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的长河中回溯,早年间的农村,每至番薯收获的季节,空气中便弥漫着一种质朴而忙碌的气息。那时,总有一些农户满怀热忱地张罗着制作番薯线粉,那是一项承载着乡村智慧与传统的劳作,然而在现代社会的浪潮席卷之下,如今这般场景却已难得一见,宛如一段被岁月尘封的旧梦,偶尔才会在记忆的深处泛起丝丝涟漪。
“线粉”,这一如今在城乡都普遍流行的叫法,在我们浙东地区,却有着丰富多样的称谓。有叫 “粉丝”“粉线” 的,那名字里仿佛就透着一种纤细与精致;有唤 “干面”“面干” 的,带着浓浓的面食韵味;也有称 “豆面”“冬面” 的,各有其独特的地域特色与文化内涵。但 “粉条” 决然不是宁波人的叫法,这是地域文化在饮食名称上留下的鲜明印记。平日里所见的线粉,有着不同的色泽与质地。一种为乳白色,色泽亮白得如同冬日初雪,晶莹剔透恰似清晨草尖上的露珠,那是豆类、马铃薯线粉所特有的模样。而外色微深,略带一丝浅灰的则是番薯线粉,这番薯线粉在我们四明山区,可是占据着主导地位,是这片土地上人们心中独特的美食记忆。
每年秋风渐起,番薯成熟的时节,村庄便热闹起来。村民们将从土里精心挖掘来的番薯,如同搬运宝藏一般,倾倒在清粼粼的溪水边。溪边瞬间成了忙碌的舞台,妇女们卷着裤腿,弓着腰,那麻利的动作如同灵动的舞者,手中的刷子又扫又刷,薯上的泥土在她们的劳作下纷纷脱落。男人们也不闲着,撅着屁股,又抹又搬,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力量,忙得不亦乐乎。而小孩子们则像是这忙碌场景中的小精灵,光着脚丫漫不经心地在番薯间踩来踏去,偶尔有嘴馋的,捧起番薯就咔嚓咔嚓啃上几口,那清脆的声响和满足的神情,仿佛在诉说着番薯独有的香甜。
番薯洗净后,紧接着便是碾碎这一重要工序。早先,碾碎番薯全靠手工操作,那是一场考验体力与耐力的漫长战斗。人们手持简陋的工具,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碾压,累得气喘吁吁却收效甚微。后来,随着时代的进步,一种专门榨碾的机器应运而生,为农户们提供了有偿服务。这种榨碾机形状好似农村常见的风车,只是规模略小一些。当接通电源,那肥粗的番薯被铁斗轰轰轰地吞进去,仿佛被赋予了神奇的魔力,转眼之间就化作了稠浓的腐汁,这一变化总是让村民们啧啧称奇。
腐汁一桶一桶被小心翼翼地拎往埠头。埠头旁像是一个备战的营地,预备好了空缸、空桶等大型容器,以及蚊帐布、竹筛子、木棒等形形色色的用具。制作线粉的关键步骤 —— 过滤,即将在此展开。先在缸、桶口沿上横搁简易的竹、木 “井” 字架,如同搭建一座微型的桥梁,再摆正竹筛子,内摊一张一平方米见方的蚊帐布,这蚊帐布就成了过滤的关键防线。随后,将腐汁一勺一勺舀入,边掺清水边用手指来回搅拌片刻,那手指在腐汁中穿梭,如同在指挥一场细腻的交响乐。搅拌均匀后,再用力揉挤,稀释的浆水便哗哗淋入缸、桶内。滤剩的粉渣,一般会被当作喂猪的上好饲料,但也有心灵手巧的农户,将其搓成饼状,放入油锅炸了当小点心吃,那金黄酥脆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独特的香甜,别有一番风味。浑浊的浆水在缸、桶中不断满溢,需经一宿的沉淀,仿佛是时间在赋予它新的生命。天亮后,轻轻倒去废水,底下便赫然出现一两寸厚、白润润的一层沉淀物,这便是所谓的 “粉浆”。湿的 “粉浆” 黏滑稠腻,白如嫩豆腐,须一铲一铲挖出,装在洁净的器皿里,端回家制作线粉。若不制作线粉,也可将其摊在箪匾上晒成干粉,这干粉可是作勾芡、烧糊羹的绝佳原料,能为菜肴增添一份独特的口感与风味。
制作线粉的工艺大致分为 “热煮” 和 “冷轧” 两类,每一类都有着独特的魅力与流程。“热煮” 工艺宛如一场热闹的集体协作,人手较多,分工明确。有烧火的,那熊熊烈火在锅底舔舐,为整个制作过程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热量;有搅拌的,手中的工具在桶内不停翻动,确保粉浆均匀细腻;有支漏具的,小心翼翼地将漏具架在合适的位置,这是线粉成型的关键一步;还有捞取和晾晒的,他们的动作敏捷而熟练。通常在空屋或院落里搭一口大锅,锅底柴火旺烧,锅内热水沸腾翻滚,恰似欢快跳跃的音符。离锅口一米高处架一副漏具,在三五步外还得准备晾晒的竹竿、木架、箪匾或芦席。制作前先将粉浆在大木桶内调成黏稠的糊状,并调兑微量的明矾,搅拌均匀后盛进面盆,倒入漏具内。面糊穿过漏具的细孔,顷刻间化作百余条白线,这些白线如同从天而降的银丝,有条不紊地淋入沸水中,一瞬间变成淡青色,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负责捞取的人操着竹夹子,以最快的速度捞起,那动作快如闪电,扔进身旁的冷水槽冷却,再取出后上架晾晒,一根根线粉在阳光下逐渐变得干燥,仿佛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相比之下,“冷轧” 的工艺程序略显简单,却也别有一番韵味。只请本村一名专业人员上门制作,也不必另行垒灶搭锅,直接在日常的土灶台上操作。提前烧开一锅水,滚水之上覆盖一只车轮子般的圆形竹器具,俗称 “甑”。甑底摊一方白布,粉浆在桶盆内调匀后,一勺一勺往甑里舀,然后盖严甑盖。待甑内的面糊在腾腾热气中化稠、转色,那是一种缓慢而奇妙的变化,如同生命在悄然孕育。再继续一勺一勺均匀地浇淋在面糊之上。整个过程反复而繁琐,约摸四五个小时左右,直到面糊高度碰触甑口边沿方才完结。面团蒸透后,连同甑盘一道儿端起凉在桌上。经两三天间歇,甑里的面团慢慢冷却,由软变硬,专业人员会准时登门拆甑,桌上垫下竹筛子,把面团面朝下整个儿覆出来,拆去甑具。面团裸露在众目之下,下青上白,中心有酒杯大小一轮圆孔,酷似一具石磨,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沉淀与历史的厚重。三五日后,面团色泽全青,通体石硬,专业人员便抱至空屋,在中间的圆孔内插入木轴,对准轧机的榫卯轻轻一套,严丝合缝,然后身子在一侧的椅子上坐定,将镂满细孔的金属刨刀架在竖立着的面团外沿,手握圆轴外侧的小把子,逆时针一转,金属刨刀的细孔下嗦嗦地钻出细细长长的白色丝线来,这丝线就像是从时光深处抽出的记忆之弦。
线粉制作完成后,一挂一挂缠上竹竿,晴日屋外晒,那是乡村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线粉在阳光下闪耀着洁白的光芒,仿佛在向世界展示着乡村的勤劳与质朴;雨天室内晾,也不失为一种别样的景致。干后一把一把缚好,密封收藏,这些线粉或是被馈赠亲友,带去乡村的深情厚谊,或是自家享用,成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在农村婚丧嫁娶的宴席上,在第一道大菜(头汤,也叫全家福)里它是必不可少的重要食材,为宴席增添了一份浓厚的乡村风味。线粉制作完毕,“热煮” 的会留下一些 “块垒”,“冷轧” 的也有剩余的 “下脚料”,这些 “疙瘩” 可也是宝贝。有的人家会切成细片,和菜羹一起煮,吃起来溜滑软绵,那口感总是能让小孩子欢呼雀跃,成为他们的最爱;有的人家切片后晒干,待到年底放 “胖婆”(米胖),放出的 “胖婆” 酥脆喷香,味道胜过年糕片,这是乡村独有的美食创意与智慧。
这便是我记忆中制作番薯线粉的情景,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精美的画卷,深深地印刻在心中。然而,如今随着农村生活水平的提高,现代便捷的食品琳琅满目,似乎谁也不愿再去辛苦捣腾这传统的番薯线粉制作工艺了。但那段与番薯线粉有关的记忆,却永远不会被遗忘,它是乡村岁月的见证,是传统文化的瑰宝,在时光的长河中静静流淌,等待着有缘人去重新发现与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