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唱歌的贵妇

香之感感 2024-02-22 03:29:20

据说这里风水不大好,净出些不三不四的怪人:有重女轻儿,把女儿养成十三点的;有嫖娼嫖到晕头转向,为了情妇动手想灭了自家闺女的;还有赌博赌到傻了吧唧,差点连裤衩都不剩的……

花瓶村靠海,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听着跟海有关的神话故事长大的,什么哪吒闹海,三太子探母,七公主寻亲,美人鱼上岸,海螺姑娘嫁农夫……这里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下海捕鱼可以,捕回的鱼蒸煮煎怎么吃都行,但绝对不能把鱼捉住,折磨得半死不活再扔进大海,据说这样的鱼会找到龙宫向龙王告状,一旦龙王发怒,轻则渔民出海要遇风险,重则洪水海啸所有人遭殃。

这种故事,内陆人大概过耳就算了。但是,海边的人不一样,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听神话故事长大的,对所有神明抱敬畏心,也都坚定不移地相信世上有超人力事件。

所以,当包肉丝在凌晨一点多的冬夜,突然站在三楼阳台上放声高歌,左邻右舍被吵醒后,都以为是碰上了什么神话事件。

住在包肉丝家正前方的老钱,循着声音传来的方位,趴在后窗瞪着老眼虔诚地研究了半晌,最终确认,是后面那位刚从国外回家没几天的女邻居在发疯。

老钱把研究结果告诉老婆,钱太太很火大,她带小外孙睡觉,上半夜孩子一直闹腾,她根本没能合眼,下半夜孩子不闹了,倒出来个装神弄鬼的假洋鬼子。

钱太太轻轻将小外孙从怀里扒拉出去,五官狰狞:“我去会会这个老妖精!”

话音未落,小外孙突然放声大哭:“不要不要,奶奶不要走,奶奶是我的,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好好好,是你的,都是你的!”钱太太躺回被窝,轻轻拍打怀里的孩子。

五分钟后,孩子鼾声轻轻响起,而屋后那该死的歌声还在继续,钱太太轻轻将孩子扒拉到老钱怀里,再次准备起身,结果还没出被窝,小外孙警觉地抓着她不放:“不要不要,奶奶是我的,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包肉丝持续唱,钱太太就持续想冲过去撕烂她的嘴。但只要她一动,小外孙就醒,一醒就哭,嚎叫得一次比一次剧烈,杀猪似的:“不要不要,奶奶是我的,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许是听外孙那些“我的我的”听烦了,老钱压低嗓音对太太说:“算了,耳朵往被窝捂捂,睡吧。明儿上午我去山里挖点冬笋,下午你把腌货干货拿点出来,咱给儿子家寄点年货。”

不待钱太太回答,小外孙再次大叫:“不行不行,爷爷是我的,奶奶也是我的,年货也是我的,不给舅舅吃,不给舅妈吃,不给弟弟吃!”

这话听得老钱十分不耐烦,低吼道:“你那小表弟长这么大就只回来过一趟,他吃的哪有你吃的多?你的你的,你又不跟我姓!”

钱太太的注意力终于不再集中在包肉丝身上,她喝斥老钱:“怎么跟孩子说话呐?他才多大,护食是天性!等长大懂事了,你给他金山银山他都不稀罕!”

“三岁看八十!”

“什么三岁看八十,这孩子跟他妈一样,随我,聪明,还讨人喜欢!”钱太太说。

“呵!”老钱打了个冷战。

“怎么?我们老少三代没资格让你喜欢?”

“我出去看看后面那娘们儿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要给她供个猪头烧高香,她才肯闭上她的臭嘴!”老钱不想跟太太纠缠,披了件大衣,打着手电筒,真的去找包肉丝了。

黑咕隆咚的阳台上,包肉丝连盏灯都没开,瘦削的身影,午夜幽灵般张牙舞爪,幸亏老钱胆够大。他站在包肉丝家院门口,扯着喉咙喊话:“怎么回事啊?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包肉丝坚持唱完整首歌的最后两句,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回复老钱:“咦?你家有个夜哭郎,哭声震天响,我都没寻你们晦气,唱两嗓子怎么了?难道歌声没有你们家哭声好听?”

老钱指着包肉丝,气温低,加上生气,让他那根戳出去的右手食指微微颤抖:“你看看你这个人,你都60多岁了,怎么能跟一个孩子计较?是我们想让孩子哭的吗?这孩子哭大人能控制得了吗?”

“可不是,是我自己想唱歌的吗?我是被你家吵得睡不着!我睡不着我不唱歌我还能干吗?要不然你上来陪我跳舞啊?”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哭声能有多响?别家怎么就不嫌吵,就你受不了!”

“哎哟,你家那孩子,一张嘴就一串‘不要不要,我的我的,都是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老两口对孩子做了什么缺德事!”

“那你接着唱,唱死你算了!”

“不要不要,我的我的……都是我的。”包肉丝捏着嗓子学老钱小外孙的语气叫得阴阳怪气。

一口老血噎在老钱嗓子口,既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老钱和钱太太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大,儿子小。最开始老钱觉得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子女儿他都喜欢。但钱太太不同意,说她在娘家地位就没兄弟高,受够了委屈,所以她生的女儿一定要当金子养。于是,在多数人重男轻女的年代,老钱家重女轻男,好吃好穿都先紧女儿。儿子常年破衣烂衫,鼻涕邋遢,哪怕赶集买回一串香蕉,也是藏起来让女儿慢慢吃,儿子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老钱很多次都感觉有点舍不得儿子,但钱太太说,惯子如杀子,老不舍心,少不舍力,男孩子怎么能享福?

结果,成年了,当金子养的女儿也没看出哪里像块金子,初中毕业就死活不读书了,出去打工一毛钱没拿回来,男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后来结婚也颠三倒四,四结三离,结时就找老钱夫妇要一笔钱让她带到男方家去过日子,离时却总是净身出户,说是为了孩子不想跟男方斤斤计较。其实老钱心里一片亮堂,闺女人格不稳,出轨比吃饭还频繁,哪个男人受得了。一婚生一娃,生了就抱回娘家交给爹妈抚养,离婚时又领走还给男方。眼下这个小外孙是女儿第四婚所生,别人家的娃都小脸白嫩嫩,小眼亮晶晶的,他们家这个小外孙长得乌漆抹黑,三角眼,都六岁了,头顶才勉强长出一撮稀稀拉拉的小黄毛。

老钱不太疼这孩子,但也不至于冷漠。倒是钱太太,把这丑外孙当宝贝疙瘩似的就差宠上天了。

老钱的儿子勉强读到高中毕业,高考那年,钱太太喉咙里长了块息肉,咳个不停,医生说小手术就能解决,但她本人非说自己得了癌,因此儿子辍学了,外出打工挣钱供老娘治病,给家里寄了几年钱,后来在外谈了女朋友,领了证,在女方家举行婚礼,再后来干脆将房子买在了外省。

老钱夫妇原本有机会跟儿子一家缓和关系的,儿媳生娃坐月子,喊他们去帮忙,去是去了,但只要儿子不在家,钱太太就在家欺负儿媳妇。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吃过那么多苦,凭什么让你享福?”“你又不是我女儿,凭什么我要对你好?”“哎呀,我对我女儿绝对不会这样的!”

跟儿媳交恶的结果就是儿子一家彻底不回花瓶村,逢年过节连个电话都不打回来。

老钱女儿第四婚生的这个小孩除了长得丑,原先也没多大毛病,自打前些天,看别人家儿孙陆陆续续大包小包回家过年,老钱心底十分羡慕。加上新闻里说有个国外敬老院,一名老人因为失语,口渴也无法表达,护工也疏忽大意,结果硬生生把老人给渴死了,老钱看得冷汗涔涔,万分后悔当年在儿子身上的不作为。就在吃饭时忍不住念叨了一句:“我那小本子上还有20万,这钱以后留给我孙子上大学用!”

“哪个孙子?”钱太太当场问。

在她心里,孙子这个概念是模糊的。感情上,只有她女儿生的孩子才是她孙子。可传统血缘上,儿媳生的那个才能叫孙子。

老钱回:“谁跟我姓谁就是我孙子!”

年仅六岁的小外孙听了这话,当场哭得死去活来,“不要不要,我才是你们的孙子,那20万是我的,我的我的,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老钱被那丑小孩哭得恍恍惚惚,当年他有多糊涂,在妻子面前有多么唯命是从,现在心头就有多懊悔。

反正自打老钱提过那20万之后,小外孙就跟丢了魂似的,动不动小嘴一撇,嚎啕大哭,“不要不要,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这么小的孩子如果没有大人提点,能这样精明势利?

眼下被包肉丝这样一讽刺,老钱心头似被插了把钝到根本分不清口和背的刀,疼!去年他曾厚着脸皮去儿子家看小孙子,他带孩子逛商场,指这个指那个,孙子统统说不要,还反过来劝爷爷不要浪费钱,临走还打包一兜东西让爷爷带着路上吃。

人老了,经不起回忆,也经不起内心深处排山倒海样的波动。老钱重新回到被窝的时候觉得天旋地转,合眼的刹那,感觉自己不是睡着了,而是坠进了深渊,世界一片清净。

此趟PK,杀敌八百,自损十万。

第二天,因为没睡好,老钱夫妇的眼袋纷纷耷拉到颧骨下方,就连他家小外孙,也长了儿童黑眼圈,一家三口好不憔悴。

老钱一家吃过早餐,拎着工具准备上山挖笋的时候,穿着大红色羊毛连衣裙,外罩一件黑色呢大衣的包肉丝,顶着一脑袋金灿灿的小波浪,背着驼色双肩包,迎着朝阳,手拿牵引绳,牵着那只据说费了好大周折才从国外带回来的大白猫,正往村口溜达。

钱太太立即拦在包肉丝面前,“哎呀,我说包肉丝,我家孩子哭那是没办法的事儿,你一个60多岁的老婆子怎么能在半夜唱歌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这几座宅子闹鬼呢!”

包肉丝蹙了下眉,她在回国第二天就已经一一拜访过周围邻居,大家姓甚名谁都晓得:“钱师母,我叫ROSE,娘家姓包,法国夫家姓马修,你可以叫我ROSE,或者小包,或者马修太太,怎么可以叫我包肉丝?这很不礼貌!”(注:关于师母这个称呼,是花瓶村的习俗,称男人为师傅,女人就称为师母,跟大街上见到陌生人打招呼喊帅哥美女是一个意思。)

呵,一个出国三十年,目前回国才三天的假洋鬼子,不仅深夜扰民,还有脸提“礼貌”这个词,钱太太眼里迸出两道熊熊火苗:“我不管你是包肉丝,还是肉丝包,今晚你再给我唱一个试试!”

“民主你懂不懂,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你孙子在夜里哭我没提意见,同样,我唱歌是我的事,你也无权干涉!”

“皿煮?”钱太太不大懂,“我管你锅煮还是碟装,反正半夜唱歌就是老不正经。”

“法国时间比国内推迟7小时,我那个点唱歌完全正常,就跟你们在国内睡前喝牛奶一个道理!”

“放屁!你脚下站的这个地方叫花瓶村,人在哪儿,你就得遵哪个地方的理!”

不欢而散。

尽管昨夜睡得很不好,但这个白天钱太太特别亢奋,她不断在心中模拟,甚至排练如何组织语言,如果语言沟通不了,如何执行肢体动作。反正只要今晚包肉丝再敢夜半唱歌,她就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结果,可能是乐极生悲,钱太太在山上挖笋跨越一道小山沟的时候,把自己想象成了电视剧中衣袂飘飘能在空中飞来飞去的白衣女侠,结果一骨碌滚了下去。哪儿哪儿都疼,但哪儿哪儿都没摔坏。医生嘱咐她好好休息,切勿再干体力活,更不能动气。

于是当夜,凌晨一点,包肉丝又开嗓的时候,钱太太虽然恨得直咬牙,但她得顾及自己的身体,默默搂着怀里的小外孙,念了一宿的“菩萨保佑,老天有眼”。

这厢包肉丝没完没了地吟唱着法语咏叹调,哦来哦去十分倾情忘我。那厢,平常在乡亲当中为人处事最冲动、战斗力最强的老钱夫妇又迟迟没动静,住在包肉丝家左边的老左按捺不住了,他借起夜的机会,来到包肉丝楼下,大声喊话:“包师母,时间不早啦,早点睡嘛!”

老左这话其实说得挺凭良心的,不含私人情绪,也没有责怪的意思,但包肉丝不买账:“咦?老左啊,你家狗一夜吠上10多次,我也没找到你家门前去啊,我这才唱两句,又没拿扩音器,你就受不了啦?”

“你要是白天唱倒也不嫌吵,可这夜里,连空气都安静了,那声音可不就显得有点大。”

“先管好你家那只大黑狗!它一叫,村里村外所有家狗野狗都跟着叫,敢情我唱的就不如你家狗叫得好听?”

“不是这么个道理!您看,我年纪大了,起夜多,农村厕所又不像城里卫生间都开在室内。我这一走动,狗就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就要叫唤两嗓子。它一叫,其它狗听到了就跟着叫,其它狗一叫,我家狗又跟着凑热闹……”

“你才多大?没到60岁的男人就敢说自己大,我丈夫马修都70多了,也没你说的这个状况。他健康又硬朗,能开车会骑马,平常还玩射击,跟年轻人一样泡酒吧,胸肌腹肌一样不少……呃,话说你为啥要频繁起夜?”

“我前列腺不大好!”

“你前列腺怎么了?”

“这个……哎呀我说包师母,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又不是医生,我有病,你有药吗?”

老左气呼呼回家了。

他躺回被窝,左太太责怪他:“关你什么事,你要去找她,她想唱就让她唱。”

“天天这样唱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管好你自己吧!”

“我现在不是改过自新了!”

“你的前列腺替你记着你干过的好事呐!”

老左刚想怼回去,就听自家楼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女人呐喊……是他儿媳妇的叫床声。

“你听听,你听听!”老左气得手握成拳,在床上连捶了好几下。

左太太懦弱了半辈子,眼下年纪大了,说话声音仍是弱弱的,“听什么呀,这声音不是你最喜欢的吗?”

“唉!”老左一烦躁就伸手拔自己脑袋上的毛,已经快把自己给薅秃了。

他家狗一夜叫唤十多次,的确跟他频繁起夜有关,但还跟另一件事有关:儿媳妇叫床。

天天叫,夜夜叫,叫得跟杀狗一样,这楼下的狗听了心里能不害怕吗?

这两样事都让老左没脸。

前列腺不好,医生明确说过,跟他年轻时纵欲过度有直接关系。

老左当然不可能在左太太一个人身上纵欲过度,他到处撒野,处处留情,过了二三十年一夫多妻的生活,后果就是才50多岁前列腺就进入报废状态,一夜要上八九次厕所。睡不好觉,身体其他零件机能退化迅猛,心脏病高血压之类的全出来了。

要有钱有势养个病也不难,关键这老左,年轻时把所有精力都拿出来做了荒唐事,老了一穷二白,白天到处打零工挣钱糊口,晚上还得不停跑厕所。

老左这两年也曾编辑过数封长篇短信,向远嫁千里的女儿哭穷卖惨,希望女儿能有一片孝心,接他过去孝敬,养老。

可不管他怎样花言巧语,情深意切,放低姿态,女儿从未回过他一个字。

有回他自己找到女婿家所在的城市,都报警了,警察替他联系上了女儿,这个不孝女却直接托人送来二千块钱,让他原路返回,面都没见。

每当想起这个,老左就恨自己当年没把女儿掐死。

左太太则不以为然:“我觉得闺女说得有道理,如果你光出一颗精子,却没有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这样也想她当你孝女的话,那你当年那一大串情妇的女儿都应该孝敬你,你不知给了她们的妈多少颗那玩意儿呢。”

“她混账,你也跟着不做人?”老左喝斥太太。

“我不觉得我女儿混账,她小时候跟你那个姓徐的情妇的女儿同班,就因为成绩比徐家闺女好,你为了哄你情妇开心,三天两头把我闺女打得鼻青脸肿,后来我给她转了学校,你才不打她。”

老左无语反驳,当年为了得到那几秒钟的快乐,他向来不择手段。把女儿养成了仇人,儿子养成了白眼狼,目前儿子三十多岁了,还在家啃老。最讽刺的是,儿子啃老途中居然跟老左当年一位情妇的女儿相遇相爱了,并以死相逼,坚决把该女娶了回来。小两口每天白吃白喝就算了,夜里还要狂风巨浪叫给老左听。

人生实惨。

这晚,可能是气温有点儿低,包肉丝唱了半个小时就进屋了,但老左和左太太却一宿未眠。

第二天老左吃好早饭出去上工,路遇花枝招展的遛猫女人包肉丝,疲惫得连眼皮都没力气抬。

包肉丝在白天通常打扮得很洋气,背着双肩包,上午牵着她的猫走到村口集市上的花店买几朵鲜花,然后再到西点店买几片新鲜面包,再去超市研究一番芝麻酱花生酱蓝莓酱,然后买两棵生菜,再一路牵着猫往回走。

中途遇见熟人的话,也会停下来聊几句,但不管是包肉丝还是花瓶村的人,都会感觉相谈不太欢乐。包肉丝张口民主,闭口自由,要么就疯狂赞美她的法国老公,多么浪漫,多么健壮,多么爱她。

可很现实的一个问题就摆在眼前,真那么爱她,放她一个人回国做什么?而且,十多年前,包肉丝父母在花瓶村仙逝的时候,也没见这女人带着她的浪漫男人回来奔丧啊,再自由再民主的国度,也不能连父母的葬礼都视若无睹吧。

而且花瓶村已经没有包肉丝的近亲,她现在住的房子是她兄嫂的老宅,兄嫂一家已经搬至外省定居,近十年没在花瓶村露过面。包肉丝此趟回来如果是探亲,为什么不直接去外省见兄嫂?

如果不是回来探亲,又跟法国丈夫那般恩爱,她为啥要一个人住进娘家老宅,怀旧吗?看不出来啊。

不管怎样,下一晚,包肉丝在老时间准点又开嗓了。

钱太太那一摔伤得不轻,浑身疼得连呼吸都不敢用力,自然是没力气出来管闲事的。

老左白天累,晚上苦,狗叫,儿媳妇叫,老婆还要不时揶揄他几句,他也没兴趣去找包肉丝的茬。

所以这晚,住在包肉丝右边的邻居老右就出头了。

老右家既没有夜哭郎,也没有狗和狂蜂浪蝶等家常小动物。本以为稳操胜券。不料,他刚登场,还没来及得表态,包肉丝就毫不留情地一举击中他要害:

“咦?这不是老右吗?我还以为哪个大佬呢?老右呀,我回国这几天在村里到处看了看,咱村条件差一点的人家也至少是二层小楼了哦!你搞什么飞机,这些年做梦去了吗,过到现在还住着平房!我说你呀,睡不着就考虑考虑怎么发家致富吧,没道理别人都能挣到钱就你挣不到啊!”

听了包肉丝的话,老右一肚子勇气,活生生给怄得腐烂了。

他毫不犹豫,掉头回家。

就当自己梦游了一场。

但他一进门,就被老婆讽刺了一句:“活该!”

“哎,我怎么活该了?”老右摸索着坐回床边,点根烟抽起来。

“全村最差的人家都有两层小楼了,你还住着平房,脸上有光呐?你要早点戒赌,现在咱能让那假洋鬼子笑话?”

右太太抬手啪嗒一下打落老右手里的烟,“你还有脸抽烟,你咋不一头撞死在她面前呢?”

“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我现在不是不赌了吗?”老右眼下也只有50多岁,但由于常年赌博,荒废时光,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他苍老憔悴得跟一截被太阳晒了几百年、随时会被风化掉的老树皮似的。

“但凡我有一点远见,胆识,我早带着孩子们单过去了!”骂完丈夫 ,右太太又开始怨自己,只恨世上没有后悔药,不然她至少得吃上一麻袋,“当年我娘家妈一直劝我跟你离婚,哪怕不再嫁,一个人拖着四个孩子,只要肯卖力气,温饱也能解决。偏偏我烂草蒙心,被你几句好话一哄就心软,每次都相信你改邪归正的屁话,直到儿女长大你也没改!”

“我这不是改了吗!?”老右爆喝。

“要不是前年你突发心梗,倒在牌桌上差点见阎王,你能改吗?要不是你那些牌友担心摊上人命不敢再找你,你能改吗?”

明明近在咫尺,但老右夫妻俩都扯着喉咙吼叫,俩人耳朵都被对方震得嗡嗡响。

从牌桌上的事,又吵到养育儿女的事,越说右太太越像吞了炸药:“你当年那个往死里抠门的劲儿哟,在牌桌上输成千上万不心疼,老婆孩子吃口肉,你能在地上连蹦三圈儿指天骂地动手打人。那年夏天我们娘儿四个就烧了碗西红柿蛋汤,你心疼鸡蛋,整整三天没跟我讲一句话!”

老右也觉得奇怪,老婆说的都是事实,但他现在听在耳中也感觉不可思议,他以前怎么会那样吝啬呢?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老右半生不曾安生过日子,后果当然也挺严重,首先儿子成了他的翻版,噬赌如命,贪财如命,兜里那一小叠现金,每天沾着口水要点上好几遍,连他老娘都休想从他那里挖出一分钱。

女儿们虽说没经过什么精心培养,也没啥大出息,倒也个个晓得靠舍力吃饭。

吵到女儿,右太太又是一阵剧烈嚎叫。她和老右共育一子三女,三个女儿开头都挺孝顺的。哪知老右花花肠子多,经过一番观察,发现长女和第三女的婆家条件一般,所以开始不待见这两个女儿。

老右只准老婆给条件不错的二女儿家带孩子,二女儿生两个,她就带两个,闲暇时还总拉着老婆去给二女婿端茶倒酒,伺候得一脸殷勤,仿佛辈份调换老少不分。

结果十年就分河东河西,长女和第三女两家的条件跟喝足水的秧苗一般,蹭蹭往上窜。

而原本条件不错的二女儿家,因为女婿酒驾出事故,又涉嫌窝藏杀人犯,家境一路开始衰败。

败到最后,右太太去帮忙带孩子,天气凉了,这对夫妻俩连件衣服都不给右太太添,右太太被冻出肺炎,女婿直接将丈母娘送回家,一句好话没留,拔腿就走。

老右是真心不想让人看二女儿家笑话的,毕竟这是他最看好的女儿女婿,他们要是倒了,不仅代表他老右的眼光不行,还代表老右这一门连个像样的人物都没有了。

所以有段时间,老右心一横,干脆去工地做小工,挣来的钱悉数交给二女儿。谁知送钱那晚,发生一件难堪事:老右在屋内跟宝贝女儿说体己话,女婿在外面悄悄打开老右的包,将他一堆旧衣旧衫都抖搂出来逐件检查了一遍,每个兜都捏了捏。这一幕,要是听别人说,打死老右都不会信的,但恰巧是他自己透过门缝看过的,不信不行。

老右冲出来质问二女婿:“你小子做什么?怀疑我偷你家东西啊?”

二女婿回:“说得好像你没偷过似的!”

老右的心瞬间碎了。

“我确实嫌贫爱富,但谁让你跟我学呢?你当时要是坚持对老大和老三家稍微好点,她俩现在也不会常年累月娘家都不回一趟啊!”老右吵得精疲力尽,但他仍觉得老婆也有责任,别人家老公做错事,都有贤内助在一旁竭力纠正,他们家倒好,他错一步,老婆能连错十步。

右太太也懊悔:“我要是个聪明的,能跟你过到现在?”

“你何止不够聪明,那年老大买房找我们借一千块钱,当年你就追着她要,她问你那么急要钱做什么?你说你要存银行拿利息!真正个蠢女人。”

“是你让我找她要的!”

“那你不会编个理由啊,就说身体不好,要拿钱看病。什么存银行拿利息,你本事大,干脆去放高利贷得了!”

原本是右太太讨伐老右的,结果吵着吵着,女方落了下风,但坚决不肯认输,跟老右吵了一宿。

太阳升起的时候,老右夫妇俩垂头丧气,早饭都没吃,各自出门做零工去了。

包肉丝站在三楼阳台上又是抬腿,又是伸胳膊,像是睡了很好一觉。

君子慎独。换一般老太太,脾气再怪,也不太可能跟周围所有邻居交恶,除非不想活了。

但这个包肉丝,她一点没有不想活的样子,每天把嘴搽得血红血红,眼睛画得像两枚铜钱,穿衣服也是大红大紫,妖娆得像朵悬崖之花。

她又唱了十多天,老钱家、老左家、老右家都没搭理她,搭理不起啊,首先身体吃不消,其次心理也累得狠,由她唱去吧,晚上睡觉时拿毛巾把耳朵堵上就可以了。

可是,正当这三家打算破罐子破摔时,包肉丝那只据说祖籍法国的猫发情了。

猫发情原本不是稀奇事。但包肉丝这只猫,它嗓门儿特别大,叫得如泣如诉,山呼海啸,把大半个村的公猫都给勾了过来。

公猫们为了博得猫美人的青睐,爬围墙的,上房顶的,还有上电线杆的,一个个伸长脖子,叫得地动山摇,很是瘆人。

就连包肉丝本人,当晚都吓得没敢站在三楼阳台上唱法语咏叹调。

邻居们当然也被吵得心慌睡不着,但他们都是海边长大的人,但凡跟诡异沾边的事,他们都不想参与,不参与就无罪,让猫们叫去吧。

但是这么多猫叫,终于惊动了住在包肉丝家正北边的邻居:老北。

老北白天在一家医院做护工,早出晚归,挺忙挺累的,晚上睡得沉,包肉丝的歌声从没打扰到他,但这晚的猫叫,动静实在巨大,他被惊醒后,抄了根拖把就冲了出来,左挥右打,猫见了人也怕,一边叫一边逃。

花了十多分钟老北才终于将猫群驱散。他正打算扛着拖把回家的时候,包肉丝家三楼阳台的灯啪的亮了,头裹着干发帽的包肉丝包着厚厚的浴袍站在灯光中,对着老北打招呼:“哎呀,多亏你,不然我家LILY这辈子就不干净了。”

“一只猫而已,谈什么干净不干净。”老北觉得包肉丝有点矫情。

事实上,她也确实矫情,据她说,她的LILY是一只法国什么著名的贵族猫,必须跟同个品种的公猫才能交配,否则子宫会发炎。

老北虽然只是一名医院护工,不懂做医生的那些事,但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从没听说过贵族猫跟平民猫谈个恋爱子宫就会发炎。

所以老北对包肉丝说:“你可拉倒吧!”

“你不懂,不代表世上就没有这回事!”包肉丝脸色如常,她仍想继续给老北科普一些关于贵族猫找对象方面的知识,但老北已经扛着拖把回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老北准时骑着电动车上班,刚出门就遇见钱太太,钱太太是特意等在他门口的。她将包肉丝夜夜高歌的事告诉老北。老北听得先是咋舌,接着庆幸:“哎呀,幸亏我老婆在市区陪我读高中的小女儿补课,不然她们不被这个老太婆烦死。”

“你心里知道就好,这个假洋鬼子,谁知道她这么多年在外面做什么,突然回国了,还一个人,天天到处吹她的马修先生,肌肉有这么大块。”钱太太攥起拳头在老北眼前晃了晃,“你看就她那小身板儿,真有这么强的男人,她吃得消吗?”

“有可能就是吃不消,所以回国休息休息。”老北说。

“哎呀,你看看你,脑袋里装的什么呀?”钱太太原本想诱导老北陪她一起怀疑包肉丝在说谎,所谓马修先生是瞎编的,但老北是个实心眼,她很失望。

因为老北出手,包肉丝家猫的清白是暂时保住了。但是动物发情这种事,在生理需求没有得到解决之前,并不是人为阻挠就能停止的。又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大半个村的公猫再次将包肉丝的宅子包围了。

老北这晚加班,包肉丝敢跟人硬刚,但不敢对猫怎么样,周围还有几家邻居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根本不想管包肉丝的闲事。所以公猫们这晚情绪空前高涨,都想夺得美猫归。

话说,海边的人,都是打小听神话故事长大的,对所有神明抱敬畏心,也都坚定不移地相信世上有超人力事件……这两晚的猫叫,加上前些天夜半的歌声,已经让有些不明真相的人心里发毛了。

比如花瓶村隔壁宝马村的屠夫老宋的老婆,她在镇宾馆工作,这个月轮中班,以往下半夜回家一路平安无事。最近不行,每当她骑着电动车路过花瓶村那固定的一段路时,不是听到奇怪的歌声,就是听到有人在黑暗中掐架,后来歌声没了,架不掐了,又来了一群猫,死去活来地叫,宋太太被吓得手脚发凉,屠夫给她捂到天亮都捂不热。她终于没忍住,告诉丈夫花瓶村某段路有问题。屠夫见多识广,一寻思,老婆的话不是全无道理,据他听说,那一处风水的确不大好,净出些不三不四的怪人:有重女轻儿,把女儿养成十三点的;有嫖娼嫖到晕头转向,为了情妇动手想灭了自家闺女的;还有赌博赌到傻了吧唧,差点连裤衩都不剩的……不过他不怕。

这晚宋太太又下班,屠夫前来迎接,亲眼见到猫山猫海时,他立即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一串万响鞭炮,香烟一点,朝公猫最集中的一根桂花树方向用力一甩。

鞭炮响起的这一刻,宋太太紧抱丈夫腰身,好感动,好有安全感。

而这时包肉丝正在下楼,她趿着拖鞋,一步一台阶,走得十分小心,鞭炮炸裂的巨响震疼她耳膜的时候,她毫无心理准备,腿一抖,踩空,直接从楼梯上掉了下去。

小半个花瓶村的人都被突来的巨响吓一跳,离过年还有十多天,谁这么早就开始放炮竹了?

包肉丝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老钱夫妇,老左夫妇,老右夫妇,三家六口都亲自出来围观了一下,也都按捺住内心复杂的情绪,对放鞭炮的人作了一番谴责,对包肉丝的遭遇表示了同情,最后纷纷表示会及时喂猫,让包肉丝安心治疗。

包肉丝伤了一条腿,在医院经历了死去活来痛不欲生的一个礼拜后,终于不再那么疼,她开始镇定养伤。

她一镇定问题就出来了,又开始深夜到点就唱歌,不唱就会死那样的守时。给每一个会停下来听她讲话的人科普她那位有大块肌肉的法国丈夫,告诉人们她在法国吃的是鹅肝奶酪蜗牛鱼子酱黑松露,顺便嫌弃病房的病号饭像猪食。

如果有人反问她,都伤成这样了,住院这么多天了,法国丈夫怎么还不来看看她?人不来,怎么连电话也没见他打一个?

这很好办,一句话就能解决:疫情,他来不了啊!

那电话咧?

咦?距离产生美懂不懂?我身体上经历的痛苦,怎么忍心让他在心里也经历一遍?这事儿我根本没告诉他!

好吧,这国度的爱情真的挺复杂的。

转眼到了除夕这晚,包肉丝原本请的那位看护要回家吃团圆饭,医院实在安排不过来,就为她安排了一位男看护临时照看一晚。

男看护从头到脚穿着防护服,看不清五官美丑,也不爱说话,包肉丝呱啦呱啦,他最多回个“嗯”或者“哦”。但是身形挺魁梧,手掌很宽大,这让包肉丝初步表示满意。

晚餐的时候,包肉丝对男看护满意得简直想打两百分:别人的病号餐里只有一块清蒸青鱼肉,而男看护一出手,给她搞了两块。

别人的餐盘里,排骨只有零星的三两丁,她有满满一座小山那么多,包肉丝一块一块地啃,又认真数了数,足足12块。

“好吃得嘞!”包肉丝边吃边对男看护微笑。她回国一个月了,还从来没笑得这样发自内心过。

同个病房另一位老太太嘴碎,她问包肉丝:“咦?你不是法国贵妇人吗?清蒸鱼和小排骨有啥稀奇的?”

“吃习惯国外的大餐,偶尔来点家乡小菜当然稀奇。”

“你法国老公和小孩,过年都不来看你,哪能连个电话都不打?”

“他们都有事情要忙的,哪像你闲得嘞!”

“也是。”

“在我们法国,讲究的是民主,妻子或者母亲生病,丈夫或子女来不来探望,完全出自个人意愿,任何人不可以进行道德绑架,你看看国内这些人,一个个什么样子,一个人生毛病,一大家子像蜜蜂采蜜一样围着他,都没有事情做的吗?一个家到现在还不发达,跟这种人有直接关系!”

包肉丝今晚吃得很饱,原本还想多讲几句,但是隔壁病房突然传出一阵兵荒马乱的哭声:

“妈,你醒醒啊!”

“阿婆,你不要死!”

“孃,你醒过来啊!”

这代表有人去另一个世界了。

同病房的老太太拄着拐去隔壁瞧热闹去了。

包肉丝腿伤未愈,不能乱动,男看护坐在她身边发呆。

包肉丝突然从枕头下面翻出个小钱包,迅速从里面抽出一张20块,朝男看护手里一塞:“喏,这个你拿好,我身上除了腿伤,还有心脏病,肾也不太好,我迟早要死在这个地方的,到时你记得帮我哭两嗓子,就说小包呀,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男看护没忍住,笑了一下,将钱退给包肉丝。

“嫌少?喏,再给你一张!”不知是被隔壁病房的哭声感染,还是男看护额外弄来的鱼块和排骨太好吃,总之平常刀枪不入的包肉丝今晚有点伤感,她又塞了张一百块给男看护,抹着泪说:“你好好记住我,我迟早要死在这家医院的,到时你假装我是你阿姐,帮我哭两嗓子也可以!”

“你没有家人啊?”

这个男看护一张嘴,包肉丝就听出来了:“你是住我屋后的老北!”

“对!”

哦,心头一阵暖流,温度高得令包肉丝有点眩晕,“原来是自己人,难怪对我格外关照!”

“对呀,所以这个钞票你收好,你要是真的死了,我不要钱也会帮你喊两嗓子,我就喊‘包肉丝啊,你不要死,你死了,你的猫怎么办,没有你,它子宫会发炎的’!”

“瞎讲,我又不是公猫!”

过了年,元宵节前一天包肉丝出院,老北下班,用电动车顺便载她一起回家。

钱太太在包家门口放了只不锈钢盆,她和老左和老右三家,谁有空谁就弄点吃食过来,他们答应过会帮邻居照顾猫,几家做得非常尽心。

包肉丝到家,老北将她抱上楼,她看着床边溜达的猫:“咦,肚子怎么这么大?”

“它有了!”老北说,“看样子不出一个月你就得做外婆。”

包肉丝假装没听到,拿出一本法语杂志铺开来看。

——完——

0 阅读: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