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天
◎ 阿城
秋凉了。清早起来,土墙头上可见极薄的霜,村外车道里的牲口粪上也是一层极薄的白,拾粪的人将它们收进背筐里,硬硬的滚来滚去。
收秋烦人。东一块庄稼熟了,就收东一块的。过些日子,西一片庄稼也熟了,就收西一片的。拉拉杂杂,全没有夏收的催命。散逸,慢慢地走到地头,慢慢地歇,慢慢地看,追追野兔子,挖挖田鼠的洞。天短了。早早收工,慢慢地回来。人亦喜欢此时在地里野合,伏夏,交配之后总是一背脊的汗。陶元亮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时采菊?而且悠然?秋天嘛。
晓重在北京时看过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倒也觉得胸中满满的。插队到这大河边,一个夏天累得糊里糊涂,入秋方晓得“悠然”二字,傍晚西望,又悟出秋天才“山气日夕佳”,于是回屋里拿出带来的寿山石,刻来刻去,将食指拇指一齐划破。
划破就划破,秋天不大用到手了。
不料晚上手指开始肿,一跳一跳地痛,晓重心想,不会破伤风吧?因为有些城里的医疗常识,竟怕起来,于是举着一只手摸下炕,想,找些药涂涂吧。
村里人都说既然不流血了,就不会怎么样,要是有毒,就挤,将黑血挤得变了红血,用灶里的灰撒上,包没有问题。晓重听得头皮很紧,只好忍着,却不容易睡着了。
昏昏沉沉地一夜,天还没有完全亮,听得拾粪的人走过去,听得一声乌鸦叫,忽然就有女人尖利地喊,臭流氓,吊起来,吊起来再说!接着村里的狗就开始叫了。
晓重听出是同村的女生的京腔,普通话。
村里插队的知识青年分男生和女生,不是一个学校来的。本来住一间房的两厢,但互相不讲话,又因为吃饭的事情,闹些冲突,仅有的言语就全是硬的了。终于分开,双方都好像获胜一样,却都不将后悔露出来,起码晓重是这么体会几个男生的。
晓重举着举了一夜的手,穿上衣服,寻声找出去。村道上立着早起拾粪的,晓重问,怎么了?什么事?拾粪的说,拾粪的什么也没说,嘴动着,叹了口气。
晓重突然冒出个预感,就对也到村道上来的男生们说,走,可能有人欺负女生了。男生们像是等到了什么机会的样子,开始跑起来。
进了院门,女生们都在,立着,一个女生挥着手说,男生们都知道她叫宋彤,宋彤挥着手对女生们说,你们还愣什么?男生们问,怎么了?谁流氓了?眼睛一齐盯着蹲在墙边的房东,开始挽袖子。
宋彤说,不是他,是她。说着就抽出一条皮带,喊,也行,是过红卫兵的,把她吊起来。男生们愣了,“她”是房东的老婆,立着,脸很白,其实不是脸白,是血色没有了。
宋彤用皮带指着女人说,我琢磨她好几天了,一到晚上,就有男人进去,她和男流氓在炕上,她丈夫弄个狗皮睡在炕下,真不要脸!一个男人才给他两分钱,真不要脸,臭流氓!北京来的,嘿你们,我说你们哪,等什么哪?
晓重举了举自己伤了的手指,走到一边去。男生们却误解了晓重的理由,说,男流氓还可以,女流氓你们来吧。宋彤一边骂你们装什么性,一边过去扭房东媳妇的手,女生们也犹犹豫豫地过去,媳妇真的吊起来了,露出红裤腰。
媳妇呀呀地叫,房东就开始用头磕墙,低声喊,北京的奶奶们哟北京的奶奶们哟。村里的人远远围着,嘴里的白气好像秋天早晨河上的水雾,冒成一片。
媳妇的脏袄慢慢敞开了,两只奶冻得缩着,奶头青紫。抻长了的腰挂不住个棉裤,忽地落下来,露出男生们第一次面对的部位,房东蹦着跑过去,给自己的媳妇往上提裤子,脸上挨了宋彤一皮带。
从这天以后,村里很静,静得知青们害怕。年底分红的时候,村里每个劳动力,每人分到六分钱。晓重后来说,一次两分钱,四个月哟。
晓重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当时躲开了,曾经找了很多理由,都不行,尤其一想到举起过自己的伤手指,就喘气。“山气日夕佳”的闲章从此没有刻完。
两年三年的,知青们陆陆续续转回北京去了。宋彤没有回北京,后来改了名字,四年后嫁到另外的村子去。
打 赌
孙福从部队复员回到村里,正赶上县里有知识青年要分配下来。孙福在外面当了三年兵,见过世面,于是被派去挣接待知青的工分。
孙福很老实,老实得在部队里连党也入不上。指导员私下的评语是,向党交心,不老实不行,太老实也不行,孙福就是太老实,谈的那些问题,党帮不上忙。
孙福说,我想入党,入党,就有女人看得上。
孙福回到村里,支书说,你咋没入上个党?你这几年是咋混的?就捎回来套绿衫裤?孙福说,可不。
孙福在部队养猪,养鸡,养鸭。孙福养的鸭,从蛋里出来一直到被战友吃掉,就没有凫过水,因为驻扎的地方没有水。孙福说,鸭子没凫过水,就像男汉没有过女人。男汉没有过女人,可想过女人,这鸭没凫过水,不知想不想水?
孙福攒了两个月的水,用一个猪食桶盛着,不让猪喝,不让鸡喝,也不让鸭喝。水很脏,孙福以为鸭不会喜欢,不料鸭很喜欢。鸭子一下就跳到脏水里,用嘴梳理羽毛,一条脖子好像就是为梳羽毛生的,上下左右前后,里里外外,哪里都去得到,把个孙福看呆了,鸭子叫了两声,倒把孙福吓了一跳。
孙福说,鸭凫水,这是本性哩。男汉见了女人,不一定会做那事,鸭见了水,也没娘教过,就会凫,鸭比人强。
孙福养的猪是母猪,孙福把它当老婆待。过春节,要杀猪,孙福很难过,指导员看出来了。指导员说,你养猪倒养出感情来了,可是阶级兄弟要过年,猪到底不是阶级兄弟嘛,猪就是个猪嘛。
杀猪的时候,指导员让连长叫孙福出外勤去,给孙福留了肉,孙福没有吃。
孙福复员回家,没有找到女人,因为穷。
孙福有复员费,有一套军装,没有道理没有女人相上。但是孙福养了三年猪,回来能做什么?孙福没有入上党,县里、公社里都不会安排他做,吃不上商品粮,孙福就像没当过兵一样。村里的女人早就不嫁村里的男人了,连在野地里都不和村里的男人滚了,好女不嫁山里人。
孙福心里都明白,所以这次到县里接知青,孙福很高兴。插队落户,秃子头上的虱虫,明摆是嫁到山里来嘛。
孙福特地穿了军衣,忙里忙外,反倒不太着意女知青,为啥要着意?随便哪个都可以随便哪个都行随便哪个吧。
天气热,有两个女知青穿了裙子。县里一个相熟的人跟孙福说,你说,这两个女娃儿里头有不有裤头?孙福想了想,说,没有。相熟的人说,我说有。孙福说,没有。相熟的人说,好,打赌,你输了你这身军衣归我。
女知青在睡午觉,两个人过去,一掀,有裤头,孙福输了。
女知青叫起来,孙福成了流氓。正是知识青年政策最硬的时候,判孙福死刑立即执行。宣判的时候,孙福看到可能成为老婆的女知青都举着雪白粉嫩的胳膊喊口号,声讨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坏分子孙福。孙福的弟弟借了七角六付了枪毙孙福的子弹费,收了孙福的尸,七角六还了三年才还清。
四年后,知青们转回城里去了。
纵 火
吴顺德喜欢收集东西,例如邮票。吴顺德有一张清朝的大龙票。大龙票很值钱,但是吴顺德收的这张缺了一个小角儿,残张,不值钱了。
吴顺德喜欢收集东西,东西值不值钱,没有关系。闲暇时看看缺了一个小角儿的大龙票,是很高兴的一件事。
其实没有多少人见过真正的大龙票,只是在集邮杂志或集邮的书上见过大龙票的印刷品。吴顺德有一张真正的大龙票,虽然不值钱了,但是是真的,不少朋友是在老吴这里见到真的大龙票。因为不值钱,所以大家看起来也不紧张,你传过来,我传过去,开开玩笑,吓唬一下老吴。
老吴说,我不怕,我怕什么?不值钱就没人偷没人抢,留在我这儿是真的。
老吴还有很多不值钱的东西,例如火柴商标。老吴有一张猴虎牌的火柴商标,印的是一只猴子骑在一只老虎的背上。有朋友问,老吴你收这个干么?老吴说,猴虎牌儿的火柴不是安全火柴,随便在哪儿一擦就着,危险。猴儿骑在虎背上,下来就得叫虎吃了,危险,你说这牌子和这火柴配得多好!火车头牌儿的牙粉就不好,以后牙全没了,都叫火车头撞掉了嘛。
吴顺德住的地方不大,所以收不了什么大东西。吴顺德收的都是小东西。
一九六六年夏天,北京开始抄家,翻箱倒柜,打人,打得人嗷嗷叫,抄出来的东西摊一地一院子一街,市民围着看,议论。吴顺德拿个薄扇一边儿扇着,一边儿到处看,看看都抄出来些什么东西。
这一看不得了。
吴顺德回到家里坐下,手拄在腿上想,原来我收的这些东西,都是四旧。大龙票,封建王朝的官府凭据;猴虎商标,现在早就是安全火柴了,不安全火柴不是旧的是什么!老吴想来想去,想想自己还收了什么要命的东西。
吴顺德想起了一样儿东西,一张月份牌儿。这张月份牌儿印的是美人,细眉高额,紫色旗袍儿,直鼻子长肉眼,要命的是边儿上的图案里框着一小面青天白日旗。
为什么会有旗?好像当时是“新生活运动”?总之,有这面旗就有被抄的危险,被抄就有被打的可能。而且,以前朋友来看收藏,没放在心上,随便让人家看,多少人都知道我有这张月份牌儿!人看过了,就会记住。记住了,就有揭发的可能。揭发了,就一定会来抄,来抄,少不得打。
吴顺德一整夜都在找那张月份牌儿。东西常常是这样,你不要的时候,它老在你眼光晃,你要它了,就怎么也找不着了。现在这张月份牌就是这样,无论如何找不到。吴顺德坐下来镇静了好几次,他有这种经验,越急,越找不着。
街上的抄家彻夜进行,临时扯起来的电灯照得如同白昼,人声鼎沸,吆喝连天。
天快亮的时候,吴顺德的小屋儿起火了,火苗儿嗖嗖的,小屋不到半小时就烧塌了。
阿城,原名钟阿城,1949年出生于北京,祖籍重庆市江津区,中国内地作家、编剧。1984年,开始发表文字,以小说《棋王》著名。其他陆续有剧本、杂文、评论等;1985年,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驻校作家;1992年,获意大利NONINO国际文学奖,同年5月,意大利威尼斯驻市作家;1995年,香港科技大学驻校艺术家;2000年,台北驻市作家;2005年,第62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