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成为一个名留青史的政治家?

温伯陵呀 2024-10-10 16: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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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持一个国家日常事务的,绝大部分是循规蹈矩的政客,或者分管某一具体领域的技术官员。但能对一个国家进行整体规划、长远布局的,非政治家不能为之。什么是政治家?

那些在长期政治实践中涌现出来的,具有一定政治远见和政治能力,并掌握国家的领导权力,对国家、社会和历史发展起到重大影响作用的领导人物,便可以称为政治家。

在领导国家、推进政策的过程中,他们可能会受到非议,可能不被大众理解,但这都不能动摇他们的道心。因为所有政治家的共同点,便是不在乎个人利益的得失,不在乎短期利益的增减,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名誉,只要对国家有益、对人民有益,他们都能坚持政治原则,逐步推动相配套的政策。

以无我的境界,在空间层面谋划国家的全局、在时间层面谋划国家的万世,就是政治家的标准历史形象。春秋时期,郑国的子产就是这样一个标准的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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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产的政治生涯,源自一场政变。早在晋楚争霸胜负未分的时候,郑国朝堂就在归晋、归楚的问题上有分歧,于是产生了以子驷、子国、子耳为首的亲楚派,以子孔、子蟜、子展为首的亲晋派。

公元前563年10月,因子驷整顿田亩而利益受损的尉止、司臣、侯晋、堵女父、子师仆等人在亲晋派的支持下,聚集家奴发动政变,一举诛杀子驷、子国、子耳,郑国的亲楚派一败涂地。子产,就是亲楚派领袖之一子国之子。听到政变的消息,子产立即带着家族私兵进宫,收敛其父子国的尸体,并诛杀尉止和子师仆,逼侯晋逃往晋国,堵女父、司臣等人逃往宋国。

做完这一切,子产便面临两个选择——要么继承其父子国的政治路线,联合郑国的亲楚派力量,向亲晋派发起反攻,成则掌握郑国的军政大权,败则身死族灭。要么放弃其父子国的政治路线,以个人的身份,融入政变的胜利者亲晋派一边。子产,选择了后者。

这就意味着,子产把平定政变的行为,限制在“为父复仇”的层面,而不是积极参与郑国的路线斗争。在“九世之仇犹可复”的时代背景下,子产的这一行为,极大提高了自己的道德形象,却不用付出任何实质代价,还为日后的辗转腾挪留下余地。

随后,亲晋派的子孔做为政变的最大受益者,开始执掌郑国,并准备诛杀不顺从的大臣,清理亲楚派余孽。但子产提议,既然你子孔已经取得郑国的最高权力,就应该团结大多数,安定郑国的人心。大肆诛杀,必定造成人心混乱,不利于郑国的长治久安。楚国数次降伏郑国,畏惧楚国的郑国贵族不在少数,尽管亲楚派的三位领袖已经死亡,但郑国的亲楚派仍然是一股强大的力量。

所以此话一出,子产便以维护亲楚派其他成员生命安全的姿态,获得亲楚派其他成员的鼎力支持,隐隐的成为这股政治力量的新领袖。子孔要清理亲楚派余孽,归根到底是认为亲楚派没有领袖,已经成为一盘散沙,清理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但子产的一句话,又把亲楚派团结起来,如果子孔按原计划行动,就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于是,子孔开始面临两个艰难的选择——要么顺水推舟做好人,推进归晋的政治路线,要么大肆诛杀做恶人,和亲楚派做不死不休的斗争。

经过短暂的思考,子孔选择了代价最小的一条路,即同意子产的意见,和郑国亲楚派和解,双方共同推进郑国归晋的政治路线。这样一来,亲晋派获得政治斗争的最终胜利,亲楚派保住身家性命,郑国明确了未来的前进方向,而初出茅庐的子产拥有了雄厚的政治基础,简直是赢麻了。刚登上政治舞台的子产,就用这两件小事,向世人展现了一个优秀政治家的天赋。公元前555年,亲晋派领袖子孔,又一次产生了大肆诛杀的想法。不过,这次提出大肆诛杀,不是要清理亲楚派余孽,而是清除异己独揽大权。为了达到目的,子孔竟然背叛自己的政治路线,准备背晋归楚。

“郑子孔欲去诸大夫,将叛晋而起楚师以去之。”

子孔的做法,相当于春秋版的挟洋自重,自然激起郑国朝野的反对,再加上子孔掌权以来专横跋扈,把郑国朝野都推到他的对立面。在这样的背景下,次年秋,子展和子西(子驷之子)联合诛杀子孔,郑简公事后予以承认,任命子展为当国、子西为听政、子产为卿。

当国,掌握郑国的军政大权,地位仅次于郑简公。听政,负责郑国的日常政务。卿即亚卿,辅佐当国和听政,相当于常务副总理。这次事变,真正实现了原亲晋派和原亲楚派的大融合,从此以后,归晋成为郑国无可争议的国策,子产更是顺利晋升为郑国的第三号人物。在一次次的血腥杀戮中,子产进步了,也成熟了。

他在亲晋派和亲楚派的斗争、杀戮、融合中,逐渐养成不卑不亢、中正平和的政治风格。他亲眼见证了郑国的混乱政局,基本确立了重建政治秩序、以法治国的政治理想。子产相信,唯有如此,才能带领郑国在礼崩乐坏的春秋乱世获得一线生机。公元前548年5月,崔杼诛杀齐庄公,带领齐国倒向晋国,晋平公随即统兵东征,和崔杼达成协议,一举降伏齐国。与此同时,郑国的子展和子产统帅七百乘战车,南下伐陈,替晋国削弱了楚国的势力范围,也给郑国开疆拓土。

事后,子产穿着军装到晋国献捷,并汇报伐陈的过程。因为郑国伐陈没有得到晋国的授权,晋国的士弱就质问他:“没有晋国的授权,郑国为什么伐陈?”子产说了一大段理由,其中一句是:“今大国多数圻矣,若无侵小,何以至焉”——现在的大国土地广袤,不都是侵略小国换来的?为何大国能开疆拓土,小国就不行?士弱又问:“你为什么穿着军装来汇报?”

子产:“我先君武、庄为平、桓卿士。城濮之役,文公布命,曰:各复旧职”——郑武公和郑庄公是周平王、周桓王的卿士,有奉王命出征的资格。虽然后来郑、周的关系不睦,但晋文公曾下令,各诸侯国恢复周朝的职务,故而郑国可以伐陈。

总而言之,郑国归晋、尊晋但不媚晋。此为子产不卑不亢、中正平和的政治风格。同年底,子产和子大叔聊天,子大叔问他:“如果你执掌郑国,将如何治国理政?”子大叔是子蟜之子,此时是游氏宗主、郑国大夫,他向子产提出这个问题,未必没有试探子产的政治野心、施政方略的意思。

子产答道:“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其过鲜矣”——治国理政和种田一样,要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并持之以恒的做下去。只要不违背世人的共识、遵守既定的法律法规,基本不会出问题的。从这段话可以看出来,子产有浓厚的以法治国情节,浑身散发着“温而厉”的气质。此为子产重建政治秩序、以法治国的政治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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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子产已经有了治国理政的能力,但他想施展抱负,还需要一些契机。静心等待数年,子产的机会来了。公元前544年,郑国的“当国”子展去世,其子子皮继承“当国”的职位,执掌郑国的军政大权。而“听政”子西早已去世,子耳之子伯有继任“听政”,负责郑国的日常政务。子产,依然是郑国的卿。郑国的三巨头变成子皮、伯有、子产。

按照正常的权力分配,郑国的一切事务都是他们三人商议决定,其他人只有奉命执行的权力,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但在政治秩序混乱的国家,总有人不走寻常路。

同年冬,伯有命子皙出使楚国,子皙就直接拒绝:“现在郑、楚的关系不佳,你让我出使楚国,纯粹是借刀杀人,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然后就回家召集私兵,准备讨伐伯有。幸亏郑国群臣劝和,才避免了一场内讧。

子皙是子皮的同母弟,他拒绝出使楚国,事实上就是借家族势力和兄长的权威,挑战伯有的地位。但伯有也不是没有问题。《春秋左传》写道:“郑伯有嗜酒,为窟室,而夜饮酒,击钟焉”——伯有嗜酒如命,为了收藏美酒,专门在家里建了一座酒窖。每天下班回家,他就彻夜饮酒,精神亢奋时又敲钟为乐,天亮以后,再带着一身酒气去上朝。一句话,伯有是个酒蒙子。

这种人常年脑子不清醒,昨天的事今天就忘,不说处理国家政务了,可能连正常的行事能力都没有。他和子皙的矛盾,估计事后就忘记了。

于是在公元前543年秋,伯有又一次提出让子皙出使楚国,子皙听闻大怒,直接起兵讨伐伯有,伯有醉醺醺的逃往雍梁(河南新郑),酒醒以后再逃许国。而在子皙的兵锋下,伯有的族人、宾客尸横遍野。子皙敢如此放肆,背后大概率有兄长子皮的默许。

但子产听闻郑国发生内讧,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收敛伯有的族人、宾客的尸体,然后一一安葬,让他们都能入土为安。子产的行为,直接引起子皮的赞赏。为什么?

因为子产的行为符合礼法,又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善心,完全符合处理日常政务的基本要求。这样的人才,子皮没有理由拒之门外。数日后,伯有回到郑国,召集党羽攻打新郑北门,而子皙的党羽见伯有卷土重来,也披挂盔甲冲到城门,和伯有的党羽爆发混战。做为郑国三巨头之一,子产的地位举足轻重,所以爆发混战的时候,双方都在拉拢他,希望他能站在自己一边,增加己方的力量。

但子产拒绝了双方的拉拢,并说了一句:“兄弟而及此,吾从天所与”——兄弟相争,我就不参加了,谁能取得最终的胜利,我就站在谁的一边。不久,伯有战败,死在新郑羊肆,子产又遵循礼法,赶去收敛伯有及其党羽的尸体,把他们都安葬到斗城(河南开封、通许一带)。尽管子产没有明确站在子皮、子皙一边,但子产的行为,再次引起子皮的赞赏。

因为子产没有选边站队,说明他没有权力欲望、没有政治野心,更没有借政治斗争谋取权力的习惯,这样的人对子皮没有任何威胁。经过这两件事,子皮断定,子产是上天赐予他的绝佳政治盟友。在这样的考量下,子皮决定和子产结盟,并推举他接替伯有出任听政,负责郑国的日常政务。此时的子皮兄弟在郑国一家独大,其党羽又在郑国盘根错节,实力非常强悍。虽然子产也有追随者,但子产更像周朝礼法熏陶出来的正统政治家,而不是那种有枭雄气质的派系领袖。

这就意味着,子产是非常可用的人,但不是能带领党羽夺权的人,更不可能和子皮兄弟及其党羽抗衡。一旦子产轻易和子皮结盟,很容易沦为子皮的附庸,处理日常政务的时候,也会遭到子皮党羽的各种掣肘。于是,子产拒绝子皮的结盟要求,说道:“族大、宠多,不可为也”——你家的实力太强了,我谁都得罪不起,干不了,你另请高明吧。

这句推辞的话,可能是子产的真心话,也可能是子产以退为进,试探子皮的诚意,同时给自己争取更多的筹码。子皮见子产拒绝,直接亮出底牌:“虎帅以听,谁敢犯子”——放心吧,我全力支持你,你努力去做。如果有人冒犯你,我亲自锤他。子皮的态度,颇有一种邀请大贤出山的意味,子产非常感动,便接受子皮的邀请,成为他的政治盟友,正式执掌郑国的日常政务。政治天赋超群的贤臣子产,在郑国最强实力派子皮的支持下,就此开始了人生的黄金岁月。

4

子产执掌郑国政务的时候,郑国已是弱国。于内政局混乱、民生凋敝、军心不振,于外则长期在晋楚之间摇摆,丧失了独立自主的地位。要想扭转乾坤,难度非常大。在这样的背景下,子产执政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改革内政。《春秋左传》写道:“子产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大人之忠俭者,从而与之。泰侈者,因而毙之。”

都是城邑,鄙是郊区,都鄙有章即重新划分城、郊的界限,使郑国的行政区划井然有序。服是职务、事权,上下有服即厘清各级官员的职权,使郑国的各级官员各司其职,谁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事,都一清二楚的写出来。封洫是田地的边界,田有封洫即重新整顿田亩并登记造册,使郑国掌握了确切的基层经济数据。庐井是农村的房产和田亩,伍是赋税,庐井有伍即向农村征收赋税,扩大郑国的税基,充实郑国的财政收入。大人是卿大夫,与之是提拔举荐。最后一句的意思就是,艰苦朴素、勇于任事的卿大夫,提拔到重要岗位,奢侈无度、尸位素餐的卿大夫,罢免官职回家反省。

这些政策,涉及到城郊规划、官员权责、整顿经济、征收赋税、工作作风等等,相当于把郑国重新梳理了一遍,给郑国制定了明确的政治秩序。子产要改革内政,必然激起既得利益者的反扑。

例如郑国宗室丰卷就要求子产给他开后门,允许他和以前一样到田间狩猎,用新鲜的猎物祭祀祖先。但子产刚颁布政令,自然要维护政令的威严,便拒绝了丰卷的要求。丰卷大怒,立即召集私兵准备讨伐子产。幸好,子皮不遗余力的支持子产,动用自己的政治力量逼退丰卷,将其驱逐出郑国,保护了子产,以及子产的改革政令。

可以说,没有子皮的鼎力支持,就没有子产的改革。事实证明,子产的改革政令是符合郑国实际的。政令颁布仅仅三年,郑国朝野便焕然一新,人民群众歌颂道:“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子产是郑国的栋梁、是人民的大救星,如果没有子产,我们可怎么办啊?民心如此,子产的改革大获成功,而这份改革的成果,子皮也要占一半的功劳。

虽然子皮对子产有知遇之恩,但子产没有把子皮视为恩主,更不会以子皮的私臣自居。子产对自己的定位,始终是郑国的听政大臣、子皮的盟友、坚持原则的贤人。公元前542年,子皮准备任命尹何做封邑的“宰”,全权负责子皮封邑的一切事务。原本这是子皮的家事,和子产没有任何关系,但子产听说以后,立即跑去劝谏子皮:“尹何年纪太轻,你把他放到这么重要的岗位上,恐怕不合适啊。”

子皮听后满不在乎:“尹何是我的宠臣,我要给他一份前程。他现在年轻识浅,那就让他在工作岗位上锻炼么,慢慢的就适应了。”这是领导干部培养亲信的常规方式,非常普遍。但子产认为,大多数人认为对的,未必真的对,于是他向子皮说了一番话:“人和人相处,最终目的是互利。现在尹何的能力不足,你却让尹何负责封邑,万一出什么事,那不是害了尹何,也害了你么?其他人见无利可图,便不来追随你,你就要败了。万一你败了,谁来支持我?没人支持我,郑国怎么办?”

子产的一番话,把尹何的成败和子皮的命运、子产的命运、郑国的命运结合起来,让子皮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万一尹何真的不堪重任,引起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怎么办?每个人都希望以最小的成本取得最大的收益,如果要付出的成本远远超过可能带来的收益,那么做决策的人,便倾向于采取保守策略,放弃冒险,保护已经得到的利益。听到子产的话,子皮犹豫了。

紧接着,子产抛出解决问题的方案:“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培养亲信的最佳途径是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如此双向驱动才能利国利民。在重要岗位上培养一个未经考验的人,风险太大了。尹何,还是先去读书学习吧。至此,子皮放弃了任命尹何的想法,对子产的信任更上一层楼,甚至把自己的家事也托付给子产——“自今请,虽吾家,听子而行。”子皮,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子产了。子皮和子产的这番议论,便是《古文观止》第二卷的第十二篇文章——《子产论尹何为邑》。随着子产和子皮的关系日益亲密,两人的合作便越来越顺利,进一步推动了郑国的内政改革。

公元前538年,子产针对井田制崩坏的现实,承认了人民群众开垦私有田地的合法性,并向城邑、农村的私有田地征收赋税,用做郑国军队的军费。这项政令,《春秋左传》用一句话概括——“郑子产作丘赋。”这样一来,郑国就在“田有封洫、庐井有伍”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大税基,而且是专款专用的军事赋税。军费充足,郑国军队的战斗力,自然能提升一大截。

对于郑国的国防安全来说,子产的这项政令意义重大,甚至可以说,“子产作丘赋”是战国时代各诸侯国做总体动员、出动数十万人进行灭国大战的先声,也是法家改造国家、最大限度攫取民力的预兆。但无缘无故的加税,郑国的人民群众非常不满,对子产的态度也由拥护转为大骂。面对社会风评的剧烈转变,子产毫不在乎,说道:“君子作法于凉,其敝犹贪。作法于贪,敝将若之何”——制定的法令严谨一些,人们都想着越过法令的红线,如果制定的法令宽松,人们会更加肆无忌惮,以至国家不可收拾。

子产相信“单独的人”有高尚道德,但不相信“整体的人民”有向善向美的自觉性。与其制定宽松的法令,给人民群众一定的自由和利益,换取人民群众对自己的称赞,最终导致国家衰败,子产宁愿制定严酷的法令,剥夺人民群众的一部分利益,换取国家的实力增长,在大争之世保存国祚。可能在子产看来,人民群众的利益和国家的利益,很多时候是相悖的。那么在特定的情况下,人民群众满意,国家利益就要受损,国家利益得到保证,人民群众就不会满意。要处理人民群众和国家的矛盾,一条不正确但可行的理论依据就是——得民心者不一定得天下,但得民力者一定不会失天下。

这应该是子产制定严酷法令攫取民力、补充军费的初衷。公元前536年3月,子产重新修订法令,并把法令刻在大鼎上,做为郑国举国上下共同遵守的行为准则。这是子产不相信“整体的人民”的思想延续,同时也是重建政治秩序、以法治国的政治理想延申。晋国的羊舌肸听说此事,立即给子产写了一封长信,大意是上古先王不制定法令,遇到任何事情都是临时处理,就是为了避免人民群众引用有利于自己的法令条文,互相争斗不休。现在你制定法令并公之于众,不是祸国殃民吗?

仅从字面上看,羊舌肸是崇尚先王之道,劝子产迷途知返。但事实上,羊舌肸的话,并没有那么简单。上古先王不制定法令,虽然有生产力不发达、社会文明落后的缘故,但这种不以法治国的行为,导致人民群众的生死祸福,都在上古先王的一念之间,客观上给上古先王提供了“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的权威。现在子产制定法令,既约束贵族,也约束人民群众,举国上下一体同行,便在一定程度上剥夺了国君的最后决定权,削弱了国君和政府的权威。

权力厌恶真空,不在国君,即在人民。羊舌肸身处晋国六卿势大的环境,所以崇尚上古先王之道,希望权力回到国君之手。而子产主持郑国的内政改革,希望通过给人民群众让渡权力的方式,削弱国君、贵族和政府的权力。羊舌肸的建议有道理,但那只适用于晋国,不适合郑国的国情。于是,子产对羊舌肸的劝谏不屑一顾,回信里只有两句话:“侨不才,不能及子孙,吾以救世也。既不承命,敢忘大惠”——我要救郑国、救世界,就不能走回头路,必须探索新的前进方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有缘再见吧。

字里行间,充满了“我将无我,为万世开太平”的决绝。就这样,经过长达八年的改革,子产终于重建了郑国的政治秩序、整顿了社会经济、重振了郑国军队、弥补了社会法制的空白。郑国,不再是昔日的郑国。

5

如果只是改革内政,子产倒是达到政治家的标准了,但远远不能名留青史。因为名留青史的政治家,除了改革内政富国强兵以外,还需要在其他方面有所作为,并以其人格魅力征服人心。子产在这些方面也做的非常好,接下来,我们挨个来说吧。其一是营造宽松的舆论环境。

子产的内政改革是没有先例可循的,他自己都说“政不率法,而制于心”,既然如此,子产的政令就必然引起世人的非议,尤其是学校,几乎就是褒贬子产及其政令的大本营。有人提议,关闭学校,让学生们闭嘴,维护子产和政令的威严。但子产拒绝了。

子产认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周厉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郑国颁布政令改革内政,不可能没有争议,那就让世人议论吧。如果他们说哪些政令有益,我就继续执行,如果他们说哪些政令欠妥,我就修改调整。在改革的过程中得到及时反馈,对改革是有益的。最重要的是,世人如果对改革的政令不满,却没有发泄情绪的渠道,将来一旦出现什么变故,世人积压的不满情绪便会像山洪一样喷涌而出。到那个时候,世人就不会争论政令的好坏了,而是要推翻所有的改革,彻底埋葬郑国。

与其等待将来一朝爆发,不如放松舆论管制,让世人把不满情绪一点一点发泄出来,逐步消解社会危机。子产的原话是:“大决所犯,伤人必多,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正是基于以上两层考虑,子产刻意营造了宽松的舆论环境。有用吗?肯定是有用的。

其二是判断人才的特长,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岗位上。子产执政以后,发现裨谌善于谋划,冯简子善于决断,子大叔风度翩翩且熟悉礼乐典章,子羽通晓各诸侯国的政令、大族、官制等问题,都有各自的特殊才能。于是呢,每当子产遇到和各诸侯国相关的问题,就请子羽梳理相关问题的前因后果,然后带着这份问题的背景资料,请裨谌出谋划策。裨谌往往能提出数个方案给子产选择,但子产会把这些方案都交给冯简子,请他来做决断。

等冯简子做出相关问题的最优解,子产就把冯简子选定的方案,交给子大叔执行。这套工作流程,避免了个人独断专行的弊端,发挥了众人的才智,所以子产想做的事或该做的事,基本都做成了——“是以鲜有败事。”

其三是保持不卑不亢、中正平和的政治风格。早在听政以前,子产就以归晋、尊晋但不媚晋的态度对待晋国,听政以后仍然如此。公元前542年,即子产听政的次年,子产陪同郑简公到晋国朝贡,但那时鲁襄公薨逝,晋平公为了表示尊敬鲁国,便取消所有重大活动,拒绝召见前来朝贡的诸侯。子产见状,大怒,直接命令随从拆毁晋国宾馆的外墙,驾着郑国车马踏墙垣而入。事后,晋国派人前来问责:“晋国盗寇横行,故而专门给宾馆修建大门高墙,保护前来朝贡的诸侯的安全。现在你把外墙都拆了,即便你不担心盗寇抢劫,但让其他的诸侯怎么办?今天你必须给个说法。”

晋国的问责,子产在拆毁外墙的时候就预料到了,所以他向晋国的人,说出早已准备好说辞,大体是两层意思——各诸侯国前来朝贡晋国,但晋平公始终不召见,我们把贡品直接送去吧,不合礼法,不送吧,风吹日晒的容易损坏。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晋文公做霸主的时候,宫室非常朴素,招待诸侯的宾馆却非常考究,大家到晋国朝贡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可现在呢,晋平公的宫室金碧辉煌,招待诸侯的宾馆却逼仄狭小,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简而言之,晋国在招待礼仪和物质条件方面有些怠慢,子产要向晋国讨个说法。因为到晋国朝贡的不只郑国,宾馆里还有其他诸侯国的国君和使者,所以子产向晋国讨说法,事实上是代表所有臣服晋国的诸侯国,向晋国问责。

如此一来,子产便站在大多数的一边,晋国反而成了孤立的个体。如果晋国反驳子产,便是反驳了各诸侯国,晋国要团结各诸侯国,就必须承认子产的话有道理。

明明是晋国前来问责,子产的一番话却逆转乾坤、主客易位。于是,晋平公不敢怠慢,立即召见郑简公,礼遇有加,完成了一场霸主国家和朝贡诸侯的礼仪往来。

通过这件事,子产又一次维护了郑国的尊严,表达了归晋、尊晋但不媚晋的态度,同时因为帮各诸侯国争取利益,直接提升了郑国在各诸侯国间的地位。子产一石二鸟,稳赚不亏。这就是《古文观止》第二卷的第十一篇文章——《子产坏晋馆垣》。对于楚国,子产同样是用灵活的手段,处理郑、楚的关系。

公元前541年春,楚国令尹公子围(楚灵王)以外交出访、迎娶妻子为名,带着副使伍举和大批甲兵到了郑国的新郑,准备进城以后发动突然袭击,以最小的代价夺取新郑。公子围的野心,郑国其实是清楚的,便拒绝公子围等人进入新郑,让他们在城外安营扎寨。但千里迢迢的来一趟,却不能进城,公子围非常不甘心,等走完出访、下聘礼的流程以后,他又重提进城的事,颇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

面对咄咄逼人的公子围,子产随即召来熟悉各诸侯国事务的子羽,命他出城和公子围谈判,唯一的要求是,在不发生武力冲突的前提下,给足楚国面子,保护郑国的利益。要完成这项任务,难度很大,非常考验双方的智慧。但,子羽不怕。他出城以后,先是明确交待了子产的要求:“新郑太小,容不下太多的人,我们就在城外筑坛,举行迎亲仪式吧。”

见郑国的态度坚决,公子围决定改变策略——以较低的姿态威慑郑国。他向随同前来的楚国太宰伯州犁交代一番,便命伯州犁上前传达自己的意见:“公子围出发前,已经到宗庙向楚庄王、楚共王做了汇报,如果郑国坚持在城外举行迎亲仪式,便是不给楚庄王和楚共王面子,公子围也没脸回楚国了,希望郑国通融一下。”不给楚国面子,有可能引起楚国伐郑,这是郑国万万不能承受的。公子围和伯州犁的话,可谓是绵里藏针、软中带硬。

而发现公子围下了最后通牒,子羽也不再隐藏,直接亮出底牌:“小国无罪,恃实其罪。将恃大国之安靖己,而无乃包藏祸心以图之”——小国依仗大国而不设防备,就是小国的大罪过,更何况,小国指望大国保护,又怎知大国没有吞并小国的野心呢?子羽的第一个大国指晋国,第二个大国指楚国。子羽的这番话,向公子围透露了两层意思——

郑国的宗主国是晋国,侵郑就是侵晋。郑国知道公子围的目的,新郑已经做好防备了。此话一出,公子围立即明白了,侵犯郑国等同向晋国宣战,这不符合楚国的利益。即便强行进城,以自己带来的少量甲兵,迎战枕戈待旦的郑军,根本没有任何胜算。想明白这一点,公子围知道,夺取新郑的计划无法继续执行了。于是在伍举的劝说下,公子围命令随从丢掉兵器、倒转兵器袋,以示没有恶意,才得以进入新郑,完成出访、迎亲的全部流程。

子产和子羽挫败公子围的阴谋、保护郑国利益的过程,便是《古文观止》第二卷的第十三篇文章——《子产却楚逆女以兵》。当然,子产明知公子围不怀好意,也不能断绝郑、楚的关系,因为他只是小国的听政大臣,必须在大国之间踩钢丝,维持脆弱的平衡,才能真正保护郑国的利益,不至于得罪某一大国,给郑国招来刀兵之灾。在这样的背景下,公元前538年,已经晋升为楚灵王的公子围会盟诸侯的时候,子产还是进献了诸侯朝拜盟主的六种礼节,做为维护郑、楚关系的一种手段。

总的来说,子产不仅能改革郑国内政、团结同事、清醒的认识到人心变化,还能以不卑不亢的姿态,灵活的周旋于晋、楚之间,属实是能力超群、长袖善舞的春秋晚期第一人。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名留青史的大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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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和子皮结盟出任听政以来,子产在这个岗位上整整工作了22年,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评价子产,是恰如其分的。

而经过22年的努力工作,除了前文说的重建政治秩序、扩大税基、开辟财政来源、强化军队、灵活外交等一系列政绩以外,子产在政治生涯的最后阶段,也给郑国留下雄厚的政治遗产。公元前529年5月,楚灵王败亡,7月,晋昭公率四千乘战车南下,到平丘(河南封丘)和齐、鲁、卫、宋、郑、曹、刘、莒、邾、滕、薛、杞、小邾等诸侯国会盟,再次奠定了天下霸主的地位。不久后,晋国要求再举行一次会盟,重申“平丘会盟”的约定。

正是在这次会盟的时候,子产突然提议,制定一份各诸侯国朝贡晋国的贡品清单,避免晋国临时向各诸侯国征收各种贡品,扰乱各诸侯国的正常秩序——“及盟,子产争承。”承,即贡品的数量。按照周朝的礼法,王畿内的“甸服”诸侯国,不论国家大小都要进贡丰厚的贡品,王畿外的“外服”则量力而行,贡品相对较少。

子产认为,郑国虽然爵位高,但属于“外服”,给晋国的贡品,不必太丰厚。既然郑国是“外服”,那么和晋国会盟的其他诸侯国,同样是“外服”,给晋国的贡品也不必太丰厚,保持最低限度即可。子产的这项提议,事实上是利用晋国渴望得到各诸侯国支持的机会,联合各诸侯国向晋国施压,保护各诸侯国的经济利益。一旦成功,郑国就能凭借“为各诸侯国争取利益”的功劳,获得各诸侯国的拥护,成为晋国霸业体系的二当家。

如果各诸侯国以最低限度提供贡品,便是极大的损害了晋国的利益,晋国不愿意接受。子产见状,继续向晋国施压:“诸侯修盟,存小国也。贡献无极,亡可待也。存亡之制,将在今日”——晋国做天下霸主,主要任务是保护小国的利益,如果随意征发贡品,小国的国力日衰,迟早要灭亡。小国日后的命运,就看今天如何决定了。

子产的这句话,表面上是谈霸主的职责、小国的难处,实际上是暗示晋国,如果晋国不能保护各诸侯国的利益,各诸侯国也可以不支持晋国做霸主。

“存亡之制,将在今日”,可不单指各诸侯国,晋国霸业的存亡,也在今日。可以说,子产的这番话说出来,郑国和各诸侯国就结成抵抗晋国剥削的统一战线,逼晋国让步。晋国身处这样的环境,已是骑虎难下——要保持天下霸主的地位,晋国就要让渡经济利益,争取各诸侯国的支持。如果不让渡经济利益,各诸侯国就不支持晋国做天下霸主,晋国退回北方,偏居一隅。二选一,选吧。经过整整一天的讨价还价,晋国被迫接受子产的提议,按照周礼的原则,制定了一份各诸侯国朝贡的贡品清单,并保证不随意征发贡品。

从此以后,郑国再不必无休无止的给晋国提供贡品,还确立了晋国霸业体系的二当家地位。这是子产给郑国留下的国际政治遗产。公元前522年,子产重病。那时,子皮已经去世,不论资历、政绩、能力,子产都是名副其实的郑国第一人,于是他给子大叔留下政治遗言:“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翫之,则多死焉,故宽难。”有德者指尧、舜、禹、周文王、周公似的圣人。

以宽服民,即人民群众受到圣人的人格魅力影响,不使用严刑峻法,也愿意服从他们的政令,达到上下一心、举国一体的境界。猛,即用严刑峻法治理国家,扼杀人民群众的恶念,不寄希望于他们不想作奸犯科,而是把他们置于不敢作奸犯科的境地。

子产的意思是,人性都是变本加厉的,所以人格魅力极强的圣人,才有资格用宽松的方式治理国家,你我不是圣人,只能用严刑峻法治理国家。如果没有圣人的资质却要效仿圣人治国,只会无限放大人性中的恶念,导致国家失控、秩序紊乱。既然如此,与其效仿圣人强求人民群众爱戴,不如认清现实,使用严刑峻法让人民群众畏惧。对于大多数政治家来说,让人民群众畏惧,远比让人民群众爱戴更安全、治理国家的成本更低。数月后,子产去世,子大叔开始处理郑国的日常政务。尽管子产交待了政治遗言,告诉子大叔如何治理国家,但子大叔并没有接受子产的“以猛治国”意见,反而效仿圣人“以宽治国”——“大叔为政,不忍猛而宽。”

结果,郑国很快就盗贼横行,严重扰乱了郑国的社会秩序。子大叔派出军队,付出巨大的代价才剿灭盗贼,恢复郑国的社会秩序。此时,子大叔才明白,子产是正确的,人性是不能纵容的,没有圣人资质却效仿圣人是危险的。这件事,被收录为《古文观止》第二卷的第十五篇文章——《子产论政宽猛》。

经过这次错误的尝试,子大叔正式继承子产的“以猛治国”政治理想。子产虽死,其政犹在。这是子产给郑国留下的国内政治遗产。做为一名政治家,功业至此,人生无憾了。

站在历史长河的下游回望曾经,我们可以说一句,子产没有辜负郑国,没有辜负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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