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自行车,迎着夕阳往家赶,远远就听见王主任在喊:"老李,等等,帮我家挑点水!"这喊声听了四年,早就习以为常了。
那是84年秋天,我刚退伍分配到县供销社,破旧的大门口上方还挂着褪了色的红字招牌。
眼下正赶上化肥农药大进货,院子里堆得满满当当,空气中飘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王建国主任把我安排在门市部当搬运工,一天到晚和汗水打交道。说真的,跟在部队里扛枪的日子比,这活计真不算啥。
记得头一天报到,办公室里弥漫着浓浓的大前门烟味,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农药使用说明。
王主任坐在那张掉漆的办公桌后面,叼着烟卷,眯着眼打量我:"小李啊,你是军人出身,组织信得过。不过咱供销社可不是清闲地方,得能吃苦。"
我一挺胸脯,军装还没来得及换下:"王主任放心,咱当过兵的,啥苦没吃过!"那股子硬气劲儿,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这话说得硬气,谁知从那天起,王主任家大大小小的活计都落我头上。冬天挑水、劈柴、搬煤球,夏天除草、修理自行车,家里那台上海牌缝纫机踩坏了也得叫我去修。
干活时常遇见他闺女王小梅。瘦瘦小小的姑娘,穿着半旧的蓝布衫,头发扎成两条马尾,总是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
我注意到她补丁打得整整齐齐的布鞋,还有她时不时偷偷瞄我的眼神。这闺女看着文静,可眼里有股倔强劲儿。
忘不了那年腊月,北风呼呼地刮,我在院里劈柴,手都冻得通红发紫。王小梅悄悄端来一碗热茶,上面还飘着几片枣叶。
"李大哥,天这么冷,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我愣了下,接过茶碗,一股暖意从心底涌上来。她的手指被热气熏得红红的,像是刚采摘的山楂。
从那以后,干活的时候总能喝上她送来的茶水。有时是大麦茶,有时是枣叶水,都是热乎乎的,暖到心里去。
我那战友张明德探亲路过来看我,正巧碰见王小梅送茶来。她看见生人,脸一红,放下茶碗就跑了。
晚上去小食堂吃饭,张明德直夸:"这姑娘真不错,瞧那眼神多温柔。咋样,有想法没?"
我嘿嘿直笑:"人家是主任闺女,高不可攀。再说了,你没看见我这一身破工作服啊。"
张明德使劲拍我肩膀,差点把我手里的馒头打掉:"你小子在部队打靶百发百中,咋到这儿怂了?当初咱们可是说好的,退伍后要活出个人样来。"
供销社的日子一天天过,我这个退伍军人干活的名声渐渐传开了。社员们都说,这小伙子虽然话不多,可靠得住。
春天到了,油菜花开得漫山遍野,王小梅也不再躲着我。有时趁没人,还会问问我在部队的事。
我就给她讲我们连队的故事,讲战友们的趣事,讲我们是怎么在雨夜里执勤,怎么在雪地里训练。她听得眼睛发亮,像是能看见那些我描述的场景。
眼看着事情有了眉目,84年夏天的一个中午,王主任突然宣布要把我调到郊区仓库。那地方离城里足有二十里,住的都是临时工,连个像样的宿舍都没有。
我心里明白,这是存心要拆散我俩。可我又能说什么呢?组织调动,不去也得去。
更要命的是,供销社的老会计王阿姨跟我说,王小梅她妈给她相中了邮电局的会计,家里有两间平房,还有一台收音机。
那段日子,我天天骑着自行车往返仓库,裤脚都磨得发亮。晚上躺在简陋的通铺上,蚊子嗡嗡直叫,我满脑子都是王小梅送茶时的笑容。
有次下暴雨,我在泥泞的路上摔了个大跟头。裤子破了,膝盖也破了,可我顾不上疼,还是赶在天黑前把账目清完了。
张明德又来看我,带来一瓶白酒。见我愁眉苦脸的,说:"你小子在部队负重越野从没掉过队,追个对象怎么就蔫了?"
我叹口气,给他倒了杯酒:"这不一样啊,人家是干部子女,我就是个仓库工。"
他一拍桌子,酒水差点洒出来:"怎么不一样?都得讲究一个坚持!你当年入伍体检,不也是从十里外跑来跑去折腾了好几趟?"
终于在那年秋收后,我攒足了勇气去找王主任。他正在院子里晾晒新到的农药,身上的蓝制服都被汗水湿透了。
我开门见山:"主任,我想娶小梅。"
王主任脸一沉:"就凭你这两条腿跑仓库?你有啥本事?"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有军人的担当,保证让小梅过上好日子。我可以更努力,学技术,考资格证,您给我个机会。"
没想到王小梅在门外都听见了,冲进来喊:"爸,我就要嫁给李大哥!"
王主任气得摔了烟袋:"你懂什么!现在工人跟干部的差别多大,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王小梅扑通跪下,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不嫁给他,我这辈子就不嫁人!爸,您天天说要我找个实在人,李大哥不就是最实在的吗?"
那场面把我吓坏了,可王小梅的话让我心里热乎乎的。她从来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过这样的话。
后来,连隔壁供销社的老李主任都来说情:"老王啊,李建军这娃子靠得住,军人出身,踏实肯干,你就成全他们吧。再说了,闺女大了,总不能由着你这个当爹的一直拦着。"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在仓库里干出了名堂。化肥农药按品种分类存放,账目清清楚楚,主任派来检查的人都说我把仓库管理得井井有条。
王小梅也常骑着自行车往仓库送饭,风里雨里从没断过。有次她发烧了,还硬撑着给我送来热腾腾的饭菜。
那天我心疼坏了,用自行车带着她去镇卫生院打针。路上她靠在我背上,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温度,那温度一直暖到我心里。
有天夜里下大雨,仓库进水了。我和几个临时工连夜把化肥垛子垫高,忙活到天亮。王主任一大早就赶来了,看见我们一身泥水,眼圈都红了。
第二天,王主任把我叫回城里开会。他说:"你小子,这些年干得不错。组织上准备提拔你当仓库主任。"
顿了顿又说:"小梅的事,我同意了。不过你得答应我,这辈子对她好。我这个当爹的,就这么一个闺女。"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王小梅的笑声。她还穿着那件红棉袄,在寒风中显得格外鲜艳。
结婚那天,张明德和战友们都来了,热闹得很。我穿着新制服,王小梅穿着红棉袄,笑得比春天的油菜花还灿烂。
如今,每次看见王小梅在供销社的大院里忙碌,我心里就踏实。有人问我后不后悔当年来供销社,我就笑:"咱当兵的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认准了目标往前冲。我这辈子最值的事,就是把王主任的闺女给拐了。"
想想那会儿,虽然过得清苦,可日子实在,人心也热乎。我还记得,王小梅第一次给我送茶那天,枣叶在热气腾腾的茶水上轻轻漂浮。就像我们的日子,平淡中带着那么一丝甜。
人生就是这样,有些事儿,认准了,跌跌撞撞也得走下去。就像当年我在部队练打靶,第一次打偏了,班长说:"没事,瞄准了再来。"后来我才明白,找对象跟打靶一样,重要的是瞄准了心中那个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