了。临走前反复交代叔叔和婶娘，让他们好好保重，还交代堂姐常回家看看。
那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堂哥的孝顺，只有我隐隐有点另外的不知道对错的直觉：这个堂哥还是叔叔婶娘的儿子吗？
堂哥这一走又是三年多没回来，再回来时还是因为他自己的一件大事促成的。
话说堂哥回欧洲后的第二年，一向身体不错的婶娘竟然病倒了，成天郁郁寡欢，一个人坐在大门口，谁叫都没一点反应。
叔叔当时退居二线还没有退休，也幸好退居了二线，时间就比较、充裕，带着婶娘各个大医院的跑。
这期间，堂姐回来过一次，在家住了一个星期左右吧，看着母亲没有一点起色，单位又催的紧，只好一步一回头地回自己家去了。
叔叔也曾打过电话给堂哥，让他有时间回来看看老母亲。
可堂哥都以自己太忙，母亲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应该主要是心理问题，只是让叔叔带她去医院，还一次性寄了二十万回来。
叔叔不知道是悲是喜，儿子给了二十万，在当时确实是一笔巨款，可见他在父母身上并不吝啬花钱。
可叔叔是缺钱吗？婶娘自己的医保还能报销掉大部分，他们两老还真不缺这二十万。
幸好在叔叔的悉心照料下，婶娘竟然慢慢康复了。我们甚至还和她开玩笑，肯定是刚退休不习惯那种无所事事的状态导致的。
只有婶娘自己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
堂哥回来时，婶娘的病已经彻底好了，叔叔也退休了，他这次回来是给自己办移民的。
至于上次跟着回来的那个堂嫂，据说已经分手了，现在有个新的女朋友，也是从国内过去的。
叔叔婶娘谈不上悲喜，只是催他早点结婚生个孩子，堂哥也是糊弄着搪塞过去了。
得知儿子回来是办理移民的，叔叔破天荒地表示反对，还反问儿子：我和你妈都老了，你姐姐嫁得那么远，你还要去做外国人，我们老了怎么办？
堂哥说自己很喜欢欧洲的生活，如果就这么回国会过得太郁闷，而且自己研究的方向，在国内几乎没有机会。不管是从事业还是生活方面考虑，留在欧洲更恰当。
至于父母养老的问题，堂哥显得很坦然，说现在交通这么发达了，你真要有需要，我也就是十来个小时的飞机，一天就能到家。
再说了，儿女都是赡养人，不是还有个姐姐“就近”照顾你们呢。
天子父母心，叔叔最终还是没有阻拦，堂哥的移民很顺利办好了，也乐呵呵地回去了。
时间一天一年过去，叔叔和婶娘也一天一年老去。也是运气好，这么多年来，老两口的身体相当不错，除了每天按时吃一些老年病的西药外，还真没有什么大毛病。
就是逢年过节，别人家都是欢声笑语人声鼎沸，叔叔家却冷冷清清，只有两个老人大眼瞪小眼。
堂姐嫁得那么远，也还有婆家要照顾，和丈夫商量两边的老人轮着来，只能隔一年回来陪叔叔过年了。
也幸好这些年来，我父母身体也不错，他们兄弟老了之后关系反倒更好了。我父亲有人，四五个子女几乎都在身边，有什么事托人带个口信，几分钟就来了。
叔叔有钱，只要是能用钱买到的东西，他都从不心疼。
我父母都是农民，每个月就那一百多块的养老金。我们兄弟姐们自己的负担也不轻，只有我还能多给几块钱现金，他们手里也就不是很宽裕。
于是这些年来，叔叔对我父母反倒大方起来，久不久买点吃的给他们，每年还买一两次衣服。到后来，甚至每个月会给我父亲一百两百的，说是弟弟孝敬你的烟钱。
而对我们这些侄子侄女，他经常对我们说:你们来叔叔家不需要拿任何东西，空着手来就行，叔叔绝对不会怪你们，只要你们常来就行……
也确实，这些年来，我们这些晚辈有什么事，只要开口找他，他都不会推脱。就为了和侄子们搞好关系，去他家的次数多一些。说起来，我心里也是酸酸的……
堂哥移民后到如今十多快二十年了，回家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不满。
就像这次叔叔病了，自然需要行走有点不方便的婶娘打理，看望他的也只有我们这些侄子侄女。
而他自己的亲生儿女，一个在两千里外的外省，一个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是叔叔的子女没有出息，没有能力负担父母的养老吗？
当然不是，反倒是他们太有出息了，所以才能远走高飞去探寻自己的梦想。
对父母来说，年轻时他们的心中，总是那么没有任何私心地、尽自己可能去培养子女，希望他们能有更大的出息，也希望他们能光宗耀祖。
可像堂哥堂姐这样的例子，他们自己确实出息了，可对晚年的父母养老来说，反倒不如当农民的我父母。
看到叔叔养老的境况，我心里也唏嘘不已，这值得我们每个人深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