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窝》也叫《懒起吟》,是邵雍诗中不太起眼的一首。
半记不记梦觉后,似愁无愁情倦时。
拥衾侧卧未忺起,帘外落花撩乱飞。
当梦醒来,恍惚间梦中的景象都似有似无,愁绪也一同变得虚无缥缈。我裹紧被子,懒懒翻了个身,看到帘外的落花正胡乱翻飞。
用词很简单,意思也表达很清楚,就是懒得起床。这里的安乐窝,是指邵雍隐居洛阳时,好友司马光、富弼等凑钱给他买的宅院,因此邵雍又号“安乐先生”。
但《安乐窝》还有别的含义。
什么叫“安乐窝”呢?孟子有个“死于安乐”的说法,“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但人性就是向往安乐的处境,否则我们何必奔波忙碌、劳神费力呢?
人生在世,谁不想有个安乐窝,从此逍遥快活,自由自在?不过孟子也说得对,天底下的事通常是无可奈何,你想安乐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别人和环境都不会允许一个人长期处于安逸怠惰的状态。
毕竟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处于安乐的对立面,不安和忧愁、烦恼一直如影随形,让人不得安心和安宁。所以中国人都有个桃花源的梦想,渴望不再那么辛苦和烦忧。
要想如此,只能是从安乐的反面开始,以患难、忧患来谋求安乐。须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是操心的命。
“半记不记梦觉后”,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在梦里我们会经历很多,从小到大我们做过很多的梦,里面有各种的人和事,有些梦让我们喜欢和怀念,有些梦让我们害怕和恐惧,而大多数梦都是不记得了。
有时候我做了一个梦,似梦似醒的时候就是不知此世何世,等到睁开眼,再想琢磨梦里的事情,已经是若有若无了,只有模糊的印象,很快就是了无痕迹。
不只是“春梦了无痕”啊,我们大多数的梦境都是这样,有人说梦境是现实和欲望的投射,但我总疑惑不对。
因为我在梦里从来没有感觉到色彩,梦境不管是什么样,无论高兴还是愁闷,都是阴暗的色调,醒来后品味,真的是犹如地狱之相。
后来我看唐寅的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想必他也有过这样的体会。无论醒来还是梦里,人生终究是在苦海之中。
“似愁无愁情倦时”,庄周梦蝶?是庄周梦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物与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邵雍深研天地易理,学究天人,他对于心体混沌冲和的状态一定是有研究,每个人都是复杂多变的,但在梦醒的那个片刻,可能才是最接近自己本来面目的时候。
这时心里没有利弊得失的考虑,没有欲望的奔波和生活的忧愁烦恼,人事纷纷,是非恩怨,都还没有来占据心田。
“物我两忘”的境地啊,这让我想起关汉卿的“闲适”小令,“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阴午梦谁惊破。离了利名声,钻入安乐窝,闲快活。”
人在红尘苦海,人是社会人,车如流水马如龙,蚁穴蜂衙,蝇营狗苟,唯有在“似愁无愁情倦时”,才算是有了人的滋味。
拥衾侧卧未忺起,帘外落花撩乱飞。忺即想要,衾即被子。邵雍这时候已经醒来了,心神开始朝外投射,但内心还不想成为“社会人”,于是眼睛透过帘子看到外面的花被吹着散落。
这种安恬的意味就跟陶渊明卧北窗下、陶然忘机的心境一致了。
自在飞花轻似梦,邵雍的心还是延续了此前的“似愁无愁情倦时”,这也说明了他的选择,身心宁归于自然,也不愿像别人那样对功名富贵孜孜以求。
心冥空无,不忮不求,安闲乐道,这正是邵雍的人生志向。漫不经心,自然天成,《安乐窝》这首诗可以让人醍醐灌顶,能读懂的也不是一般人。
眼生时无有来处,灭时无有去处。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人要是修为高了,睡觉时候不会做梦,醒来后也没有烦恼忧愁。精神纯粹,没有杂念,睡眠质量最高,这才是我们的理想境界。
至人无梦,而俗人都是颠倒梦想,不知水月道场,梦幻泡影,无处不是修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