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端午节,我的城市在下雨,从早到晚,天上的乌云盘恒交错、连绵不绝,卯足劲儿要当节日里的现眼包。
即使天气这般任性,也丝毫没有阻止人们的端午热情,凌晨3点左右,我听到走廊里传来邻居们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东北过端午节有早起踏青的习惯,邻居们这是去踏青了!
我挣扎了两秒,从床上爬起来,揭开窗帘,看到窗外晨光熹微,细雨迷蒙,要不要出去?我问自己。
楼下传来邻居们发动车子的声音,我放下窗帘,缩进被子,毕竟天气不好,我给自己找理由。
重又闭上眼睛,睡意少了大半,禁不住想起小时候过节的情景。
说到小时候,不能不提我们家里的两大生活主角——爸妈。
爸爸是教师,妈妈是商人。
爸爸教语文,他的教学成绩有目共睹,他痴迷读书,碰到好看的书可以一整天不动不吃不睡不语。
妈妈对赚钱执着,她把批发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每天来她店里送货和进货的车子络绎不绝,交易额让圈内人心悦诚服。
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内都算小成,可是日子过得极凋敝,我那时小,但是也能感受到他们对过日子没有热情,也从不偏爱节日。
我记忆中关于节日的美好记忆大多都是三姨妈带来的。
三姨妈是外婆最小的女儿,结婚比我妈早,她在铁十八局下面的食品厂当工人,姨父是同厂的司机。
三姨妈的家境没有我家殷实,可是却让我向往不已,她家的日子活色生香,生机蓬勃,充满魅力和诱惑力。
三姨妈爱养花,窗台、院子、室内随处可见各种盆花和绿植,走进她家像进了小花园;她手很巧,屋里的家具和电器上都盖着她亲手勾织的帘儿。
我妈喜简洁,除了必须生活必须品,其余所有东西在她眼内都是累赘,别人进我家会感叹宽敞整洁,我暗想家里一点装饰都没有,看着当然敞亮了,可笑我妈还把别人的客套当赞美。
三姨会做很多好吃的,炸茄盒、小酥肉、烙油饼、卤猪手、蒸海鱼、红烧排骨等,即使最简单的食材,在她手里打个转,都能成为佳肴。
我妈对我三姨乐此不疲站在厨房内忙碌的状态十分不理解,她不止一次说做饭是浪费时间,有那时间做点什么正事不好。
正事?啥是正事?赚钱吗?
我过12岁生日时,我妈敷衍我一碗零零碎碎的手擀面和两个破马张飞的荷包蛋,我嫌弃地用筷子挑着面条头说亲生姐妹间的差距真大,我妈听出我影射她,发了一通脾气,直言不讳地说人生除了做饭还有其他意义。
我平时都当耳旁风的,那天可能是觉得自己被怠慢了,伶牙俐齿地回怼:连耐心做饭好好吃饭都嫌浪费时间,那活着还有什么劲儿?我妈气得直摔锅盖,到底是碍于我过生日吧,她最终没有暴风骤雨!
事后,我听爸爸说妈妈那天的生意出了岔子,并不是刻意针对我。
现在站在她的角度想想,一边忙事业一边顾生活,就理解她的不易了,可当时我是孩子,贪恋口腹之欲像是本能,我哪顾得上她的感受。
被我妈随意打发三餐的日子,让我格外想念三姨妈,从胃到心到神经末梢哪儿哪儿都想,有时怪自己投错胎,没成人家的女儿。
因为母亲对生活的潦草,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新一年的日历挂上时,我都会用笔把其中的节日标出来。
那些用红笔画出的节日,是我在庸常生活中望眼欲穿的期待,它们是一簇簇的篝火,点亮一个小孩儿对一整年生活的热情。
今天就说说那年的端午节吧!
端午节前一天,我住进三姨妈家里,晚上的时候,我和表姐口中含着水果糖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三姨妈和姨父围着圆桌包粽子,姨妈是主力,姨父负责剪线,同时负责照看茶叶蛋锅。
那时人们包的粽子大多是糯米红枣馅的,三姨妈别出心裁,会在米里掺上些提前蒸煮的花生、红豆,粽子就格外有内涵。
她包粽子的时候,我和表姐会时不时过去看,数数包了几个了,观察哪个棕子的形状最好看,姨妈看到我们过来会笑眯眯地给我们嘴里塞颗枣子,或者几颗甜糯的红豆。
电视机里,热播的《梅花三弄》已经开始唱片尾曲了,我和表姐仍坐在电视机前一动不动,剧中的悲欢离合让我们唏嘘不已。不服琼瑶阿姨真不行,她那时成功收割了各种年龄段女生的眼泪。
姨父端过来一盆茶叶蛋唤表姐和我的名字,看到我们泪痕狼藉的脸,他不恼也不问,只是平静地说,“趁热吃吧,早点睡,明天要起早呢!”
次日,睡意正浓时,我和表姐被姨妈叫醒,尽管很贪睡,但想到踏青是端午的风俗,便也硬撑着坐起,和表姐比赛着穿好衣服下床。
屋内,棕叶飘香,一口大铁锅正冒出蒸腾的白汽,从灶口望进去,跳动的火焰明亮夺目得像女巫身上的绸缎,姨妈说一会儿踏青回来粽子就煮好了。
屋外,天刚蒙蒙亮,雾霭氤氲,远处的山像披着一层柔纱,半真半幻,影影绰绰,我便联想到武侠剧中高人幽居的仙山。
我跟表姐商量有朝一日去山里体验几天,表姐很认真地纠结,然后期期艾艾地答应了,但有个条件,说要带上姨妈,她做饭香。
周围的邻居们,有些早起的,大门上已经挂起了艾草,我有些心急,总怕错过什么,问姨妈我们是不是起晚了,姨妈说不是,我心里就踏实了。
走在通往大河的路上,不时有人和姨妈打招呼,姨妈走走停停,经常停下跟别人聊几句,我和表姐觉得大人好麻烦,好耽误事儿,好多此一举,为什么不能专心地走路?
终于看到桥了,一眼望去全是人,原来小城里有这么多人啊!他们平时都在哪里?好像天外来客,又好像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
我们先去桥边“洗百病”,河水奔腾喧阗,刺骨寒凉,姨妈从不许我们碰水,她用毛巾蘸一点水,给我们抹抹脸,再用梳子蘸点水,给我们梳梳发梢,这个仪式据说可以驱散邪气和不祥之气,没人在乎真假,大家反正都这么做。
离开河边,我们去树林里折艾草,林里的草长得水灵青翠,不同于石板缝里那些草的局促,也不似田间地头偶然幸存的那种慌张,有种怡然自得的舒展和天高地阔的松驰,像是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孩子,比如我的表姐。
艾草的茎笔直挺拔,用手轻轻一折,就能采摘下来,青色的汁液沾到手上,一股清香自鼻端涌进肺腑,整个人都心旷神怡了。
返回的路上,路过第二市场,一家家卖香包和五色线手链的小商贩栉比相邻,所售的商品同质化极严重,但我和表姐仍会兴致盎然地挨个摊床看一遍,精选细选买下自己喜欢的一款。
据说,端午节后下第一场雨时,就得把五色线手链扔出去,预示扔掉疾病,而我每年都偷偷留下来,因为舍不得。
我和表姐买东西时,姨妈会去旁边烤地瓜的摊位给我们买两个香气扑鼻的地瓜,地瓜本是随处可见的食材,经铁皮炉子一烤,就脱胎换骨变成舌尖上的美味。
可见,换个形式,普通就变成了非凡。
接下来,我和表姐吃着烤地瓜懒散而满足地跟在姨妈身后,看着她买五花肉、草鱼、油桃,灿烂的阳光照下来,走在一团金芒中的姨妈,背影真好看。
回到家后,姨父在门上拴艾草,姨妈照顾我们洗漱,锅内的粽子煮好了,掀起锅盖的一瞬,白色的水蒸汽翻滚着冲向天花板,清甜味扑面而来。
姨妈摆好餐桌,端上前一夜做的茶叶蛋、热气腾腾的粽子、小菜、白糖,全家开动起来。
节日是平常日子的驿站,也是味蕾的欢愉。
在咬下棕子的那一刻,我感叹食物的美好,同时还想到,我爸妈今天吃什么呢?这个问题一经出现,我就没那么快乐了。
中午,三姨妈家的伙食更丰富,红烧肉、炖草鱼、炒茼蒿、炸糖糕……
我盯着三姨妈忙碌的样子,渐渐就出了神。
人生是道选择题,拿下这个就得放下那个,走一条不被外人定义的路,自己喜欢就好。
我这样想着,心里的天平向三姨妈偏移一点,又一点。
小孩子的心事好像都瞒不过大人,除非他们真的不在意。就像我,即使刻意掩饰牵念父母的痕迹,那份纤细的失落还是被三姨妈看到了。
于是,中饭的时候,餐桌上多了两位——我的爸妈,爸和姨父喝酒,妈和三姨叙旧,我和表姐把嘴塞得满满当当的,什么什么都好吃,万事圆满。
我妈吃饭时还惦记回店里发货,三姨责备她:大过节的,就不能陪孩子好好吃个饭吗?!
我妈不再坚持了,我揪着的心缓缓着陆,像跋涉千里的白鸽终于落到自家的窗台上。
我看着爸妈吃饭的样子,莫名地觉得很心疼,他们是父母,他们天然正确,可是分明又觉得哪里不对。
我暗暗承诺,长大后学会做很多菜,煎炒烹炸蒸煮焖炖无所不通无所不精,节日的时候做给他们吃,让他们好好体会下生活的另一番模样。
……
这个端午,我还是早起了,顶着小雨去踏青,买回很多菜,做了很多菜。
吃饭的时候,我在桌上多摆了两幅碗筷,一副给爸,一副给妈,我想听他们夸我,说这个鬼丫头做得很不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