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受苏联“迫害”的天才导演的遗作,却有着极高的观看门槛

石坊青斜说娱 2024-08-14 13:26:56

电影《牺牲》(1986)英国DVD版封套

如果当你回想起乌尔善在电影《画皮II》(2012)里的飞升镜头其实是致敬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1932-1986)的《牺牲Offret》(1986)时,你会怎么想?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电影《牺牲》(1986)的外景地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被认为是自谢尔盖·爱森斯坦Sergei M. Eisenstein(1898-1948)后俄罗斯电影艺术的中心人物:以《安德烈·卢布廖夫Андрей Рублёв》(1966)、《飞向太空Солярис》(1972)、《镜子Зеркало》(1975)与《潜行者Сталкер》(1979)等片在前苏联时代中重现了俄国古典的文化与艺术,他也使沙俄时期知识界的特质倾向复生:一种超越改善与完成人性的内在生命,专注与在历史题材、俄罗斯人民以及他们固有的人格中重新发现精神标准。

电影《飞向太空》(1972)澳大利亚蓝光版封套

作为一个流亡者,他与同时代的前苏联乃至东欧的政治流亡者并不完全相同。

他并不关心政治,只是因为艺术观点与苏联当局相抵触,在饱受“迫害”的情况下,而愤然离去。

当然,这也可视为一种政治立场上的不同,因为在当时的前苏联,一切都是政治。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电影《牺牲》(1986)的外景地

1986年,在死神的步步紧随下,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最后一部作品《牺牲》(1986)问世:年迈的艺术家重新“创世”,许诺献出自己的一切,将世人从一场没有言明的灭顶之灾——可以推测是核战争中解救出来。

而这部《牺牲》是他在瑞典拍摄的一部影片。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和黑泽明在莫斯科片场门口

在《牺牲》荣获1986年夏纳影展评审团特别奖后,这位当代电影语言大师1986年12月29日在巴黎辞别人世,《牺牲》便成了他的谢世之作。

在电影中,评论家亚历山大在瑞典家中庆祝自己的50岁生日,小儿子刚做完咽喉手术不能发声,两人在静默中种下一株树苗期待它生出绿色的枝叶。

电影《牺牲》(1986)剧照,厄兰·约瑟夫森Erland Josephson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电台广播了一则发射核导弹的消息,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

绝望的亚历山大向上帝祈祷不要发生战争,甚至他愿意奉献自己的一切来阻止世界末日的来临。

期待世界重生的亚历山大在心力交瘁的情况下,烧毁了自己的房子。

电影《牺牲》(1986)剧照,汤米·谢尔奎斯特Tommy Kjellqvist

在熊熊大火中,亚历山大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小儿子来到岸边继续为他们共同栽种的树苗浇水,一切似乎又恢复平静。

《牺牲》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不得不完全脱离俄罗斯文化的感性世界(风景、大自然、物质世界和俄罗斯人)而拍摄的第一部影片。

电影《牺牲》(1986)剧照,左起:艾伦·埃德渥Allan Edwall、汤米·谢尔奎斯特、厄兰·约瑟夫森

在谈及该片的构思过程时,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曾说:“在写作《牺牲》的初稿时,作品中所有的人物都鲜明清晰,情节的展开也鲜明而富于结构性,并不受制于我所处的环境。这一过程是自觉地进行的,它进入了我的生活……”

电影《牺牲》(1986)剧照正在外景地拍摄汤米·谢尔奎斯特(左)的戏

他接着说到:“还有,在我拍摄第二部在国外拍摄的影片《乡愁Ностальгия》(1983)时,我就被一种感觉缠绕着,即《乡愁》将影响我的生活。如果按照剧本,那么戈尔恰可夫到意大利只是暂住。但是,在影片中,他死了,换句话说,他没有回到俄罗斯,这不是因为他不想回去,而是命运的决定。”

电影《乡愁》(1983)美国蓝光版封套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坦诚得认为:“我也没想到,在意大利完成拍摄工作之后,我会像戈尔恰可夫一样,服从了上天的意志。还有一个令人伤感的事实深化了我的想法:安纳托利·索洛尼岑Anatoliy Solonitsyn(1934-1982)去世了。他曾在我以前所有的影片里饰演主要角色。”

电影《安德烈·卢布廖夫》(1966)剧照,安纳托利·索洛尼岑

他回忆:“根据我的建议,他应该在《乡愁》中饰演戈尔恰可夫,在《牺牲》中饰演亚历山大。但他因病去世。疾病迫使他不能担任亚历山大一角。几年之后,我也身染重病,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并不怀疑,这部诗电影将变得具体些,可以实现的真理物质化了,让人能够理解。并且,无论我愿意与否,影片本身将影响我的生活。”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电影《牺牲》(1986)外景地确认搭景的位置

的确,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始终是从现时出发,从围绕自己的命运的现实世界出发进行创作的,但是,在创作《牺牲》时,这个他生活其中的现实世界已经不是他的俄罗斯故乡,他本人的境况也大大地有别于生活在俄罗斯的艺术家们。

如果他想忠于自己,忠于自己的创作,他就必须改变。

电影《牺牲》(1986)剧照

那么《牺牲》与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以前的影片有何不同呢?它的非俄罗斯化特点表现在哪里?它的风格和题旨有何变化?

早在《飞向太空》和《潜行者》中,导演也像在《牺牲》中一样,就在想象中展开情节。

电影《潜行者》(1979)日本版海报

但是,那个想象中的世界是影片的创作者和观众都可以接受和理解的,因为它们是在俄罗斯拍摄的,摄影机描绘的是俄罗斯的文化和大自然的具体世界,是俄罗斯演员们生活其中,俄罗斯命运在其中展开的世界。

无论在《牺牲》之前导演的那些影片在叙事手段和风格方面多么不同,但它们描绘的世界是可以触及的,现实的,真实的。

电影《牺牲》(1986)剧照,菲利帕·弗伦岑Filippa Franzén

借用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本人的话来说,是“像审查文件那样观察生活,然后记录在胶片上”。

在《牺牲》中,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不得不完全脱离俄罗斯的人文环境。导演必须在另一个世界里找到自己,而不受制于影片情节展开的具体地点和风格特点。

那么,这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呢?在《乡愁》中,这另一个世界是很具体的,那便是西方,与当时的苏联对立的西方。

电影《牺牲》(1986)剧照,苏珊·弗利特伍德Susan Fleetwood

而在《牺牲》中,这种东西方的对立已经不复存在。在该片中,这另一个世界只是一个拍摄地点。它不是俄罗斯,也不是西方,只是一个人间悲喜剧发生的地方。

从这个观点出发,《牺牲》中情节开展的具体地点与导演的其它影片相比,显得更为抽象,也显得更具象征意义:简洁的线条,景色的和谐,色彩的清新,光线的延伸,都变得那么质朴自然,给人以一种天堂美景的印象。

电影《牺牲》(1986)剧照

导演似乎在告诉观众,这就是人类应该过的生活。然而,导演又在单一意义上强调主人公活动地点的现实性,并以主人公的对话,抒发了对人类有可能失去这样的生活的忧虑。

就这样,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在他的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非俄罗斯影片《牺牲》中,重建了他的个人的和精神的世界,并在这个世界里找到了自己。而这个世界,仍然把他与俄罗斯文化艺术的传统联系在一起。

电影《牺牲》(1986)剧组在外景地,最左站在摄影机后面的是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

可以说,《牺牲》的主人公亚历山大是导演的第二个自我。导演通过亚历山大,抒发了一个身患绝症,远离祖国,为世事忧心如焚的俄罗斯艺术家对核灾难临近的恐慌和为拯救人类而牺性自己的渴望。

影片中,当亚历山大说“人类正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这条道路是非常危险的”这句话时,静止的镜头长时间地远远地对着他,造成强烈的视觉效果。

电影《牺牲》(1986)剧照,厄兰·约瑟夫森

亚历山大种树的画面也几乎是静默的,只有戴着一顶白帽子的孩子默默地在父亲身边玩耍。导演以这个男孩暗示随时都处于核威胁之中的人类的未来。

亚历山大祈求女巫玛丽亚解救人类的那场戏被处理得相当有力度,在亚历山大诉说母亲临终时他的痛苦的大段独白中,他回忆自己想把老家的花园收拾整齐,却事与愿违地把自然美景破坏殆尽。

电影《牺牲》(1986)法国蓝光版封套

这段独白印证了主人公在影片中的话:“人类一旦有了重大发现,就把这些变成武器……所有为生活所不必需的就是罪恶。”

亚历山大为了获得超乎日常生活、超乎物质之上的一切,烧毁了自己的家,并把自己的信念传递给孩子。

电影《牺牲》(1986)剧照,厄兰·约瑟夫森

影片中的一个镜头令人备感震惊:亚历山大突然看见自己的家脱离了自己,像小火柴盒似的座落在他的脚下一一他注视着这一小块安乐场,就像造物主注视着罪恶的大地,把牺牲的屠刀举在他头上。

而为了人类的博爱,他准备担当牺牲,把这一切,连同自己的家人和自己都付之一炬。

电影《牺牲》(1986)剧照,苏珊·弗利特伍德

在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设计的影片里,直观的世界从来不是布景、道具或者社会学意义上的大背景,也不服从于剧作。

在他的影片里,演员不是在表演,而是在继续着影片里那个世界里的人们的生活。

在他的作品里,人和物都是独立的、行动着的个体。

它们都富于画面意义,它们在此时此地或彼时彼地出现,决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它们与影片的作者的第二个自我,即主人公有所联系。

电影《牺牲》(1986)剧照,古德·吉斯拉德提尔Guðrún Gísladóttir

回忆一下在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所有的影片中时常出现的那些旧书籍、木房子、圣像画、镜子、雨等等,就可以意识到,在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的精神世界里,在他的影片的艺术氛围里,这些物体都是必需的,而且,经过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的导演组合,所有这些普通而平凡的物体变得敏感而易于接受。

电影《牺牲》(1986)剧照,瓦莱莉·迈蕾丝Valérie Mairesse(右)和斯文·沃尔特Sven Wollter

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的处世态度应该被认为是动态的。具有这种处世态度的人必定被运动中的、成长中的、发展中的一切所吸引。

静止,在他看来是反自然的,是生命的终止。导演经常把自己的观点转托给影片的主人公们。

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躺在地上)和电影《牺牲》(1986)剧组人员在片场

《潜行者》中的主人公的独白中说:“当一个人诞生时,他是软弱的、柔顺的;当一个人死亡时,他是坚强的、冷酷的。当树木成长时,它是柔软的、柔性的,而当它变得干枯、坚硬时,它即将死去。”

实际上,这段独白阐述的是古代中国哲人老子的《道德经》中的思想:“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电影《牺牲》(1986)剧照,厄兰·约瑟夫森

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曾说,“……我觉得,我更加接近东方的思维方式,那就是唤起人们内心的呼应,而不是诱使他们落入肤浅的饶舌的圈套。”

看过影片《牺牲》之后再细品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的这番话,观众可以体味到这位伟大的俄罗斯艺术家对世界的感受与东方艺术,东方哲学之间的共鸣:把现实理解为可变的,认为整个宇宙及宇宙中的每一个物体都是可变的。

电影《牺牲》(1986)剧照,古德·吉斯拉德提尔

在《牺牲》中,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把这种共鸣传达给影片的主人公。例如,亚历山大的生日宴会被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风雨破坏。

远处传来了神秘的叫声,电台播送了核灾难的消息……在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的另外几部作品中,雨也曾作为一种重要的造型手段而多次出现。

电影《牺牲》(1986)剧照,左为艾伦·埃德渥Allan Edwall,右为厄兰·约瑟夫森

古代的中国哲人认为,雨,意味着天地之一统,体现出“阴”和“阳”的力量。

“阴”和“阳”的统一会产生巨大的创造力,最终成为宇宙和现实存在的基础。

也许,受东方思维影响颇深的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正是这样在自己的作品中以“雨”这样一个自然现象为手段把现实引入动态,使其充满了内在的活力。

电影《牺牲》(1986)剧照,苏珊·弗利特伍德

由于雷雨的启示,亚历山大愿以个人的牺牲来拯救人类。还应该强调指出的是,《牺牲》中片首和片尾出现的那棵树。

在这样首尾呼应的造型处理中,导演赋予“树”以形象的能量。……“天天浇水,直到把树浇活为止”。

这就是作为艺术家的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动态的处世态度。

电影《牺牲》(1986)剧照,瓦莱莉·迈蕾丝

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生前曾对《牺牲》作过如下阐述:“这部影片是一则诗的寓言。每一段情节都可以有不同的解释。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这部影片与当今人们所接受的观念是不符的......”

电影《牺牲》(1986)外景地,左为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中为瑞典摄影师斯文·尼科维斯特Sven Nykvist

客观地说,表现核时代人的精神颓废问题的《牺牲》,的确是一部严肃然而令人困惑的影片。它似乎在表述着导演的一个未曾启口的愿望:让观众自己去读解影片所提供的素材的形象意义,从而理解这位伟大的俄罗斯艺术家在告别人世前对一切作出解释、唤醒世界、改变世界的渴望。

电影《牺牲》(1986)外景地,左为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右为剧中小演员汤米·谢尔奎斯特

这部载誉无数的电影,就像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的其他作品一样,有着极高的观看门槛,也堪称其电影生涯的集大成之作。

因为片子在瑞典拍摄,对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推崇备至的著名导演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1918-2007)奉献了自己的制作班底,也给《牺牲》带来了新的气质。

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和儿子

而流亡中的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并不快乐,他离开了自己的祖国,获得了精神自由。

但另一方面,他也离开了苏联式的电影垄断机制,在西方商业社会中,这位文艺片大师很难找到投资方,同样难以随心所欲拍片。

肺癌的病痛、儿子被困苏联不得离开,都是对他的沉重打击。

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牺牲》,也因此更为难能可贵,一代大师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倾尽全力,为世界留下了最完美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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