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睁开眼,是日复一日的场景。
破烂的木桌,地上的砖块破破烂烂,斑斑点点。而我身上的衣服明显是旧布,一个个缝补的痕迹很刺眼。
正当我的脑子逐渐清醒时,一个少年推着门就冲了进来。他对我喊:“娘子。你醒了?”
我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走近我,用一块发酸的布给我擦额头。
2
这孩子是我爹捡来的。
我爹是个渔民,依靠家边上的江,养我和娘。娘亲体弱多病,在我八岁那年撒手人寰。也是在同一年,白百进了我们家门。
脸上沾满碳灰和污泥的白百被爹爹牵着送到我面前[秀儿,这娃娃长的多可爱,以后就给你做相公。]我睁着懵懂的眼睛看爹爹[爹,这是真的?][假不了一点。]
从此,我有了个伴儿。他虽然不爱说话,但还算勤快。同镇的孩子常常嘲笑我,说是我小小年纪就要当娘了,还是个小傻子的娘。
我一手叉腰,一手拿着鱼叉,吼回去[说什么呢?你才是傻子,你们全家都是傻子]
他们被我凶的多了,见我就都躲得远远的。
3
一日,天气有些闷热,爹爹出门迟迟未归,于是我把家里的木门锁上,牛儿赶回圈里,牵着白百去河堤接爹爹。
他长大了很多,从一开始到我的腰,已经堪堪接近肩膀。
我一边走一边问[白百,你将来长大想做什么?]
一贯不多话的小孩,却突然眼神一亮,回了我的问题。
[娶你!]他的声音虽然稚嫩却很是好听。似乎把娶我当做最美好的事。我忍不住羞涩了一下,但还是问他[你知道,娶我是代表什么吗?]
[当然,茶楼老先生都说了,娶一个女子是要让她做县官夫人,做孩子的娘亲。]他将镇子上说书人说的故事情节说出来。
而我抓住了重点,他想做县官,也就是说他想读书。
可是,傻子怎么读书呢?!我承认,我私心也是觉得他有些傻的。
4
在我们快走到河堤时,爹爹拿着竹竿,背着竹篓回来了。他说[秀儿,小百,你们怎么来了?]
说着便逐渐走近我们,向我们展示他的战利品[瞧,今儿个爹爹捕了多少。]
我见到一个个活蹦乱跳的鱼,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子里诞生。
我说[爹爹,咱们送小百去学堂吧?]爹爹一辈子是个渔民,一时怔愣住。他沉思了许久,才说[秀儿,你跟我来一下。]
爹爹紧牵着我的手,走离白百有老远。他压着声音说[秀儿,你可知道读书要多少银子?你可知道,万一他将来读成了,你可能就做不了他娘子了?]
[我知道,爹爹,我又不是非得要嫁给他。我更愿意将这作为一笔有高报酬的换鱼买卖。]
爹爹一脸凝重,对我的话消化了很久。最终白百上书堂的事才被定下。
5
我二十岁,白百十四岁这年。家里终于等来了喜报。
[报,洪家接喜。]
爹爹走路一瘸一拐,带着我和白百到门前迎接来人。
他眼里含泪,看着白百这个少年郎,戴上官帽,穿上官靴。白百跪下叩谢爹爹[爹,秀儿,等我上任后,就命人来接你们。]
爹爹内心尽管有万种担忧,还是抵不过早已埋下的亲情。他欣慰地说[此番,我们的缘分许是到此为止,你路上当心。]
白百闻言再次叩首,一步三回头。
6
白百离开这个家已经两月有余。爹爹的风湿越来越重,基本不能再去捕鱼。而我女承父业,每日早出晚归,打鱼为生。
这天,我满载而归,一进门就和爹爹炫耀[爹爹,你看,今儿我这些可是值银子了。]
爹爹看到后,只点点头,说了句毫不相关的话[秀儿,我当年预料的,如今果然还是发生了。]
这时我才看到桌子上的信和廖廖几锭银子。
信里的意思大概就是感恩爹爹这么多年的抚养和我对他的照顾。
我轻蔑一笑,扔掉手里的竹竿和鱼叉[爹爹,这可不行]我边说边到床边收拾包裹。
7
爹爹连忙过来拦着我收拾东西的动作。
他深深叹息[唉,秀儿啊,以后咱们父女俩好好过。你及笄那年和半年前我都说了让你们尽快成亲,可你都拒绝了。]
他的眉毛挤在一起,又说[我以为你不喜欢人家,要给你说别的亲,你还是不同意。现在你这般,又是做何?]
我一时哑然,过了会儿才恨恨说道[亲不用成,债可一定要还。]
杀千刀的白百,这几锭银子就打发了?天鹅肉可不是说吃就吃的!
8
我背上包裹,对爹爹郑重说道[爹爹,你放心,咱家牛壮实,拉着我从这里到他那里最多三日,我十日后必定回来。您照顾好自己。]
说完我还把前几日卖鱼得来的银钱放到了爹爹手里,又出去和大夫约好定期给我爹针灸。
安排好一切后我就离了家。
一开始强烈阻止我的爹爹,只是目送我出门,驾车走远。
我心里虽然略过一丝疑惑,但没多想,自然就没看到倚在门边,满面笑容的爹爹。
9
两日后
中午的烈阳高照在头顶。我拿着布擦汗,酸臭的味道让我想起当年白百给我擦汗的那块抹布。
我拍着县衙大门,喊[有人吗?开门!]刚敲一下,门就开了,仿佛是特意等着我一般。
两个手里拿着长棍,穿着捕快服的人从门缝里探头探脑,语气严肃[有什么冤情都是要敲鼓的,拍门没用。]
我不顾他们说了什么,只问我要问的[敢问,你们大人可是姓白?]
我这句疑问仿佛对上了他们的暗号一般。
他们立刻收起严肃的面容,笑嘻嘻对我说[您是洪家娘子?我们大人在查案,您可以去他院子里等。]
我跟着这俩人到了县衙的后院,一等就是几个时辰。
10
在我喝了第十杯茶水的时候,白百不慌不忙地来了。
他一进门就说[秀儿久等,公务缠身,我来晚了。]
我呵一声,回他[莫跟我来这套。这许多年,我可也跟着读书呢,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妇人。]
说着我拿出当初他摁了手印的欠条[这上面写的清清楚楚,若是供你上了书堂,一朝高就,要一千两银子。]
男人,永远没有银子可靠!当初的我,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盘算,真是令人佩服。
11
我正心下暗暗得意,那人却一甩袖子,坐在了我旁边的位置。
他说[秀儿,莫要着急,爹爹可能没跟你说,我上任前,账就都算清了。]
说完他就拿出一本厚厚的账,一笔笔指给我看[你瞧,家里的柴火和爹爹的草药,都是我给大夫打下手换来的。还有家里捕的鱼,是我找到的酒楼,才卖掉的…]我睁着大眼,看着他说的一笔笔,一条条。心里的惊异不是一丁半点。
白百的语气逐渐上扬,隐约带着笑意[算下来,洪家还欠我的。前几日送去给爹爹的,是我的俸禄,给他养老用。]
他顿了顿[往后,我都会定期给他送。这算是全了你说的利息,也算是还了你伴读的情谊。]
怨不得,爹爹会拦我,我现在觉得尴尬地可以抠出五个县衙来!
12
我的投资,在顷刻间化为乌有。所以,这么多年,辛勤捕鱼是为了什么?!居然,我居然没落得一分银钱。
爹爹只字未提,只怨我不懂记账,白白被框住了。
厅内一时静默。我几个时辰喝的茶水在短短的一刻间都化作汗流了出去。
一方带着青木香气的帕子沾上我的额头,我才回神。
一抬眼,就见这个身着官服的少年郎,轻轻柔柔地给我擦汗。
他的心情很好,眯着眼笑[无碍,秀儿,数十年的陪伴,你们早已是我的家人。不如你就当来童县玩一玩,随我去府里住几日。]
我……已老实,求放过。
13
我跟着白百去了他的新府。一进府,就觉得四下的陈设莫名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引着我去休息的地方[秀儿,你且安心呆着。过几日,爹爹也会来]
[爹爹没说要来啊,你]我想多说,又不好意思说两日前是什么情形,干脆不说了。反正有吃有喝,也没什么,到时候玩一圈,该回就回。
不待不要紧,一待就不得了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看到这府里忙忙碌碌,在搭红绸。我拉住一个衙役问[你们大人要办喜事?][是啊,洪家娘子,我们都被临时调过来帮忙。你不知道吗?大人刚来就被定了人家。]
衙役一副大家都知道的神情,让我不好再继续往下问。
14
白府花了两天就置办好了全部。而我的爹爹也抵达了这里。和他一起下马车的还有一对夫妇。
我迎上前[爹爹,你来了,那咱们去街上玩玩,就一同回家去吧。]我巴不得赶紧走。
爹爹却将我的手握着,向旁边的夫妇介绍[白老爷,白夫人,这是洪秀。]就见这对夫妇慈爱地看着我,说[虎父无犬女。]
我有些云里雾里,分不清现在这是个什么场景。
15
进了白府,我听着三位长辈的聊天,才知道,白老爷当年因家中变故,将白百托付给友人,不料被我爹捡了。
白老爷说[若不是白百得了三甲,是无法被我们找到的。感谢您这么多年对他的栽培。][是啊,百儿一定要你也到场,说你是他的另一个爹爹,]白夫人接过话。
我爹笑得合不拢嘴[客气客气,能来参加他的成亲礼,我也很高兴。]
他们叙旧,我石化。
所以当年我问爹爹,怎么知道白百名字的时候,他是怎么同我说的?噢,想不起来了。
等三个长辈叙旧完,我连忙拉着爹爹到一边[爹爹,您一开始就知道他叫白百。]
[是啊,为父告诉过你]他也开始变得文邹邹,还说什么“为父”?!。
16
我和我爹就这么住下了。白府张灯结彩,却迟迟不办典礼。只说是吉日未到,但是白百还是要和未来娘子培养感情。
这日他们约着要游湖,白百非得叫上我。他拿了两个牛灯到我面前[童县的湖光节特别有意思,秀儿,你和我一起去瞧瞧。]
我本想拒绝,他却掏出了一袋碎银子[任你用。假装我小厮,我一个人肯定拿不完刘小姐的包裹。]
这谁拒绝得了。我本就因为投资白百这个人失败而难过,这送上门的银钱,肯定得要。
不就是帮忙拿东西嘛,他和未婚娘子只管挑,我乐意之至。
17
月亮高高挂起,这个湖因为酷似弯钩而被叫做月亮湖。
湖边很多男男女女,手里拿着灯笼和糖果,说说笑笑。他们的身后有的跟着小厮家丁,也有只独独两人的。
我不远不近地跟着白百和刘小姐。他们两人般配地紧。年龄相仿,志趣相投。
在他们身边路过的,都在说[这是谁家的公子小姐,看起来很是般配。]
我瞧着瞧着,鼻尖莫名飘过缕缕酸味。
我以为是汗味,或者是抹布的味道,可寻来寻去,闻闻别人,又嗅嗅自己。今日,我并未流汗,凉爽的季节,清凉的湖风,怎会流汗呢?
又怎么会有那块酸臭的抹布呢?有的只是带着青木香气的少年郎和满载花香的美妙少女。
18
我一个二十岁的老姑娘,为何要在这成双成对的地儿,为何要过这湖光节?!
想到此,我有些愤恨,干脆拿着一袋袋的东西,追赶上前面两个人。
[白百,我要回去了,东西我帮你送到刘府,放心,我只要一半酬劳。]
说完我拿出钱袋子,摸出一把,给了他一半,继而转身就走。
身后是刘小姐的疑惑和白百的解释
[百郎,你的小厮似乎有些欠调教?]
[无妨,她平时挺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底有些难受。我迎着风跑起来,东西撒了一地。
看着满地狼藉,想着白百给我的银钱,想必我又是一分都花不上了。
心底的难受感更加强烈起来…
19
[哭什么?]一股青木的味道冲入鼻尖。白百给我擦眼泪。他的身侧已经没有刘小姐的身影。
[东西全撒了。刚才拿了一半的银钱,还给你。这些糖果什么的你再买一份给你的未婚娘子吧。]我抽抽嗒嗒,恋恋不舍地将钱袋子递还给他。
他无奈一笑,上前把我抱进怀里[我是问,你哭什么?就为了这些东西?银子你拿着。我会给她重新买的]
突然被抱进怀里,我有些懵,第一次发现白百已经比我高出了那么多。瘦弱的肩膀也变得宽大而有力量。
我一时没觉得在大街上,我们这样拥抱有什么问题。
20
直到有几个乞丐小孩一窝蜂冲上来抢着捡撒了一地的东西。
他们说[糖果你们不要就给我们咯。]拿完就跑,跑了几步还回头说[不害臊!]
我这才惊觉,我们的行为有所不妥。便想推开这个少年,但他却紧紧拥着我。
[别动!]
冷冽的声音和温润的话语掺杂在一起[秀儿,你终于开窍了]
[什么?唔!]
风凉凉的,柔柔的,就像唇瓣上的触感…
21
白百牵着我继续逛湖光节。我的脸被风吹了许久,才凉下来。
他的目光反倒一直在我身上,没有收敛。他说[开窍的不算晚,明日就可以是吉日]
我默不作声,只轻轻点头。
从那时到如今,白百都总是比我自己还懂我。
我还在懵着,不明白刚才的酸味和此时的甜味从何而来,他却早已明了。
番外1
我披着红嫁衣,坐在床边等白百。陪着我的是白柳。她说[嫂嫂,你别着急,兄长陪完宾客就会来掀盖头的。]
[嗯嗯]我羞涩回应。
白柳就是那个刘小姐,也是他的表妹。而这里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我。
番外2
那晚回到白府,我才想起来,为何陈设会很熟悉。原来是当年我陪着他读书时,曾说起过隔壁镇子上一对伴侣的佳话。
白百那时问过我[你喜欢这样的成亲礼?][喜欢啊,但我不成亲。]
[为什么?]他问我
[要男人干嘛?我不懂爱情,也不愿陷入那种情感,宁可一辈子不要成亲。那些都是虚的,不如银钱来的有用。]我想当然地说。
没注意到他失落的脸色,接着大言不惭[啊,对,你也别有负担,你不会是我夫君,我爹爹那都是说笑的。]
他全部都记下了,不论是那样的摆设还是我当初的话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