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天花板上的灯发出的光是青灰色的，却又十分地亮；而洗手台镜前装的灯发出的光是粉黄色的，也够亮，又有镜子的加持，造就出一种很是矛盾的光景效果。高相宜站在镜前，任洗手池里的水龙头开着，她将手放在水龙头下方，冲刷了许久，袖子口早已湿透，而她浑然不知，她正看着镜中的自己，越看就越加疑惑起来：兴许那镜中人并不是自己，她想自己该是更美一些的，又或者是更丑一些。
她听见脚步响，她也是耳尖，竟听出那是店长。高相宜关了水龙头，衣袖上的水随意捻了捻，抢先一步开了门。西人店长吓了一跳，她既圆又红且大的鼻头抖了抖，这个西人店长体格虽不大，但鼻子尤其大，盖住大半张嘴，在此时此地的光影作用下，那鼻子好似要将它下面的嘴生吞活咽。西人店长看见是她，带着粗重的呼吸说：“外头人多……”高相宜不等她把话说完就抢道出去。店长被撞了一下，她又吓了一跳。
今天是周末，名品店的人相比工作日是多些，但也不算多：统共就两个客人，一个在看手袋，另一个在看丝巾，只不过看手袋的那个顾客带着许多的派头，身边围着一群人，有保镖，有司机，还有给她扶着头发的阿姨，更有为她提着包的小大姐。那中间的女生被簇拥着，高相宜看着她，只替那人感到心慌，好像对方是瓷做的，都被旁人捧着，就怕别人一个不小心，一时失了力，手劲松了，她就会掉到地上去，摔得粉碎……
相宜看她从架子上拿了一个小型船型手袋下来，脱了鞋就要把自己的脚往那手袋里套，边使力边说道：“这是什么东西，袋子不像袋子，鞋子不像鞋子，做袋子太大，做鞋子又太小。”高相宜忙碎步小跑过去，去拿那人手上的船型手袋，说：“这个是手袋。鞋子在那边的柜台。”对方不愿意松手：“我偏要将它当成鞋子。”
“可它并不是鞋子。”
“我告诉你吧，这个我要两只，是一双，就将它们穿在脚上，当做鞋子。”
“真是太可惜了，它们并不是鞋子。”
西人店长凑过来，道：“客人总是对的，只要她愿意买，她说是鞋子就是鞋子。”
高相宜此时较上了劲，满脸涨得通红，仍说道：“问题是它就本来就是袋子，并不是鞋子。”
年轻的女顾客问高相宜道：“我今天偏不信了，我把这款号全部买下来，都把它们当成鞋子穿，还送给别人，告诉别人这些就是鞋子！”
旁人都附和道：“对，你说的都对，是鞋子，就是鞋子嘛！”
年轻的女顾客还是回过头来问高相宜：“怎么样？你还是认为它们是袋子么？”
“对，就是袋子。”
那女顾客原是绷起一张脸，须臾又笑出声来：“你倒是挺有趣的。这个手袋，我要三个，自己两个，当鞋子来穿；送你一个，你当手袋来用，”她又问高相宜，“你后悔了么？”
高相宜问她道:“为什么后悔？”
“你还不明白呀，如果你也认为它们是鞋子，我就买两个送你呀！”
“你愿意买两个送给我也行，买一个送给我也行，和我认为它是鞋子或者袋子有什么关系呢？”
“……”
风经太阳一晒，就生出许多嘴，吹在人身上，咬住或顺或燥的皮肉，烫住了，就红了，红久了，叫人吃进那热气去，魇住了，许久许久才能缓回神来。今年已是高相宜在绮国留学的第四年，亦是她在这个名品店做兼职的第三年，千把个日夜，都是单调的重复，实在乏味得紧，但世事难料，如今她和常来店里的购物的艾曲曲交上了朋友，连带着她的日子都变得五光十色、流光溢彩起来。
艾曲曲自称是时尚买手，专门为国内的富家太太或千金购买各式名品，但她所买的各类奢侈品都放在绮国的公寓顶楼，从未寄过一件回国内。艾曲曲不工作，也不上学，她好似有花不尽的钱，她说自己就是为花钱而生而活的，只知道消费，也为“促进”经济发展做出“不可或缺”的贡献。高相宜和艾曲曲混熟了，才得知那人有一个十分阔气的“男朋友”，每隔一个月就从国内来看她一次，一次只呆一星期左右，已成为定例，雷打不动。
高相宜常帮店里送新款的袋子到艾曲曲的公寓，与那人的“男朋友”打过照面，对方生得大眼粗鼻，但脖子偏短，兴许他也是知道自己的脖子短的，总喜欢昂扬着头走路，因此只能用眼看天，用鼻孔看人。艾曲曲接过新款手袋，又拉过高相宜的手来看，道：“你的手虽生得不美，但好在柔软，给我揉肩吧。我昨晚仰头和人说了一夜的话，脖子酸，肩膀疼。”
高相宜一面给那人揉肩， 一面叹道：“你爸爸还算年轻。”
“我爸爸？你见过我爸爸？哎呀，这可太吓人了！他早死了，你在哪里见过他？”
“刚才出门的不是你爸爸么，嘴里叼着金烟斗的那个？！”
“哦，那个是我男朋友。”
“哦，果真是男朋友么？那又老了些。”
艾曲曲笑出声来：“呵呵，你也嫌他老么？可不奇了，我也嫌他老。”她长吁了一口气，又说道：“我也想找个年轻的男朋友，但年轻的不懂事，不懂得疼人呀！”
高相宜附合道：“可不正是这话，疼人是要花钱的，年轻人没钱，怎么疼人呢？”
老妈子送了参汤进来，艾曲曲只轻呷了一小口，皱起眉头道：“怎么这样甜？喝了嗓子疼呢。”
老妈子应道：“之前的那一盅你说太淡了，说重做，说要放半瓶蜂蜜进去，自然是辣嗓子的。”
艾曲曲笑道：“哎呀，你怎么这样笨，就该用盐呀！”
老妈子无法，只得去厨房重给她炖放盐的参汤。艾曲曲指了指那加了许多蜜的参汤，问高相宜道：“你喝吗？”那人摇摇头，应道：“我牙齿不好，吃不了甜东西。”艾曲曲站起来，将参汤端了送到高相宜面前，道：“我偏要你吃。”
高相宜往后退了两步，艾曲曲走近了两步，说：“我偏要你吃，你吃不吃？”
“你要我吃我也不吃。”
“那我给你钱让你吃，你也不吃么？”
“你要给我多少钱？”
艾曲曲把汤放下，找来纸笔，笑道：“这样吧，你开始喝这汤，我开始在这张纸上先写一再写零，后面都写零，这汤你连着喝，不要停，我便连着写零，你口停我的笔也跟着停，看你能连着喝多久，看我能写多少个零？”
高相宜原本觉得这事有点侮辱人，但她想到自己的合租房里，室友常偷吃她炸的圆芋饼和珍米团子，或许她如今忍一时，拿了这钱去买个带密码锁的冰箱也好，如此想着，她手上的动作也快，端起参汤就喝，只可惜那汤实在甜得齁人，才刚入口，就呛住了，全部吐了出来。
未完待续，隔天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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