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奥杰戈夫【哈萨克斯坦】:帖木尔和他的夏天

柯远说文学 2024-10-11 08:10:38

帖木尔和他的夏天

伊利亚·奥杰戈夫作 王晓宇译

他满十二周岁了。几天前,妈妈给他烤了一个蛋糕,上面用浆果摆出“帖木尔——12岁”的字样。

“好大的蛋糕!”姨妈们感叹道,她们在餐桌旁举杯祝福他身体健康。这一年来他确实长大了,个子长高了,但同时也更瘦了。

“帖木雷奇【“帖木雷奇”与后面提到的“帖姆卡”都是帖木尔的昵称】,”爸爸对他说,“你是个男子汉了,来吧,你负责制作沙拉,照顾好女孩子们。”

帖木尔笑了。这几个姨妈,她们算什么女孩子啊?女孩——是那些年轻姑娘。但是,被爸爸称作男子汉却令他开心不已。要知道在家里除了爸爸以外,清一色都是女人。妈妈有姐妹,爸爸有姐妹,就连帖木尔自己也有一个妹妹利亚莉卡。

“今年夏天,”爸爸一边说,一边为儿子举杯,“我们将送帖木尔去奶奶家。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都是在村子里过夏天。”

“切,冬天你不也是在那儿过的嘛,”妈妈嘲笑道,“你可是在那儿一直住到中学毕业呢。”

“那又怎样,”爸爸固执地说,“我本来可以夏天离开那里,但我没有。帖姆卡,你自个儿去,怎么样?乐意吗?”

帖木尔不清楚自己是否乐意。他不太敢在没有父母陪伴的情况下度过整个夏天,况且他也不知道在村子里生活会遇到什么事情。他心里十分忐忑。

“我当然乐意,爸爸。”他说。

“看见没有!”爸爸大声说道,激动得弄洒了半杯酒,“就这么定了。为帖姆卡干杯!”

他们以往总是开车回村里,但是这次爸爸没有时间,而且他也说了:“让他学着独立生活吧。我们给他买好票,然后他自己坐车回去。”

“啊哈,独立生活,”妈妈笑道,“他可是祖母的心肝宝贝啊!”

哦,是的,祖母(帖木尔称她“奶奶”或者干脆叫她“奶”)非常疼爱她的孙子。她习惯以食物的数量和味道来衡量自己的爱,所以提前为孙子的到来做了准备:做好了熏肉,腌好了白菜,包好了蘑菇馅饺子。她家的院子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菜园子里整整齐齐地栽种着黄瓜和西葫芦,长着六棵苹果树、两棵樱桃树和几丛树莓,还养着一头牛、几只羊和十几只鸡。

爸爸还是把帖木尔带到了汽车站。他俩花了很长时间在公交车的海洋中寻找帖木尔要坐的那辆。周遭混乱不堪,司机们拼命劝说他们走另一条路,而在公共汽车之间的狭窄通道上,时不时会遇到一些背着巨大的格子行李袋的人,而且完全没法绕过去,所以他俩不得不转身找别的路走。总算找到了要坐的那辆车。爸爸拍了拍帖木尔的肩膀,说:“好了,就这样吧,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记得向奶奶问好。”

帖木尔点了点头,钻进车里。车上闷热难耐。帖木尔靠窗坐下。车窗上覆盖着一层灰蒙蒙、油腻腻的薄膜。帖木尔试着用悬挂在一旁的窗帘擦净那层薄膜,但无济于事。汽车开动了,随后,一片昏蒙、模糊的世界在车窗外闪过。很多乘客一上车就睡着了,但帖木尔完全没有困意。起初,他轻轻抠了抠前排座椅的靠背,把扶手推上去又放下来,踢了踢装在座椅下面的金属网,然后,便无聊地一个劲儿盯着窗外,试图在一闪而过的雾气中至少辨认出一些东西。公交车一路行驶,从路边紧邻着高大白杨、栽种着玉米的一般无二的田地旁驶过。不过,风景骤然间发生了变化,白杨树切换成了低矮的灌木。透过模糊不清的玻璃,帖木尔看到灰色和棕色的马儿在田间吃草。它们抬起头来目送公交车。帖木尔觉得那些马都在盯着他看,于是冲它们挥了挥手。

祖母已经在车站接帖木尔了。她不顾孙子的抗拒,从他手里拿过行囊,随后他俩便在暮色中沿着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往家走去。路边生长着高高的、茂密的青草;蛋黄般的蒲公英从草丛中探出头来,随处可见;而一株株巨大的车前草仿佛张开双臂,摇晃着宽大的手掌。终于,祖母家粉红色的石棉瓦屋顶出现了。祖母哗啦哗啦地转动钥匙,打开篱笆门锁,随后他们走进院子里。篱笆门“嘎吱嘎吱”的响声惊醒了正趴在自己窝里的老阿托斯(“奶奶的狗”,爸爸背地里开玩笑时就这么叫它)。不清楚阿托斯属于什么品种,但它最像德国牧羊犬,只不过它的尾巴卷得像“8”字形的小甜面包,耳朵也不是支棱着,而是在半空中翘着。帖木尔以前很怕它,因为它会愤怒地龇着牙狂吠,但它从不咬人,只会在高兴时拿鼻子用力蹭人。祖母之所以把它关进笼子里,只有一个原因——怕它糟蹋了自己种的那些番茄和保加利亚辣椒。

祖母打发远道而来的孙子先去洗漱,自己则开始匆匆忙忙地布置餐桌。祖母家没有盥洗室,厕所在院子里一间狭窄的小房子里,洗漱要去洗澡间才行,那里有爸爸送的一个巨型蒸汽热水器。帖木尔从包裹里取出毛巾和肥皂,来到院子里。太阳已经落山,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斜照着枝头的几个青苹果和几颗樱桃——这些果实看上去就像穿着厚重圆筒靴的人细瘦的脚。祖母家与邻居家的院子只隔着一道结实的粗栅栏。邻居家洗澡间的烟囱里冒着香喷喷的浓雾,从洗澡间里传来若有若无的说笑声。突然,洗澡间的门一下子敞开了,扑出一团浓浓的、特技效果般的蒸汽,一个赤身裸体的姑娘跑了出来。她跑出来,抓起地上的水桶,哼哧了一声,把水浇到了自己身上。帖木尔正站在自家栅栏旁边,他觉得冰凉的水珠甚至都溅到了自己身上。

姑娘把水桶一扔,缩起身子,用手掌揉搓了一下双肩,把一头乌黑秀发从脸上撩开,这才看到目瞪口呆的帖木尔。

“你……哎哟喂!”她尴尬地拉长声音说道,不由自主地想捂住自己的身体,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高声说,“唉,反正你也看到了,那就索性好好看看呗!”她叉开双腿,张开双臂,仿佛一颗星星,浑身上下映照着粉红的暮色。这时她仰天大笑起来,钻回了洗澡间。

帖木尔又呆立了一会儿,浑身发烫,然后冲进祖母家的洗澡间,不知为何开始用力地洗脸,擦肥皂,揉搓脸蛋和脊背。他听着哗哗的水声,尽力不去回想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但却无济于事。在他眼前依然浮现着那个白嫩光滑、粉红柔润的东西,那个由软软的、圆圆的凸起物组成的东西,以及一块黑记或是一小片波浪形的橡树叶子,这片叶子刚好黏在那团白色和粉红色之间。

终于,祖母来洗澡间找他了。

“怎么回事,城里人教你这么洗澡的吗?”她一边说,一边擦拭泼溅在地板上的水和泡沫,“我等你整整一个小时了,汤都凉了……整个更衣室都给我溅湿了,你瞧瞧,你有洁癖啊!就不能简简单单洗洗手、冲冲脸吗?两分钟的事。可他倒好,洗个没完了!”

祖母喋喋不休,但帖木尔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他仍然头脑发懵,没有任何想法和感觉。吃晚饭时他仍旧如此,垂着头,沉默不语。饭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祖母已经为他铺好了沙发床。他在沙发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整个身子在沙发床的靠背上蹭来蹭去,他既感到难受,内心又体验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甚至当他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后,还在房间的黑暗处扭动身体、低声呻吟着,做着各种异乎寻常的怪梦。

但是到了早上,帖木尔感觉轻松多了。他是冻醒的。家里用来取暖的炉子烧了一夜之后已经变凉,而太阳才刚刚从地平线上露出最清冷、黯淡的一道弧线。帖木尔浑身颤抖着,匆匆穿上衣服,冲到院子里。牲口棚的大门敞开着,帖木尔往里面瞄了一眼。

“帖姆卡,醒了啊!”祖母看见他了,“我们这就吃饭,稍等一下。”

祖母在打扫羊圈。四只洁白的小羊站在远处的角落里,轻声咩咩叫着,相互紧紧地靠在一起。

“它们叫什么名字?”帖木尔问道。

“谁?绵羊吗?”奶奶又问了一遍,“怎么可能呢。它们是羊,又不是牛马。怎么可能给它们起名字呢。”

“唔,它们可是各不相同呢。”帖木尔说道,他又走近了一点,“你看,这只绵羊的嘴巴上有一个红点,而那只,你瞧,耳朵大大的,就那么朝不同方向支棱着。还有那只,声音又细又尖,你听到了吗?”

帖木尔已经开始观察第四只羊了,他想看看这只与其他羊有什么不同,但它突然抬起头,帖木尔愣住了。这只羊有一双幽蓝的眼睛,那种像人一样的眼神,专注而善解人意,似乎再过一秒钟它就要开口说话了。

“奶,”帖木尔惊讶地说,“它们就跟人一样。它们不能没有名字。我可以给它们起名字吗?”

“起吧,小家伙,起吧,”祖母同意了,她脱下罩衫,关上畜栏,“不过我们还是先吃早饭吧,亲爱的。”

帖木尔很快就想好了名字。他给那只长着红点的羊起名叫罗丁卡,给那只大耳朵羊起名叫阿尔法,给那只声音尖锐的羊起名叫托尼卡,把那只最聪明的蓝眼睛羊唤作瓦西里斯卡。祖母同意用这些名字,还打定主意支持孙子的兴趣,她向帖姆卡解释了如何照顾羊群、带它们去哪里吃草,并委托帖姆卡全权照料它们。从那以后,每天早上帖木尔都会来到牲口圈,匆匆忙忙安排一番,然后把羊群赶到村外的田野上。他在那儿晒太阳,或者躲在野苹果树的树荫下,嚼着祖母做的白菜馅饼,喝着保温杯里的茶,看着羊群,不让它们走远。有时候出于无聊,他就为绵羊解开卷曲的厚羊毛上的缠结,剪掉它们身上的毛刺和硬疙瘩,仔细地给他心爱的瓦西里斯卡梳理羊毛。日子一天天过去,帖姆卡早出晚归,每次他都会偷眼朝邻居家的篱笆墙方向望一望,但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在睡梦中,他才能再次体验到莫名事物降临时的快感,他的身体也由此受到一波又一波小小的冲击。清晨他在自己的睡衣上发现了这些冲击波的痕迹,于是羞愧地偷偷洗掉了。

一个星期过去后,帖木尔才敢问祖母。那天是星期日,祖母一大早就烤好了薄饼。

“奶,”帖木尔问,“咱们隔壁的房子里住的是谁家呀?”“哦,那是加莉娅奶奶家,”祖母说,“你记得她吧?在你小时候,她经常喂你吃草莓。咱们这儿除了她家,谁家都没有那么好的草莓——颜色深,果肉紧实,一口咬下去,满嘴香甜,而里面像雪一样白。你记得吧?只是加莉娅奶奶已经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了。嗯,上帝保佑,希望她会康复。现在这个住所暂时由她的小女儿——叫什么来着——莲卡或是阿廖卡照料着。不过这算什么照料啊?整块地上杂草丛生。莲卡呢,也会来几天,有时独自一人,有时带几个朋友,烤肉串,弄得整个村子里闹哄哄的,显然,他们根本不在乎杂草。诶……你怎么不吃薄饼啊?趁热吃才香呢,还是不喜欢吃?”

“当然喜欢吃!”帖木尔向她保证。他喜欢吃薄饼,但对“莲卡”这个名字却不怎么喜欢。他们班里有一半的同学叫莲卡,而且都很愚蠢。而阿廖卡【阿廖娜的昵称】、阿廖娜这两个名字倒是好听多了。

他有一把锋利的折叠刀,是从城里带来的,他用这把刀在自己平日看护羊群时躲避阳光的那棵苹果树光滑的树皮上刻下了她的名字。天气越来越热,帖木尔身上最早出现的一波晒痕已经丝丝缕缕、一点一点地褪去了,但是第二波晒痕又固执地、锲而不舍地蔓延开来。他穿着一件褪色的无袖海魂衫,晒得黝黑的瘦胳膊和脖子露在外面,与村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帖木尔已经和他们交上了朋友。与他那些城里的伙伴不同,这里的男孩更严肃,而且多了几分成熟。他们不玩火枪手游戏,不耍无赖,就算打架也不是闹着玩,而是为了正事,或者说是为了正经事。每个人都忙着做家务,照顾牲畜、房屋,干农活——哪有什么游戏可玩呢?他们对大人的消遣活动——打猎啦、钓鱼啦——却很感兴趣。一个叫卡兹别克的男孩是当地的孩子王。他熟悉野鸡的所有巢穴和底部有大鲶鱼出没的深潭。他是马背上的佼佼者,而且射击时弹无虚发。一到晚上,男孩们就聚集在田野里,燃起篝火,用烤钎把石鸡串起来烤,喝沾上了煤烟味的茶,讲故事——讲姑娘们、哥哥们、森林里和草原上的精灵的故事,而那些没故事可讲的人只管听就行了。

帖木尔也学会了骑马、捉鱼和咬牙切齿地朝远处吐唾沫。有一天,他从田里回来,把羊赶进畜栏后,听到有辆汽车开到了邻居家。他连羊圈都没锁好就跑了出去,看见一辆宽大的银色吉普车。有几个人从吉普上跳下来。小伙子们高声交谈着,从后备箱里取出几个袋子,袋子里发出玻璃瓶碰撞的声响;而女孩子们跑去开房门,这些女孩中间就有帖木尔认识的阿廖娜,她穿着一件轻盈飘逸的裙子——帖木尔很容易就能猜出裙子下面有什么,他已经见识过了。

“不要忘了啤酒!在客厅里!”阿廖娜转身喊道。就在她进屋前,瞥了帖木尔一眼。她像对待老熟人一样冲他微笑着挥了挥手,便消失在门后面。

夜里,帖木尔无法入睡。邻居们正在野餐,起初他们还大声播放音乐,但后来关了音乐,一个小伙子开始弹吉他。大伙和他一起合唱。因为这些歌曲都是耳熟能详的,所以他们唱得很好。唱歌的间隙,他们频频碰杯,时而安静下来,时而爆发出阵阵笑声。烤肉串、啤酒和其他不熟悉但令人愉悦的辛辣气味从窗外飘进来。辗转反侧一两个小时之后,为了不吵醒祖母,帖木尔再也忍不住了,他穿上海魂衫,翻窗户爬到了院子里。邻居们正在洗澡间后面的空地上玩耍,从祖母家院子里看不见他们,所以帖木尔略作思考后,爬上了那棵枝叶横亘在栅栏两边的苹果树。从这里就能看到篝火了。阿廖娜坐在火堆前,用一根树枝拨动炭火。在她身后,一对情侣正靠在树上尽情地亲吻。他们身上半遮半掩地搭着一块格子毛毯,下面不时露出赤裸的胳膊和腿脚。听声音,有人在稍远处黑暗的地方呕吐,帖木尔看不到那儿。一个长头发小伙子躺在院子中间那张折叠床上,显然,他睡着了。吉他放在他旁边的地上,一堆空酒瓶和烤钎之间。帖木尔攀着树枝向上爬了爬,偷偷地靠得更近点,想要更清楚地看到阿廖娜。大树呻吟起来,噼里啪啦地把几个苹果抛到洗澡间的屋顶上。阿廖娜惊恐地抬起头,警惕地盯着树上,然后大喊:“谁在上面?”

帖木尔闪身躲了起来。这时阿廖娜从火堆里抓起一根燃烧的树枝,走到洗澡间跟前,灵活地踩着梯子上了屋顶。帖木尔面前先是出现了一团火,紧跟着是阿廖娜的脸。看到帖木尔后,她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微微一笑。

“你干吗要发出响动呢?”她小声问道。

帖木尔想回答点什么,但又觉无言以对。

“闭上嘴巴,”阿廖娜笑道,“下来吧,到我们这儿来。”

帖木尔笨拙地从树上滑下来,把手肘都擦伤了。他站直身子,试着把凉鞋的鞋尖伸进栅栏上的网眼里。他翻过栅栏,一下子就来到阿廖娜面前。她拉起帖木尔的手,把他带到火堆旁。那对接吻的情侣已经不在了,显然已经进屋了。

“喝啤酒吗?”阿廖娜问道,“还是算了,这对你来说为时尚早。”

“对我来说不算早,”帖木尔嘟囔道,“我喝过酒。”

这的确也是事实。有一次,父亲灌他喝了一杯伏特加。那是冬天,他们去冰上钓鱼,回来时在草原上被困在车里。帖木尔当时很快就撑不住了,然后就睡着了,所以他不记得拖拉机是怎么开过来把他们连车带人一起拉回家的。

“好了,好了,别生气啊,”阿廖娜说,“反正啤酒也喝完了。我们最好还是喝茶吧!”

她拿来一个烟熏火燎的、装着水的茶壶。帖木尔已经适应了乡村生活,所以很快就把炭火拢成一个瓷实的长方形,从两边插上冒烟的柴火,把茶壶放在上面。做完这些事,帖木尔更自信了,问道:“有家酿酒吗?”

“当然有,”阿廖娜说,“在车上,杂物箱里。你去拿吧?”

帖木尔点了点头,走到汽车旁边。这辆吉普车非常高级,有真皮座椅和高级音响。他在杂物箱里翻腾了一阵,找到一盒茶包,轻蔑地哼了一声,因为他知道,真正的篝火茶只能用叶子茶来泡。但他还是拿着那盒茶包回到了篝火旁。阿廖娜已经在火堆旁边铺好一张宽大的垫子,坐在上面,双腿伸向前方。看到帖木尔时,她拍了拍身旁的垫子:“过来坐吧,水还没烧开呢。”

帖木尔涨红了脸。他暗自庆幸这会儿夜幕已经降临,所以不会被阿廖娜看出来。他故作镇定地走着,来到垫子旁,但还是在离阿廖娜稍远的位置坐下了。她笑起来,主动凑到他跟前。

“你还记得当时看见我洗完澡的情形吧?你说说看,我相信你,我很美吧?”

帖木尔的脸更红了,他依然沉默不语。

“怎么,难道我不漂亮?”阿廖娜又问了一遍。

“漂亮。”帖木尔喃喃道。

“就是说整个人都很美吧?”阿廖娜不依不饶,“浑身上下都很美?”

帖木尔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但却对此无能为力。

“你叫什么名字?”阿廖娜问。

“帖木尔。”他回答道。

“真好听……像猫咪的名字。”阿廖娜笑着贴近帖木尔,用肩膀蹭了蹭他的肩膀,“帖木尔啊……怎么,帖木尔,你恐怕还没交过女朋友吧?想要我吗?干吗不说话呢?那我现在就验证一下……”

她轻佻地将一只手插进帖木尔的短裤里。帖木尔毫无防备,羞愧得蜷起身子,试图用肚子把那个已经藏不住的玩意儿弄软、压住、隐藏起来……但这一切都被阿廖娜看到、发觉了,她紧紧地攥着那东西,俯身凑到帖木尔面前,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锋利的牙齿。她身上散发着浓烈的啤酒味、烟味以及洋葱和草莓的味道。

“你已经成年了,”她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年纪还小。所以我现在吻你一下就放你回家找妈妈。”

接着她吻了吻帖木尔的嘴唇,温柔而绵长,然后一跃而起,伸出双手揉了揉帖木尔的头发,大笑着跑回屋去。

篝火上茶壶里的水沸腾了,壶盖发出令人不快的叮当声,水珠从壶盖下面迸溅出来,嘶嘶作响,很快就化为水蒸气,消失不见了。房子后面漆黑一片,又有人开始呕吐了。帖木尔终于清醒过来,跳了起来,跑到路上。

他从阿廖娜家出来,直跑得浑身是汗,海魂衫贴在身上,于是他不耐烦地扯下衣服,信步而行。微风吹来,虽然感觉很冷,但却令人愉悦。村子的尽头,只有低空中昏蒙的弯月和散发着微光的遥远天空照耀着马路。村外牧场的空地上长着一些不大的野苹果树和小小的覆盆子。远处,一个明亮的火点隐约可见——有人点燃了篝火。帖木尔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他看见了卡兹别克。卡兹别克裹着一条毯子坐在那儿,他的衣服和靴子在火堆旁边晾着,衣服铺在石头上,靴子挂在地上插着的棍子上。

“我到湖里去打野鸭了,”卡兹别克说,一边向帖木尔亲切地点了点头,“湖水很深呢。雨后水位上升了。现在来暖暖身子。要不要喝点儿?”他递给帖木尔一瓶半升的酒。

帖木尔接过酒,贪婪地喝了几口。伏特加在胸中燃烧——既凉爽又让人觉得滚烫。帖木尔胸口一阵刺痛,眼泪随之夺眶而出。

“来,吃点吧。”卡兹别克端起放在一旁的小锅,递给帖木尔。

帖木尔突然感觉饿得难受。他把一切抛在脑后,贪婪地大口吃起剩下的鸭肉汤。而卡兹别克已经吃饱,也暖和过来了,现在很想说说话,但帖木尔的嘴里塞满了食物。

“你有老爹吗?”卡兹别克问道,“啊,你吃吧,吃吧。再多喝点儿。我也喝点儿。这不,我有老爹,但村里很多孩子都没有。我爹是个正经人!三四年前,我去安了几个抓野兔用的捕兽夹。是城里的表哥给我装配的,特别棒的捕兽夹,哇塞,里面放了弹簧!第二天我去查看——夹子上全都空空的,只有一个除外。上面有什么呢——不是野兔,而是一只狼,你猜怎么着?对,严格地说,不是一只大狼,而是一只半大的狼崽子。已经是大狼的体格了,只不过又瘦又不够聪明。它慌乱,狂躁,哀嚎。虽然捕兽夹是抓野兔用的,但还挺结实。若是成年狼,也就挣脱了,但这只狼显然不行,力气不够,脑子也不好使。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它挺可怜,不忍心向它开枪。我想放了它,可是怎么才能走到跟前呢?要知道,它是不会让我接近的,正常情况下它肯定会咬我。我就去找我爹了。怎么样,咱们再喝点儿吧?你已经喝完了?来吧,为你干杯。就这样,我爹对我说,他说:‘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生活就是这么一道题。每一道题都有一个答案和许多解法。你要是想撒尿,那就去撒尿,无可逃避,但是在哪里撒尿和如何撒尿,则取决于你自己。生活中凡事皆如此。你要是想喝酒,那就去瓦莉娅阿姨家弄瓶伏特加或者去新开的店里搞点儿啤酒。如果那里也没有,那么你总可以在邻居家要点藏货。如果连邻居家都不给你酒喝,那你还可以去找叶戈尔爷爷,他那里总有家酿酒备着。当然了,也有可能你命里注定喝不上酒,那么就算你找遍所有人,也都别想踩到狗屎运。但是,如果你连找都不找,而是坐在家里守株待兔,指望好酒好菜从天而降,那你一定会一无所获。所以嘛,趁着你的狼还活着,赶紧行动起来!’于是我就打道回府了。怎么样,还有剩下的吗?我喝一口,你自己都干了吧,我喝好了。当我来到那个捕兽夹跟前时,那只狼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只爪子卡在夹子上,周围的杂草上血迹斑斑。我来晚了。就在那一年,这只狼被牧羊人射伤了。大家都笑话它试图靠三条腿从他们身边逃走。是啊,我来晚了……”

帖木尔已经不太知道卡兹别克在说什么了。伏特加只是冲淡了阿廖娜留在他唇上的味道,而与此相反,他内心的激情愈加浓郁起来,那天傍晚的模糊画面在过去一个月里始终折磨着他,现在再次在他面前出现又消失。终于,他实在忍不住了,笨拙地跳了起来。天旋地转,嘴里发苦,但帖木尔勉强支撑着站定,口中叽里咕噜地叨念着什么。

“你打算睡在这里吗?”卡兹别克问,“如果睡的话,树旁有我的一个帐篷。”

但是帖木尔没有回答,而是转身走开了。

他在一块空地上呕吐起来,这让他感觉舒服一些。后来,在家附近,他又吐了一次。他的嘴唇干裂,舌头肿胀,变得像扎人的橡树皮一样奇奇怪怪的。帖木尔一直想把它吐出来,但是试过几次都无济于事,甚至连唾液也没有了。他走到紧挨着房子的水龙头跟前,贪婪地畅饮着冰凉而带有甜味的水,不禁打起了寒颤。帖木尔很想上床睡觉,却又不敢回屋——祖母睡眠浅,起得却早。在院子里转悠了一阵后,他去放工具的杂物间看了看,拿了盏灯笼,然后四下里望了望,尽量不闹出动静,然后向牲口棚走去。里面黑漆漆的。帖木尔打开灯笼,爬进羊圈,倒在角落里的干草上,立刻睡着了。

阿廖娜瞬间闯进了他躁动的梦乡。她还是站着,不知羞耻地张开双臂和双腿,仰头笑着,然后径直走过来,向他俯下身子,浑身赤裸,热汗直流,接着开始左右摇摆身体,粉红色的乳头弄得他脸上痒痒的。帖木尔试图用嘴含住那对乳头,却始终没得逞,他因此变得愈加兴奋难耐,最后,他抽搐着叹了口气,醒了。借着旁边地上那盏灯笼的光亮,他看见瓦西里斯卡正站在一旁。它垂下头,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脸。帖木尔站起身,把灯笼挂在钉子上,重新回到瓦西里斯卡身边。它抬起那双深邃、幽蓝的眼睛望着他,轻声地咩咩叫着,似乎刻意避免发出响动。帖木尔抚摸了一下它的头,在它身边坐下。瓦西里斯卡似乎觉察出他来这里的原因,向前走了几小步,温顺地立起身子,一动不动,仿佛意识到应该这样做。帖木尔又开始发抖了,但已经不是因为寒冷。他伸出一只手,抚摸了一下瓦西里斯卡的屁股,然后把手稍稍往下一滑,撩起它的尾巴,一个黑乎乎的怪东西出现了。他的手指潜入那片黑暗中,触摸到温暖湿润的皮肤,那感觉无异于触摸人的肌肤。帖木尔感觉到自己的下体仿佛又被阿廖娜抓住了,她用她那温暖而有力的小手捏了帖木尔一把,就像在篝火旁那样。帖木尔站起身,解开腰带。瓦西里斯卡身体的两侧来回扭动得更快了,它轻轻地叫了起来。感受到瓦西里斯卡的不安,罗丁卡醒了,随后另外几只羊也跟着醒了。受到惊吓的托尼卡发出它特有的尖锐叫声,这叫声也让帖木尔清醒过来。他不再颤抖了,紧张感也消失了,只是头痛得越来越厉害。夜深了,外面在刮风,狗在吠叫,人们也在自己家里醒来。帖木尔慌里慌张地开始系腰带。这时门一下子敞开了,祖母出现在门槛上。她看见了帖木尔,叹了口气,愣了一会儿,默不做声,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但她马上又推开门,大声喊道:“你这个小坏蛋,脑袋里想些什么,真不害臊!我可怎么跟你爸爸交代呢?”

帖木尔冲向门口,弯着腰想从祖母身边跑过去。但祖母还是一把扯住了他的后脖领,咧着嘴激动地叫喊着:“你喝醉了呀,捣蛋鬼!”

与此同时,她用僵硬的手掌拍了拍孙子的额头,转而关切地说:“你发烧了……进屋去,赶紧!”

帖木尔突然浑身乏力,膝盖打起颤来。他恨不得放声痛哭,但又哭不出来,只有一团恶心的东西哽在了喉头。他控制不住,当着祖母的面呕吐起来。牲口棚里,羊儿不约而同愤怒地咩咩叫着,似乎在抱怨夜晚的宁静被打破了。关在笼子里的阿托斯终于醒了,发出奇怪的声音——不知它是在吠叫还是在打哈欠。祖母砰的一声关上大门,抓着帖木尔,把他拖走了。

帖木尔确实病倒了。他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星期,只有在喝汤药时才清醒过来,随后就又陷入浑浑噩噩的迷梦中。一周后爸爸来接他。当天晚上他俩就动身回城了,因为爸爸一大早还要去上班。帖木尔在汽车后排座位上半坐半躺着,身上裹着祖母的驼绒毯。父子俩一路上沉默不语,不知道该对彼此说些什么。直到快进城时,爸爸才放慢车速,开口说道:“瞧,它们已经吃完了。”

帖木尔透过车窗向外望去,看见路边有一群狗在咬架。它们竞相追逐,呜呜叫着,撕扯、争食路边那匹灰色死马的肚腹。

END

作者简介

伊利亚·奥杰戈夫(Илья Одегов,1981— ),哈萨克斯坦作家、翻译家、作曲家。出生于俄罗斯,在哈萨克斯坦长大,现居阿拉木图。著有作品集《独一无二》《太阳升起的声音》等。曾获得2003年“当代哈萨克斯坦长篇小说奖”,2004年哈萨克斯坦“寻找作者的戏剧奖”,2003年英国“ON诗歌奖”、2014年俄罗斯官方颁给境外俄语作家的“俄罗斯奖”等。《帖木尔和他的夏天》(Тимур и его лето)选自俄罗斯《各民族友谊》(Дружба народов)杂志2014年第10期发表的奥杰戈夫短篇小说系列《外乡人》(Пришельцы)。小说描写了一个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城市少年在农村度夏时尴尬的成长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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