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不行,这太冒险。”
“大太太!您不用担心。我赶了这么多年车,一旦发生意外,必定能逃过凶险。这件事就当我没说,您也不用放在心上。说到底,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哪怕和她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清晨,小桃红走进车轿房所在的西侧院。田管家站在事先准备好的马车边,手里抓着鞭子,恭恭敬敬地迎上来。他将一只木凳放在车门边,掀起后车门上的帘子请她上车。
她感到奇怪,为什么车夫不赶车,他亲自驾车?他说车夫老顾病了,年轻的钟车夫家里临时出了事,所以由他赶车送她。她上了车,他连忙坐在车头手握缰绳,因为紧张,手心湿乎乎的。
马车驶出院门,向街面上走去。陈巧妹突然从路边窜到街心,拦住马车大叫。她见田管家赶车,以为大太太坐在车上,吵着要见她。田管家心里暗暗吃惊,当初明明派人将她送回罗家岭,她怎么又回来了。
前天守门的门房向他报告,说陈巧妹赖在门口不走,吵着要见他和大太太,说有急事,问他见不见。他很快报告潘氏,两人商量很久,一致认为不能见她。
她无非想重回吴家,这显然不可能,与其这样不如不见,否则只会引起二太太怀疑,吃不到鱼反而沾一身腥。
田管家勒住缰绳大声训斥她,要她让开道。她说要见大太太,有急事要告诉她。他说大太太不在车上。她以为他骗她,赖在那儿不肯走。
小桃红掀起车帘,看见巧妹站在车头,不由皱起眉头,问她想干什么。巧妹见马车上坐着二太太,扭头便跑。
马车赶到石牌镇,她让田管家在离林家很远的街边停下。她下了车,指着狭窄的巷子对他说,车进不去,你在这里等我,我办完事就回来。
她走进巷子,在里面七转八绕,确信没人跟踪,这才走到林家门罩下。她正要敲门,发现门虚掩着,伸手推开院门走进。
林秀莲正在晒衣服,一见她走进,高兴地迎上来:“来啦!我就知道你会想通,房间都给你腾出来了,快搬过来吧。”林秀莲拉着她的手,说上次见面时她一时性急,说了许多过头话,让她不要放在心上。
林秀莲边说边将她领进堂屋。小桃红一进门,便发现谢杨柳神情呆滞地蹲在墙角地下。她和他打招呼,他没理她。林秀莲走到他身边,和声细语地问他,头疼还是心里不舒服。他瞪着两眼不说话。
“姐!他怎么了?”她问。
“早上起来还好好的,说犯病就犯病了。没事,老毛病犯了,你先坐,让他一个人呆一会,过一阵子就好了。”
林秀莲让小桃红在桌边坐下,替她泡了杯茶。她捧着茶杯,犹豫片刻终于对林秀莲说,想打听件事。林秀莲问什么事。
她支吾了半天,问林秀莲是否在镇上见过刘七。林秀莲当即沉下脸,“你打听这个土匪头子做什么?”她不敢说为了告刘家栽赃枉法,陷害吴家,只是说有事想问问他。
“你是不是还想替吴家打官司?”秀莲见她支支吾吾,一下子点破她心思。她迟疑片刻,不得不点点头。
林秀莲立即大叫起来,“你有病?我以为你想通了,离开吴家搬到我这里,没想你非但不离开,反而想帮他们打官司。我警告你,不许把我们扯进去!”
“姐,你莫着急,我慢慢讲给你听……”
“我不要听。你出去!”她打断她,指着蹲在墙边的谢杨柳说,“你看见了,刘剑雄把他害成这样,一条命差点送在他手上。你也不想想,刘家有钱有势,连吴少爷都被他害得那么惨,我们能斗得过他?”
“你和杨柳受了那么多委屈和苦,都是姓刘的在背后使坏。你放心,我不过想问问刘七到底住在哪儿,保证不连累你。”
“什么仇呀怨的,与我无关。为了帮吴少爷,你不顾我们死活,想出这个馊主意。比起刘家害吴家,汪家被吴家害得更惨,你为什么不替汪家报仇?赖在他们家不走不说,还要帮他们告状,你到底姓汪还是姓吴!”
“姐!这关系到两条人命……”她苦苦求她。
谢杨柳突然从地下爬起来,轻声对秀莲说,你既然知道刘七住所,为什么不告诉她。秀莲瞪他一眼,不让他说下去。
小桃红慌忙接着谢杨柳的话头,恳求林秀莲说出刘七住所。林秀莲火了,一把揪住她衣服往外拖。她非但不肯走,反过来求秀莲说出刘七下落。
她俩推推搡搡,扭成一团。谢杨柳上前伸开双臂,试图将她们分开。林秀莲被脚下小木凳绊了一下,身体失去重心。
他急忙伸手扶她,不料被她身体一撞,她没摔倒,他却被撞倒,后脑勺碰在门框上,当场昏过去。看见他倒在门边,两眼紧闭,她俩顿时吓坏了。
秀莲急忙找出一块细洋布,替他包扎伤口,一边指着案条上的药水瓶,让小桃红递给她。小桃红急忙将药水递给她,她撬开他嘴巴,将药水灌进他嘴里……
她们连拖带拽地将他扶上床。林秀莲一边帮他脱鞋一边埋怨小桃红,都是你干的好事。小桃红建议送他去医馆检查。她说家里没车。
小桃红说她带了车,让田管家帮忙送一趟。她表示打死也不坐吴家的车。小桃红提出她去附近医馆,将医生请到家里来。林秀莲无奈地点点头。
小桃红正要离开,谢杨柳突然睁开眼,奇怪地看着她和林秀莲。看见他醒来,她本能地收住脚,回到床边。秀莲抓住他的手,问他脑袋疼不疼。他摇摇头,突然指着小桃红问,你怎么来了?她说有事来找秀莲姐。
“你……你是?是……”他盯着她,眼神里有种异样的表情。
她看出他眼神里的内容,激动地问他:“你认识我?”
“他能认识你就阿弥陀佛了。”秀莲将他扶起,用被子垫在他腰下。
他瞪大眼睛,竭力在脑海中追忆,脱口叫出小桃红名字:“竹韵!”
她惊讶地连连点头,说我是竹韵,你还记得什么。他说他开过裁缝铺,为她们清风班做过戏服,当然还有他不方便说出的与她相好的经历。
他告诉她们,他好像做了个梦,一个几乎没有尽头的梦,突然醒了,过去的事全记得清清楚楚。
她们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奇迹在她们眼皮下发生了,他的失忆症居然好了。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此神奇,令人不可思议。她俩面面相觑,早就忘了刚才的争吵,忍不住抱头痛哭。
往事潮水般向他扑来。记得出事当天晚上,天下着大雨,他逃出大火中的监狱,来到土地庙前。他刚走到庙门边,几个人围住他,朱顺躲在门内指着他对刘七说:就是他。
他话音刚落,几十名大汉一涌而上,木棍雨点般地朝他头上身上打下……后来他再也记不清了。
“从那之后,你什么都记不住了?”小桃红问他。
“是呀,直到刚才,不知怎么的,过去的事全想起来了。”他越说越激动,将前后回忆起的情况凑在一起,渐渐明白了那场可怕的灾难,是刘剑雄一手策划的阴谋。
他买通刘七手下在监狱里放火,利用方狱长将他骗到土地庙,然后对他下毒手,“我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要不是秀莲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没了。”
“好了,先不说这些,你先躺下歇一会儿,好好睡一觉。”林秀莲打断他,向小桃红使了个眼色,意思非常明白,他病刚好,不要再碰他过去痛处。
小桃红心领神会,连忙起身告辞,说有急事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他。林秀莲将她送到门外,动情地对她说:“真没想到,我俩吵架,竟然把他病吵好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那都是你伺候的好,否则也不会有今天。”小桃红从心里替她高兴。
“好妹妹,我求求你!你为吴家打官司我不拦你,千万不要把杨柳扯进去。他病刚好,经不起折腾……”
“你放心,我不会那么自私。这些年你和杨柳受了许多苦,现在他好不容易病好了,成为正常人,我怎么也不能把你们好日子搅黄了!”小桃红向她保证,今后再也不提打官司。
潘娴雅站在观音菩萨前,双手合掌,出神地盯着香炉里冉冉升起的青烟,默默在心里为田管家祈求平安。上午他驾车送二太太出门后,她左眼皮子一直在跳。
老人说左眼皮跳是福,右眼皮跳是祸,她搞不清,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到这儿,她觉得双腿无力,双手撑着身体在茶几边坐下,后悔不该同意他这么干。
门外楼道上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她腾地站起,不等来人走进便迎出房门。
一名中年家丁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她,田管家和二太太的车半路上出事了。她连忙问怎么回事。他说马车翻进山沟。
“人怎么样?”她紧张地捏紧拳头。
“田管家伤得不轻,送进了医院!”
“二太太呢?”她顿时觉得心口一阵乱跳,更关心小桃红的命运。家丁的回答含糊不清,说现场乱成一片,没见到二太太。她一挥手,让他准备轿子,立即送她去医院。
她赶到医院,听说田管家正在病房抢救,慌忙上了二楼。她刚走到过道口,迎面遇上小桃红。她以为自己撞鬼了,田管家伤势严重,正在抢救,小桃红却活脱脱地站在眼前,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你?……”潘娴雅张大嘴巴想说什么,半天只挤出一个字,这个字后面的意思显然指你怎么还活着?就在这一瞬间,她眼前突然浮现出田中流血肉模糊的脸,一股热流涌上头,只觉得天旋地转。
“潘姐!你怎么了?”小桃红慌忙扶住她,将她带到过道的长椅上坐下。
“没什么,头晕病又犯了。”潘氏靠在椅背上,用手揉着太阳穴,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小桃红安慰她,田管家正在抢救,一边说起车祸发生经过。离开林家时,太阳已经偏西。为了天黑之前赶回城里,田管家拼命往回赶。
马车爬上一段险峻的山路,转过一个大弯,沿着下坡飞速行驶。她突然觉得不对劲,车身剧烈摇晃,车轴发出刺耳的挤压声。她当然不会想到田管家在车轴上做了手脚,急忙掀起车帘问田管家怎么回事。
田管家正想说什么,车轴突然断裂,车轮飞出很远,失去重心的马车向山沟下冲去。出事的一瞬间,车身被山坡边的大树挡了一下,小桃红本能地跳到树上,紧紧抱住树干,侥幸脱逃。
她除了手臂上擦破一点皮肉,其他毫发无损。
“命!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听二太太说了出事经过,潘氏心里本能地冒出这句话。她在长椅上坐了好一会儿,让佣人送小桃红回家休息,说她想一个人独自清静一会。
佣人送走二太太,她从椅子里站起,惶恐不安地走进田管家病房。
她看见几名护士在医生指挥下忙碌,田管家全身缠着纱布,两条腿上了石膏吊在支架上,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站在床头,看着昏迷中的他,心里说不出地后悔,觉得这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
她坐在床边木凳上,在灯下守着田管家,不知过了多久,身负重伤的田管家终于迷迷糊糊睁开眼。她惊喜地俯下身子说,你终于醒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她问他,是否认出她。他点点头,低声说了句什么。她听不清,将耳朵贴凑到他嘴边,让他不着急,有什么话慢慢说。
她终于听见他微弱的声音,“她呢,她在哪里?”她听了半天,明白他指二太太。她本想告诉他,她没事,只伤了点皮肉,话在嘴边没敢说。
这对他来说太残酷了,因为他舍弃生命的目的恰恰是为了带二太太一起走。
他瞪大眼睛,似乎想在她脸上寻找答案。为了令他宽心,她违心地点点头,示意他做到了该做的事。他听后满意地闭上眼。
“都怪我不好,我不该,不该让你驾车。”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大太太!我……我……”他摇摇头,双唇吃力地翕动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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