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余秀华作品中的诗意，既有爱情的百转千回，也有亲情难以割舍的历经沧桑；既有友情的纯真挚诚，也有对故乡的依恋和铭心刻骨之感。本期我们分享她的一首《兰州的雪》，却属于和上述情怀不同的作品。
《兰州的雪》
诗 / 余秀华
你背来茶叶，我必将牵马相迎
你持刀来劫，我已放下吊桥，城墙煮酒
谁也挡不了我要这一败涂地，死无葬身地
谁也挡不了我舍这一城繁华，做你袍下影
——前程如云烟，聚散在这中山桥的上空
如今，我借来的这一生，风流过了，颓废过了
波澜壮阔过了，斜风细雨也过了
而你，依旧是我以为的能够把倒影落在我墓碑的人
我寻你。击水三千，掘土三尺
此刻，我在中山桥上，下雪了
落在中山桥上的雪和落在白塔寺上的雪不一样
和落在湖北的雪不一样，和落在汉江的雪不一样
落在我头发上的雪和落在我眼睛里的不一样
落进我骨头缝的雪却和落在大地上所有的雪
是一样的
此刻，我是雪中的三千片，至少有一片
落在你屋脊
此刻，我是三千片雪花间的一个缝隙
只有你进得来
此刻，我是茫茫的白中的一横黑
你怎么看，也看不见
此刻，我是铺天盖地的破碎
而明天，我是不留痕迹骄傲的愈合
这首诗是余秀华参加兰州诗歌征文大赛“写一首诗给兰州”的获奖作品。这也是在本作品里女诗人不以熟悉的家乡钟祥或横店村为诗意背景的原因之一。通常说诗人们在写熟悉的场景时能融入自己的真情实感，而陌生的场景就不能融入诗人的真情实感了吗？当然不是。
这首诗可以分成四节来读。前两节每节五行，后八行为第四节，剩下的中间六行为第三节。
想想看，兰州离女诗人的家乡湖北钟祥有两千多里地。她钟意上这座大西北的城的时候，这城即是她的诗与远方。在这首《兰州的雪》的前两节里，诗人着重于抒发对这座城的感觉。
第一节一开头余秀华这么写：“你背来茶叶，我必将牵马相迎 / 你持刀来劫，我已放下吊桥，城墙煮酒”。
作为一名诗人，丰富饱满的情感、挚诚旷达的赤子之心是其诗歌创作时不可或缺的要素与源泉之一。女诗人一开篇即把读者代入了一座有着敦厚淳朴的民风的古城边。这里的人热忱、包容，恰好吻合女诗人心中的诗与远方，贴近她那痛快淋漓的豪情逸致与热情奔放。
作为古代丝绸之路的重镇，兰州自古民风温良、敦厚。 此为适应东西方客商贸易往来而留下来的生民品性。女诗人在诗句里引入了茶、酒、刀、马、吊桥等古风元素，塑立出兰州城下的一幕幕古时候的社会生活场景。第一行也正好诠释了兰州古城茶马互市的诚信特色。
仿佛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古时的兰州人，迎接着每一个随缘而来的外地人——无论是客商还是劫匪。这前两行洋溢着浓浓的生活气息，是女诗人对捕捉到的诗意的精心裁剪。
能恭迎贩茶叶的商贾，和他们牵马交换，甚至对持刀打劫的土匪也敞开城门，坦然以待。这般待人，后者无疑让人心惊。古时做土匪的无非是一些穷困之人的末路之举。但你既然敢拍马来劫，我亦无惧来劫从而面对你于泰然自若中，从容不迫。
这诗句所体现出的豪爽里透着一股磊落飒爽的气息，让人察觉到的不止淡定与热血，从而展露出大西北的兰州人传下来的淳淳民风与彪悍之性。
接下来的两行抒发出她对兰州这片土地的挚爱与忠诚：“谁也挡不了我要这一败涂地，死无葬身地 / 谁也挡不了我舍这一城繁华，做你袍下影”。
诗人通过反复手法抒发出她因热爱这里而对身边事物的取舍——这是一份相当果决的情感：深沉，痛快，清晰。仿佛她已经属于这片土地的一部分，不管它繁华与否、荒芜与否。
第五行的诗意从前四行浓重的情景里淡出：“——前程如云烟，聚散在这中山桥的上空”。这是诗意的跳跃。无论这座城的商贾云集，还是刀马人影的一闪而过，都如梦似幻，如云似烟。前程如云烟，前尘亦是。
天上云烟的聚散如人间众生的离合。女诗人把笔触从前生转到当下，从古城的吊桥转到当下城里的中山桥，从而为自己走过的半生发出无限的感慨。
兰州城被黄河从中穿过。诗中的中山桥正是兰州城里跨黄河的一座百年古桥。由此，它正好被女诗人当作联想自己前生今世的一个形象而串起全诗的意脉。
在第二节里，诗人回顾今生：“如今，我借来的这一生，风流过了，颓废过了 / 波澜壮阔过了，斜风细雨也过了”。
没有谁一生的状态是一成不变的。时而颓然荒唐，时而风流倜傥，时而如海静湖平，时而如波起大江。经历了如许多的人事和感触，只为了心中的你，并一如初衷地认定你就是那个能始终抚慰我心灵的城。
女诗人在第二节的第三行里把这座城予以人格化，顿时心中的情感倾泻而出，由前三行的温婉轻柔之意转为第四行所流露出的慷慨激越的心声：“我寻你。击水三千，掘土三尺”。
读诗至此，我们已经分明感觉到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女诗人了个跌宕起伏的情感脉络和节奏。接下来的两节着重于通过兰州的雪直抒胸臆，可谓声情并茂。
第三节头一行与第一节的第五行相衔接：“此刻，我在中山桥上，下雪了”。
旧时的前程已成往事，往事已化云烟，而这云烟又凝为雪，飘飘洒洒地落在一方时空里——正是女诗人伫立中上桥上之时。如此，这雪就饱含了女诗人过往的人生况味，有了言外之味。如此，就有了每一行里所写的雪与雪的不同之意味。
落在中山桥上的雪是人间聚散离别、人世轮回的雪，落在白塔寺的雪是佛国琉璃世界的雪。落在湖北的雪是她故乡味浓的雪，落在汉江的雪是令她血脉更生生不息、川流如注的雪。
落在她头上的雪是让她欲求一人同白头的雪，落在她眼中的雪是让她爱而不得化为泪水的雪。落入她骨头缝里的雪和落在大地上雪一样，都是清清白白的，冰洁无瑕，并且都含有一腔热爱。
余秀华的这一节诗有江河水的气势，句法和诗意也做到了紧凑灵活。比如在前面六种雪的意象不同的对比后，于后两行里把两种不同的形象陡转为相同的精神内涵。这些足以见证女诗人的笔法灵巧之处。
第四节依托第三节第一行的形式，在八行诗里形成以每两行为一步的并列节奏。女诗人在一刹那间的意绪变幻多姿，时而化心为雪，时而化心为城，时而化身若有若无。这情意有点点滳滴、密密麻麻、千絮万片之状，充斥其间的张力由内向外有新笋破土之感，最终在最后两行达到高潮：“此刻，我是铺天盖地的破碎 / 而明天，我是不留痕迹骄傲的愈合”。
这两行堪称金句。这两行明面上写大雪纷纷扬扬的情景，暗面上这象征着对人生困境的突破和积极乐观的流露。人生有着怎样的态度就有怎样的生活。女诗人这两行尤其能展现她的人生态度，这也是她最大的魅力所在。
全篇以此结束，让人感慨女诗人才华惊艳的同时，这首诗让人爱不释手，读一次有一次心灵洗礼的感觉。好诗唤醒灵魂。这一首即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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