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敝甲”:春秋楚国的崛起之路

指文图书历史 2023-09-28 11:05:01

本文摘自冬熊著,【掌故006】《绝版春秋:乱离与重构》

楚国的壮大也并非一帆风顺。一开始,他们很走运地在今天的湖北省黄石市占领了一个巨大的铜矿山,也就是今天的铜绿山铜矿遗址。铜是那个时代的战略物资,地位堪比今天的石油。占领铜矿的消息被王室知道以后,楚国人陷入了危机之中—“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西周第四代天王昭王亲率大军来抢矿,逼着楚人交铜,楚国人自然是不服的。可周人一向武德充沛,楚人不肯乖乖就范,那就手底下见真章,第一次战争王室占了便宜—“孚金,有得”。楚国人应该是认了,交了不少“保护费”。

食髓知味的王室很快又第二次兴兵,希望取得更大的战果。此次周人六师并举,倾巢而出,却在汉水遭遇惨败,核心兵团宗周六师全军覆没,昭王也死在那里。从此以后,王室对楚由攻转守,楚人北讨东征,势力蔓延,王室就不大管得住它了。昭王到底是怎么死的,周人讳莫如深,说“王南巡不返”,给了后人很大的想象空间,因此流传出各种荒诞不经的童话。比如三国时皇甫谧在《帝王世纪》里提出了船解体的说法:

昭王德衰,南征,济于汉,船人恶之,以胶船进王,王御船至中流,胶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没于水中而崩。

皇甫谧说,昭王坐了一条用胶黏合的船,到了中流,船因胶水溶解而分崩离析,他就跟大臣祭公谋父一起掉水里淹死了。可这种说法经不起推敲:周天子亲率六师南征,就算要渡河也必然是乘坐自己带来的船只,或者让随军的工匠现场造船,怎么会莫名其妙“上了贼船”,把自己给淹死了呢?万军之中用巧计谋害天子谈何容易。最大的可能性怕是楚国人提前侦察到了消息,在某个地形险要之处设下埋伏将周人一网打尽。

昭王“丧六师于汉”对周人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从此周王室就无法维持对南蛮的进攻态势,如前文所言,军事上的失利导致扩张停止,扩张的停止意味着周王室开始盛极而衰,标志着楚国和其他诸侯国的力量天平到了反转的临界点。此时,周、楚之间的诸侯国便发挥出“藩屏周氏”的作用,这本就是王室封建它们的初衷。随国的存在,近对汉阳诸姬、远对中原诸夏都是个福音。有它在一天,楚国暂时无法骚扰中原。楚国也看得很清楚,所以它有事没事就会来找随国的麻烦,楚武王侵略随国的战争,在《史记》中有另一种记载:

楚伐随。是也。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随人为之周,请尊楚,王室不听,还报楚。

春秋时谁要发动战争,大抵总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打着类似于“诛无道”“伐有罪”的旗号行并吞之实。随国跟楚国讲理,说“我没犯错你凭什么打我”。楚武王的回答如果只看前四个字,似乎说的是“我们蛮夷从来都是不讲理的!”直接无视一切道德法律,随人可不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了吗?

但这是后人的断章取义,楚武王实际上的意思是:你们号称礼仪之邦的诸侯,现在不是国内兄弟间对砍,就是国家间互相吞并,连我一个蛮夷都看不下去。我请王室给我加个头衔。你们随国跟王室关系好,能不能帮我们说说情?

不过楚人此时的思维方式仍然停留在“拳头大者地位高”的丛林法则上,楚武王用武力恐吓随国,逼着他们去周王室帮自己讨封号,手段显得过于粗糙,被周王室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周天子自己是王,再封你做王,那周天子算什么?就算封一个比王低点的爵位,周天子同样也不会答应。如果答应,岂不是意味着王室是可以威胁的,爵位也是可以通过武力强取的吗?那政治影响就太坏了。

禹鼎,为厉王时禹所作,记述噩侯(名驭方)率南淮夷、东夷反周,周王曾以其“西六师”“殷八师”进攻噩侯,未能取胜。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春秋政治中,“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是一条非常重要的原则,因为这是“君之所司也”。何况此时王室早已式微,反而对名分的事情格外敏感。天子之所以是天子,除了“兵强马壮者为之”,最关键的不就是大义名分吗?即使到了战国,周天子实力早就微不足道,与分晋的赵、魏、韩,篡齐的田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但这几家依然要想办法获得王室的册命,才算正式做了诸侯,否则名不正则言不顺,总没那么自信。可见“名分”和“实力”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尤其在实力不济的时候,王室能倚仗的只有“天下共主”的名分,“名”与“器”是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那就更不能轻易许人了。

期望落空的楚武王恼羞成怒,他愤怒地控诉了一通王室的赏罚不公:

三十七年,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蚤终。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蛮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乃自立为武王,与随人盟而去。

—《史记·楚世家》

大意是:我们先君鬻熊是周文王的老师,死得早(所以没有得到册封)。王室后来册封了我们先君熊绎,但也不过是个芝麻大的“子男之田”。这些年我们楚国把周边的蛮夷都收拾得服服帖帖,超额完成工作目标,王室却不给我们奖励,那我只好自己奖励自己,自己称王了。

楚武王自称的这个王,与周天子的王还是有点区别。天子的王有独一无二的属性。而楚武王粗鄙无文,做事张扬跋扈,敢自称王号,其实是在危险的边缘一点点试探,并且偷偷留了退路。周人或许会对楚国这个蛮夷的妄自尊大十分不满,但毕竟没被逼到绝路,不得不为了“谁才是王”这个无可退让的政治底线跟楚国刀兵相见。那么周人就要多考虑一些东西:楚国实力摆在那里,讨伐它能不能打赢?就算打赢了自己损失有多大?综合考量之后很可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没看见了。事实证明楚武王赌对了,他称他的王,周天子也没过问。

熊通并不是第一个僭号称王的楚君,早在第六代熊渠时,他就封自己三个儿子为王。当时的理由是“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意思是,我们没文化,你们的什么王啊,什么侯、甸、男、邦、采、卫我们也搞不懂。你们称你们的,我们称我们的,我儿子以后就叫王了。所谓“不与中国之号谥”究其实质不过是因为当时王室衰微,管不到他而已,“当周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

但过了几年,周厉王即位。周厉王本来最看重噩侯驭方,不知道什么原因背叛了厉王,还勾结了周人最看不起的东夷、淮夷来打自己。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周厉王气急败坏到口不择言的地步:“王乃命西六师、殷八师曰:‘扑伐噩侯驭方,勿遗寿幼!’”“寿”是老人,“幼”是儿童,翻译过来就是老幼不留。“西六师”“殷八师”分别是王室驻扎在关中和河南的两大兵团,这次十四个师总动员,加上共伯和战斗力“爆表”的私人武装,一拥而上把男女老少斩尽杀绝,鄂国就这么亡国灭种了。

鄂国在汉水以北,离楚国不远,居然就这么“勿遗寿幼”地亡国了。熊渠被吓得不轻,偷偷摸摸把王号去掉了。熊渠虽说一通闹腾回到原点,出了不小的洋相,但也可以看到此时的楚国手段灵活、身段柔软,很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并不是一味蛮干。楚国后来的强大,不为无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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