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真不后悔?”柱子嗑着瓜子,抬头瞅着我,半开玩笑又带着几分认真。
我端着茶碗,慢悠悠地抿了一口,笑着看他:“咋后悔?这日子过得舒坦,后悔啥?”
柱子没接话,低头吐了个瓜子皮,手在膝盖上拍了拍,像是在琢磨什么。
屋外风正紧,树枝被吹得乱晃,院子里的鸡扑棱着翅膀跑了一圈又蹲下了。李梅在厨房里忙着,碗筷叮叮当当地响,飘出来一股子熟悉的菜香味。
我瞅着这熟悉的院子和屋檐,有点出神。柱子这话,听得咋就像是风一样,把我心里某个老疙瘩给刮开了。记忆一下子拉回到五十年前,1972年的冬天。
那年,我刚满十八,正是个筋骨壮实的小伙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屋顶的瓦片漏了好几块,下雨天得用锅碗瓢盆接着。娘一边拉扯着我们兄弟几个,一边咳得厉害,脸色蜡黄,像地里刨出来的干土块。
村里贴了征兵通知,听说是要选年轻力壮的兵去部队,我第一个报了名。心里想着,只要能走出去,吃饱饭、挣点钱,家里就能翻身。
报名那天,娘坐在炕沿上,眼圈红着,抿着嘴不吭声。
我蹲在她面前,咧着嘴笑:“娘,别担心,等我当上兵,家里就有出息了!退伍回来,我准给你盖新房!”
娘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把手上的粗布袋子递给我:“这是家里最后一点米,路上饿了就吃点。”
我扛着破旧的包袱走出了村子,心里酸酸的,却觉得自己像是要去干一件大事。
进了部队,才知道啥叫真苦。每天五点起床跑步,扛着木头往山坡上冲,训练场上的土鞋底都踩烂了。柱子就是在那时候跟我成了兄弟,咱俩一个班,天天一起挨骂,一起偷懒。
柱子嘴皮子利索,总能把队里的气氛搞得活泼点儿。咱们这些穷小子,哪敢多想别的?心里就盼着熬过这几年,退伍回家娶媳妇,种地收麦子,好好过日子。
可谁成想,1975年春天,部队里来了个女干部,把咱这平静的日子搅得不轻。
她姓李,叫李梅,是副司令的闺女。听说她身体不好,小时候得过病,落下了腿部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
她一到部队,整个连队就炸开了锅。那时候,大家看她的眼神都透着点复杂:长得端正,家世好,可偏偏有条“毛病腿”。有人背地里小声议论,说副司令的闺女再好,这腿也难嫁出去。
我那时候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咱这样的穷小子,哪敢惦记天上的月亮?只想着干完训练赶紧回宿舍歇着,别被连长再抓去干杂活。
可谁成想,命运喜欢开玩笑,偏偏就找上了我。
那天,我蹲在后勤修车,油渍抹了一手,正琢磨着晚饭有没有加餐。李副司令突然走过来,站在我身后看了半天,问:“小伙子,家里情况怎么样?”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老老实实地说了几句。他点点头,没再多说啥,转身走了。
几天后,连长喊我去办公室,递给我一封信。我打开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信里写得明明白白:李副司令看中了我,想让我和他闺女处对象。
我脑袋“嗡”地一下,直接懵了。柱子知道后差点跳起来:“你疯了吧?她那腿……咱可伺候不起。”
我没吭声,心里乱得像一团麻。说实在的,李副司令的闺女,条件确实好,可她那条腿……
几天后,我硬着头皮去见了李梅。她坐在花坛边上,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冲我笑:“你好,我叫李梅。”
那一笑,让我心里莫名一紧。可当她站起来朝我走过来时,那一瘸一拐的步子,又让我下意识别开了眼。
李梅大方得很,那天聊了不少。我发现她挺爱看书,尤其是鲁迅的文章。她说:“我喜欢鲁迅的文字,读着心里舒坦。”
我心里却有点别扭,觉得咱俩不是一路人,可又不好意思说啥。她看我的眼神一直坦坦荡荡的,没有一点勉强,反倒让我有点发虚。
后来,我发现她其实挺好。她从不拿“副司令的闺女”这身份压人,对咱这些穷兵蛋子也很随和。可即便这样,我心里还是犯嘀咕:她嫁给我,真的能过得好吗?
这一点,连我自己都不确定。
真正让我下决心的,是一次食堂里的风波。
那天晚上,我俩一起在食堂吃饭。旁边的几个兵小声嘀咕,说她“腿瘸了,还想嫁人,谁敢要?”我听了心里来火,直接冲过去揪住其中一个小子的领子:“再说一遍试试!”
那人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摆手赔不是。我回头看李梅,她眼圈红了,嘴唇抿得紧紧的,却硬是没掉一滴泪。
那一刻,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这么好的一个人,因为一条腿,被人戳脊梁骨,她又做错了啥?
我心一横,暗自下了决心:嫁!就算别人说闲话,我也不能让她再受委屈。
1976年,我和李梅结了婚。婚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几个战友凑了点钱,给我们买了几斤糖果,算是热闹了一下。有人在背后议论,说我娶了个“拖油瓶”,可我不管,日子是咱俩过,不是别人。
婚后,我俩的日子过得平淡却踏实。李梅特别能干,日子再苦,她从来没抱怨过。1978年,我退伍回了老家,李梅也跟着我到了农村。村里人一开始对她指指点点,说她走路不方便,干不了地里的活儿。
可李梅用行动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她学着村里的嫂子们喂猪、种菜,家里家外忙得团团转。娘病了,她端水喂药,比亲闺女还细心。娘逢人就夸,说我捡了个宝。
可那几年,日子确实苦。李梅的腿病越来越重,有时候忙完一天,疼得晚上睡不着觉。我看着心疼,劝她少干点,可她总是笑着说:“咱家日子越来越好了,累点不算啥。”
1982年,我俩终于攒够了钱,盖起了村里的第一栋砖瓦房。儿子出生后,家里人丁兴旺,日子慢慢有了起色。
可就在这时候,李梅的身体出了问题。那年夏天,她在地里干活时突然晕倒。我背着她跑了十几里路,把她送到镇卫生院。医生说她营养不良,劳累过度,需要好好调养。
那段时间,我每天早起晚归,在镇上打零工,家里的活儿也一把抓。李梅心疼得直掉泪,说:“你别太累了,我这身体,拖累你了。”
我握着她的手,红着眼睛说:“啥拖累不拖累的,你是我媳妇,咱是一家人。”
后来,李梅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了。她在家照顾儿子,我在外头干活,家里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谁都说李梅是个贤惠能干的好媳妇。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儿子成家立业,孙子也上了小学。每次柱子来家里喝酒,总爱问我:“你真不后悔娶她?”
我每次都笑着回他:“后悔啥?这辈子,值!”
李梅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笑着看了我一眼:“又吹牛呢?”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暖。谁能想到,当年的“拖油瓶”,成了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屋外的风停了,夜色渐渐浓了下来。我看着柱子,慢悠悠地说:“人这一辈子,图个啥?不就是图个踏实?”
柱子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