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年隐居殷浩一朝出山 预压桓温司马昱重用殷浩
此时的东晋虽是由太后褚蒜子临朝称制,但所谓临朝称制其实只是代替皇帝盖章下诏而已,实际朝廷大事都是由辅政大臣,即会稽王司马昱和司徒蔡谟商议决定。
蔡谟虽是保守派,总以各种理由反对出兵,但对桓温并无成见,蔡谟反对北伐,又反对西征,但并不反对桓温个人。
司马昱是开国皇帝司马睿最小的儿子,公元320年才出生,那时司马睿已经四十四岁。司马昱的母亲叫郑阿春,原本是司马睿的侍妾,司马睿称帝后被册封为夫人。司马昱最初被封为琅琊王,公元328年被改封为会稽王,拜散骑常侍。
公元340年,二十岁的司马昱被升任为抚军将军,兼领秘书监。不过,在东晋,因为皇族本就一直处于被打压状态,加上年纪又轻,所以司马昱在朝廷里一直不温不火。
褚蒜子刚临朝称制的时候,想让父亲褚裒入京辅政,褚裒死活不肯。后来,在吏部尚书刘遐和卫将军长史王胡之建议下,褚裒把司马昱推荐给了褚蒜子,褚蒜子便下诏拜司马昱为抚军大将军、录尚书六条事,辅佐宰相何充理政。何充病逝后,司马昱正式上位,和蔡谟一起成为新的辅政大臣。
司马昱毕竟是晋元帝司马睿的儿子,嫡系皇室宗亲,身份和辈分摆在那呢,所以,尽管蔡谟同为辅政大臣,但拍板做决定的却只能是司马昱。
此前,朝廷商议如何赏赐桓温时,因桓温功劳巨大,很多人都建议把豫章郡封给桓温做封国,只有尚书左丞荀蕤反对。最终司马昱拍板,采纳荀蕤建议,封桓温为临贺郡公。
司马昱能压低桓温的封号,但却压制不住内心对桓温的恐惧。
虽然到目前为止,桓温还没有表现出任何权力野心,唯一证明桓温有野心的只有刘惔的相面术。此时的桓温,只是一位能力出众,有理想有抱负的四好青年,是东晋不可多得的人才。
但是,桓温身上已有的征西大将军、都督六州诸军事的职位,再加上为朝廷开疆拓土的巨大光环,这些都足以让司马昱将桓温视为最大威胁。于是,什么灭成汉拓疆土,什么不可多得的人才,统统都不重要,保证皇权稳固才是头等大事,绝不能再出现下一个王敦!
正因如此,此后司马昱所做的并不是如何用好桓温,如何大力支持,以便让桓温收复更多领土,恢复西晋时期的辉煌。司马昱想的只是如何掣肘和压制桓温,防止皇权再次外泄。
说到此处,更加觉得像石勒与张宾、苻坚与王猛这样和谐的君臣关系有多难能可贵,可望而不可及,于是乎,圣人才会感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如果你不是伯乐,你底下各个都是千里马也没用。如果你是伯乐,不是千里马都能被你训练成千里马。
伯乐的作用绝不仅是相马,更是驭马。
桓温哪里错了?
就因为面有七星?胡须像刺猬的刺?说桓温有野心,那也是后来,此时的桓温谁说就有了?桓温坐镇荆州都督六州兵马,那是靠能力获取的,何充看中的是桓温的能力,又不是个人关系。灭成汉,桓温也不是给自己打江山,难道桓温必须像前任一样,一直老老实实待在荆州才好?
就像当年的司马懿,曹操、曹丕、曹叡祖孙三代哪个不是精明人物?但凡司马懿有一点不臣之心早就被搞下去了。如果曹芳不是孩子,如果曹爽不是巨型草包,如果不处处压制司马懿……可能压根就不会有晋朝。可总有人因为后来司马氏代曹,就觉得自己有一双火眼金睛,早早就看出司马懿有问题,恨曹操曹丕曹叡这些人瞎了眼,没尽早除掉司马懿。
还记得成汉李雄在回答为何要立侄子李班为太子时说的那句话吗? “当初起兵时,大家都是把脑袋别在腰上做事,根本没想过要称王称帝,就是为了给身边的百姓和自己谋条活路……”。
看到没?没有人一开始起步就把目标定到天上,人的欲望都是一点点慢慢涨起来的,实现了这一步才会去想下一步。很多时候,欲望是逼出来的,你越压制,我越要反压制,在斗争中证明自己,就像弹簧一样。赢了之后,欲望才会再次升级,如此往复。
不管怎样,桓温已经被司马昱盯上了,虽然桓温一开始并不知道。
司马昱对付桓温的办法是以毒攻毒,重用另一个人,抵消桓温的影响,搞权力平衡。
司马昱重用的人就是殷浩。
此时的殷浩并非无名之辈,而是官至扬州刺史的地方大员。
和荆州一样,扬州也是大州,整个长江下游基本都是扬州辖区,长江中游是荆州,上游是益州。益州地处偏远,远不如荆州和扬州重要。东晋最举足轻重的州就是荆州和扬州,荆州刺史和扬州刺史都是最重要的地方大员。
司马昱的具体措施是将殷浩收为心腹,大力扶持殷浩,让殷浩参与朝政,再设法给殷浩制造立功机会,扩大影响力,树立己方威信。同时,极力打压和排挤桓温,阻止桓温再立大功。
按司马昱的计划,一旦把殷浩培养出来,此消彼长,桓温影响力自然就小了。
殷浩,字深源,陈郡长平县(今河南周口西华县)人。殷浩的父亲殷羨,就是做长沙相时贪污敛财的那位。当时荆州刺史庾冀准备法办殷羨,哥哥庾冰听说后就写信给庾翼,希望对殷羨网开一面,庾翼回信时就说,殷羨啥都不是,就是有个好儿子而已。
庾冀口中的好儿子就是指殷浩。
殷浩“识度清远,弱冠有美名,尤善玄言”(《晋书.列传第四十七.殷浩传》)。殷浩见识远气度清,二十岁时就已名扬天下,尤其善长清谈和玄学。
殷浩和叔叔殷融都酷爱读《老子》、《易经》,经常在一起讨论,每次辩论时,殷浩都能把殷融说的理屈词穷,但在写作著书方面,殷浩却远不如殷融。由此可见,殷浩很可能又是一个像王衍那样的夸夸其谈者。
曾经有人问殷浩:“梦见棺材就会升官,梦见粪便就会发财,这是为何?”殷浩回答:“官职本就为腐臭之物,所以即将升官时就会梦见尸体;而钱财不过就是粪土,所以发财前会梦见粪便”。殷浩能言善辩,这个回答堪称经典,在当时成为名言。
这位视官职如腐物的玄学大师也确实言行合一,不愿混迹官场。所以,尽管名声在外,但各地要征辟殷浩为官时却都被殷浩一一推辞,甚至连来自太尉、司徒、司空三大府的征召也一样拒绝。
后来庾亮主政,殷浩实在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到了庾亮的征西将军府做参军。庾亮兼任司徒后,殷浩又跟着做了司徒左长史。庾亮病逝后庾冀接替庾亮主政荆州,殷浩继续给庾冀做司马。
不过,殷浩实在不想给人做幕僚,没多久就以生病为由辞去官职,然后“屏居墓所,几将十年”(《晋书.列传第四十七.殷浩传》)。辞官之后的殷浩竟然跑到荒郊野外的墓地过起了隐居生活,而且一过就是近十年。期间,庾冀几次写信,态度诚恳,希望殷浩出山,都被殷浩断然拒绝。
殷浩还真是有个性!正因如此,时人都把殷浩视为管仲、诸葛亮在世。
可是,管仲、诸葛亮并不抵触做官啊,为何还拿殷浩作比呢?难道大家都明白,殷浩其实并不是抵触做官,而是要看做的什么官?
就这样,直到桓温被何充推荐去了荆州,成为威震一方的大员时,久负盛名的殷浩仍旧住在墓地隐居。
性格耿直的老国丈褚裒为了不给世人留下外戚干政的印象,不但拒绝赴京主政,还给女儿褚蒜子推荐了会稽王司马昱,让司马昱参与辅政。但这还不够,褚裒为了抵消不去京城的愧疚,还在不断地给女儿推荐人才。
就在推荐司马昱不久,褚裒又向褚蒜子推荐了两个人。
一位名叫顾和,出身江南大族吴郡顾氏,是江南名士顾荣的族侄。顾和早年就做过侍中、吏部尚书、领军将军、国子祭酒等,后因母亲去世丁忧在家。褚裒举荐的时候,顾和的母忧期还未满。
另一位就是还在墓地隐居的殷浩。
褚太后对父亲推荐的人才从来都是照单全收。
公元346年三月,丙子日,朝廷下诏,任命顾和为尚书令,殷浩为建武将军、扬州刺史。
顾和因服丧期未满,坚决推辞,后来朝廷专门为顾和保留了尚书令职位,准许顾和丧期结束后履职。
殷浩也同样推辞,不但给朝廷写了一封推辞信,还特意又给主政的司马昱写了封信,说自己不想出山。然后,司马昱就给殷浩回了一封长信,全是夸赞,大意就是,国家处在危难之际,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来治理国家,希望能结束隐居,像大家期待的那样,重新出山,为国尽忠。
殷浩仍旧回信推辞,司马昱则继续写信说服,非常有耐心。两人就这么书信往来了几个月,直到七月,殷浩终于答应出山,结束了近十年的隐居生涯。“浩频陈让,自三月至七月,乃受拜焉”(《晋书.列传第四十七.殷浩传》)。
因为司马昱的偏爱,殷浩一出山就是建武将军、扬州刺史,这个起点绝对是高的离谱。十年隐居,殷浩恐怕等得就是这一天吧。
当然,这肯定不是殷浩的终点。
殷浩出任扬州刺史后不久,桓温便平定巴蜀,功劳巨大。对桓温深为忌惮的司马昱决定视殷浩为心腹,重点培养,以抗衡桓温。
“简文以浩有盛名,朝野推伏,故引为心膂,以抗于温”(《晋书.列传第四十七.殷浩传》)。这里,简文帝就是指司马昱,因司马昱后来做了皇帝,谥号为“简文”。
如何重点培养?就是点名让殷浩入朝,参与朝政。
对于殷浩一出山就被重用的背后故事,远在荆州的桓温并不清楚。直到两年多以后,即公元349年,后赵在石虎去世后陷入内乱,桓温认为这是北伐最佳时机,于是多次上书请求北伐,却都石沉大海,没收到任何回复。后来桓温经多方打听,“时知朝廷杖殷浩等以抗己,温甚忿之”(《晋书.列传第六十八.桓温传》),这才知道朝廷正依仗殷浩抗衡自己。
原来如此,桓温恍然大悟。恍然大悟后,就是异常愤怒。
不过,上面史书原文的后面还跟了一句:“然素知浩,弗之惮也”(《晋书.列传第六十八.桓温传》)。好在桓温非常了解殷浩,所以一点也不担心。
这就是说,桓温根本没把殷浩放在眼里。
在司马昱以及当时很多人的眼里,殷浩是不可多得的大才,可在桓温看来,殷浩不过就是一个没有真才实学,只会夸夸其谈的清谈爱好者罢了。
殷浩入朝后没多久就赶上父亲殷羨病逝,只得回家服丧,司马昱便让司徒蔡谟代行扬州刺史之职。服丧期满后,司马昱有意将殷浩转为尚书仆射,让殷浩正式入朝,但殷浩推辞不受,仍旧以扬州刺史、建武将军之职参与辅政。
这里有个细节。殷浩于公元346年三月出山做了扬州刺史,然后在公元348年八月被司马昱征召入朝辅政,殷羨则是在此后不久病逝,具体时间不祥。但是,后来公元350年,殷浩就被任命为中军将军、假节、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诸军事,承担北伐重任。根据时间推断,殷浩的服丧期非常短,也就一年多,并没有严格执行三年丧期。
殷浩自己如何看待成为司马昱抗衡桓温的棋子,史书没提。不过,既然殷浩没有拒绝,那就是愿意。或者说,像殷浩这种人,虽然起步很高,上来就是扬州刺史,但其实还是个官场小白,根本意识不到涉足政治的危险,看不出权力之争的严重后果,自以为能力出众才脱颖而出。
桓温不怕殷浩,那是因为桓温了解殷浩,殷浩不怕桓温,甘愿成为棋子,却并不是因为了解桓温,而是因为不懂政治。
殷浩参与朝政后也开始刻意培养自己的羽翼,比如好友荀羡。
荀羡出身颍川荀氏,先前那位反对封桓温为豫章郡公的荀蕤就是荀羡的哥哥,兄弟二人都是曹操的大谋士荀彧的六世孙。
还有一位大名人,也被殷浩招致麾下视为心腹,就是大名鼎鼎的书圣王羲之。
王羲之,字逸少,出身琅琊王氏,父亲王旷是大司徒王导的堂弟,曾任淮南太守。公元309年,刘渊派刘聪和王弥进攻并州刺史刘琨所属的上党,东海王司马越命王旷率三万大军增援,结果全军覆没,王旷下落不明,再无音讯,是死是降无人知晓。
王羲之从小不善言辞,跟能言善辩的殷浩完全不同,所以从来也没人觉得王羲之有什么特异之处。
十三岁时,时任礼部尚书的周顗(周伯仁)有一次大宴宾客,王羲之跟随王导前去赴宴。周顗见到王羲之后却认为王羲之与众不同。当时大伙都喜欢吃烤牛心,刚烤好的牛心,其他客人都还没吃,周顗就亲自割了一块递给王羲之。这个举动显然不寻常,从此王羲之的知名度开始高涨。
王羲之还有一个身份,他是东晋重臣郗鉴的女婿。“东床快婿”这个成语的典故可不是出自野史,而是真实记载在《晋书》里。
话说郗鉴要为宝贝女儿挑选一位乘龙快婿,知道琅琊王氏家族五好青年最多,就跟王导说打算从王氏后辈里挑一个做女婿。王导让郗鉴自己选,郗鉴就派了一个得力门生去王导府上。王导让所有未婚子侄辈都到东厢房集合,让郗鉴门生自己观察。
门生回去后告诉郗鉴:“王家少年各个都不错,听说大人要选女婿,表现得都很规矩、矜持。只有一个小青年露着肚皮躺在东床上自顾自吃东西,对选婿一事不闻不问,旁若无人”。“惟一人在东床坦腹食,独若不闻”(《晋书.列传第五十.王羲之传》)。
郗鉴一听,大喜,那个露肚皮的小伙就是我要的佳婿。
“东床坦腹食”的小青年不是别人,正是王羲之。做了郗鉴女婿后,王羲之更是名声大震。
王羲之早年曾做过庾亮的参军、长史,庾亮去世前推荐王羲之做了江州刺史。后来朝廷想调王羲之入京做侍中、吏部尚书、护军将军等职,王羲之总是推辞不就。王羲之和褚裒一样,不喜欢政治,不想在建康这个政治漩涡中待着,只愿做地方官。
殷浩辅政后,想拉王羲之成为心腹一起对付桓温,便亲自给王羲之写了一封长长的、言辞恳切的书信,劝王羲之入京做护军将军。王羲之和殷浩私人关系不错,最终拗不过殷浩,便同意入京做护军将军。
到了京城之后,王羲之方知自己入京是协助殷浩对付桓温的,本就对入京做官毫无兴趣的王羲之可不想趟浑水,很快就以“国家之安在于内外和”(《晋书.列传第五十.王羲之传》)为由,劝殷浩要与桓温和睦相处,不要在朝廷内部勾心斗角,让外敌得利。
后来见殷浩对自己的建议置之不理,王羲之便失去了留在京城的兴趣,于是辞去护军将军之职,向殷浩申请去做宣城太守。殷浩开始没同意,后来见王羲之态度坚决,只得放过王羲之,让王羲之去会稽做了右军将军、会稽内史。
后来殷浩要北伐,王羲之料定殷浩必败无疑,便写信劝殷浩放弃,殷浩哪里听得进去,结果无功而返。后来殷浩又再次北伐,王羲之又分别给殷浩和司马昱写信,陈述北伐必败的理由,反对出兵,同样未被理会。
在会稽期间,王羲之与隐居会稽郡东山(今浙江绍兴上虞上浦镇境内)的谢安,还有许询、支道林、孙绰等名士一起饮酒赋诗、纵情山水。被誉为行书第一的《兰亭集序》就是在这期间(公元353年),王羲之与一众好友聚会时即兴所作。王羲之的真迹早已绝世,现存都是后人临摹,乾隆皇帝对《兰亭集序》推崇备至,曾多次临摹。
公元355年时,王羲之做了一件令时人惊讶不已的事,在父母墓前发誓再不做官,然后果断辞去一切官职,践行誓言。
琅琊王氏英才辈出,遍布从中央到地方的各个官场,此前还没有哪一位琅琊王氏子弟像王羲之这样发誓要退出官场。
辞职后的王羲之把家从无锡迁到了绍兴金庭(今浙江绍兴嵊州市金庭镇),此后终日与名山为伴,直至几年后去世,时年五十八岁。
《晋书.列传第五十.王羲之传》里记载了几个关于王羲之的小故事,很有意思,选两个说给大家听听。
王羲之酷爱鹅,在会稽期间有一次偶尔听说城内一位独居的老太太养了一只鹅,外形漂亮,叫声也非常好听。王羲之很心动,派人以重金求购,但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肯卖。王羲之没办法,只能叫来几位亲朋好友作陪,一起去老太太家看一眼心爱的鹅。
老太太听说大名人王羲之要来,同时还有其他几位名士,非常激动,想着一定要好好招待,就把那只大鹅炖了。这可把王羲之悔得肠子都青了,一连数日唉声叹气。
还有一次,王羲之打听到山阴县(属会稽郡,绍兴古县之一,位于今绍兴城内)有一个道士养了一群鹅,每一只都特别棒。王羲之立即前往探视,果不其然,喜欢的不得了,于是就向道士提出要高价收购。
可道士却说:“我的鹅只送不卖,如果你能替我抄一份《道德经》,我就把这一群鹅全都送给你”。这下可把王羲之乐坏了,立马屁颠屁颠地用天下第一行书给道士抄了一份《道德经》,最终志得意满的赶着这群鹅回家了。
不管是《兰亭集序》诞生的背景,还是在父母墓前立誓不仕,亦或是对大鹅的喜爱,都说明王羲之绝对是性情中人。
好了,既然司马昱选择用殷浩对付桓温,殷浩也是投怀送抱,甘愿充当棋子,那么,接下来殷浩和桓温之间就必然会有一争了。
2、虽谋北伐殷浩按兵不动 兵谏立威桓温率军东下
公元349年五月,后赵皇帝石虎病逝,太子石世即位。紧接着,后赵彭城王石遵起兵,攻下邺城后杀死了继位仅一个月的石世。此后两年间,后赵祸乱不断,直至公元351年被冉闵所灭。
志在天下的桓温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北伐机会,自石虎病逝起就先后多次上书朝廷请求北伐,并为此做了大量准备,比如将自己的驻地由武昌北迁至安陆,更靠近后赵,同时派多位部下驻扎在边境地区,伺机而动。
但是,对于桓温的北伐要求,东晋朝廷始终没有任何回复,好像完全不知道一样。
这当然是司马昱的主意,如果允许桓温北伐,让桓温再收复一些失地,那桓温的威名还不得升到天上去。司马昱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北伐这种大事只能由殷浩来做。
不过,司马昱没想到,除了桓温之外,竟然还有一个人也想北伐,就是老国丈褚裒。
公元349年六月,石遵刚把石虎安葬,镇守京口的褚裒即上表请求北伐。表文发出的同时,褚裒下令所属军队即刻进入戒严状态,随时准备出发。
司马昱不想让桓温抢功,当然也不想让褚裒来抢。不过,桓温在朝里没人,司马昱可以理都不理。褚裒却不一样,他是褚太后的父亲,司马昱不能装着看不见,必须得给回复。所以,司马昱以京口位置重要,褚裒身份显贵为由,拒绝了褚裒的北伐请求,还说朝廷自会安排别人北伐。
可褚裒偏偏就是个倔脾气,担心石遵很快稳定局势,这边就会错失良机,于是先斩后奏,派督护王颐之为前锋,率军北上至彭城,又派督护麋嶷进驻下邳,先布置好军队,然后又再次上表,恳请北伐。
褚裒态度非常坚定,先把部下派到前线,即使朝廷不同意,或者哪怕回复不及时,我就先斩后奏,绝不能错过北伐的大好机会。
在江淮地区,后赵和东晋的领土犬牙齿互,完全搞不清分界线。比如,这次褚裒把部队派出去的地方,也就是江苏徐州一带还是东晋领土,可是,比徐州更靠近长江的淮南重镇寿春城却是后赵领土。就在这次褚裒请求北伐前,后赵驻守寿春的扬州刺史王浃献城投降,东晋派西中郎将陈逵接手寿春。
褚裒这么做,就是要把生米煮成熟饭,加上身份特殊,司马昱实在没法拒绝,只好硬着头皮拜褚裒为征讨大都督,都督徐、兖、青、扬、豫五州诸军事,让褚裒率军北伐。
褚裒大喜,拿到诏书后立即率三万大军开赴彭城。
朝野上下听说要北伐了,都认为后赵正处内乱,无暇他顾,这一次肯定能收复中原。可辅政大臣蔡谟却认为这次北伐不但不能成功,反而还会给东晋带来祸患。
蔡谟认为,北伐这种事必须是大英雄方可为之,一般人无法胜任,整个东晋目前还没有这样的人物。所以东晋应该有自知之明,安分守己,如果不顾自身能力,强行北伐,必然遭致失败,不但劳民伤财,还会打击朝野信心,将来更没有能力北伐了。
那么,这次褚裒北伐能成功吗?当然没有,不然褚裒早就名垂千古了。
实际上,和之前的庾亮、庾冀北伐一样,这次褚裒北伐并不能算是北伐,只能说是出兵,甚至还不如后来的殷浩。整个东晋,真正的北伐只有祖逖、桓温和终结者刘裕,这三人都是跑到敌人地盘上真刀真枪的打仗,尤其是刘裕,灭了南燕、后秦,收复黄河以南大片领土。
而庾亮、庾冀、褚裒只是做好了北伐准备,把军队调往前线,并没有深入敌境,最终因各种原因胎死腹中,不了了之。后来的殷浩比这三位都强点,在司马昱的强力支持下,带着军队走出国门,深入中原,但最终却连真正的北伐目标的影子都没见到,就被姚襄杀得大败而回。
褚裒带着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往彭城进发,沦陷区百姓听说晋军北伐,纷纷扶老携幼赶来投奔。
后赵所属的兖州鲁郡(今山东泰安、邹城一带)有五百多户百姓集体叛逃,要南下归晋,这些百姓为了避免被赵军追杀,派人向褚裒求援,希望褚裒派兵接应,护送他们南下。褚裒于是派大将王龛、李迈率三千精锐北上接应。
结果,王龛和李迈二人还没接到百姓,途中就被后赵南讨大都督李农率领的两万精骑堵在了代陂(今山东省枣庄市滕州市东)。激战过后,王龛战死,李迈被俘,三千晋军全军覆没。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李农的两万胡骑吓得,褚裒立即停止北上,转而调头南下。七月才出兵,八月就已经退回到广陵了。褚裒北伐同样不了了之。
得知褚裒退兵,寿春城里的南中郎将陈逵担心李农南下,自己将困守孤城,于是一把火把寿春城内多年积攒的物资粮草烧得干干净净,然后撤到长江以南。
褚裒上表朝廷请求责罚,朝廷没同意,只是免去了褚裒征讨大都督的职务,让褚裒继续镇守京口。
可怜那些因褚裒北伐而举家南下的汉人百姓,一共大约二十余万,这些人听说褚裒北伐后纷纷南下投奔东晋,结果渡过黄河之后发现根本没有晋军的影子,褚裒早就撤军了。这些人南下无望,孤立无援,最终竟大多成了孤魂野鬼。“时河北大乱,遗民二十馀万口渡河欲来归附,会裒已还,威势不接,皆不能自拔,死亡略尽”(《资治通鉴.卷九十八》)。
褚裒压根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郁闷不已,人没到京口途中就病倒了。等到了京口,还没下船就听到岸边一阵阵哭声,褚裒问什么情况,随从说都是阵亡将士的家属。褚裒更加郁闷,病情随即加重。
几个月后,十二月己酉日,褚裒在京口病逝,时年四十七岁。
褚裒刚一病逝,司马昱随即改任殷浩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诸军事,假节,加中军将军。殷浩的心腹荀羡也被任命为北中郎将、徐州刺史,都督徐、兖二州诸军事,代替褚裒镇守京口。此时荀羡只有二十七岁,是东晋历史上最年轻的刺史。
如果不是褚裒横插一杠,相信司马昱会更早加拜殷浩都督五州军事,主推殷浩北伐,这是压制桓温的重要一环。司马昱认为,在朝廷大力支持下,殷浩北伐胜率大增,如果能灭了后赵,影响将远大于桓温灭蜀,到时再辅以各种宣传手段,让殷浩成为东晋第一人,桓温就会被彻底压制。
司马昱的算盘打得非常好,但是成功的关键不在司马昱自己,而是殷浩。殷浩究竟有没有能力北伐?拭目以待。
再来看看桓温这边。
桓温一直紧盯北方局势,从公元349年四月石虎病逝开始,桓温将驻地北迁安陆,派部下抵近前线驻防,做好北伐准备,同时不断上书请求北伐。可是,桓温一直没等到朝廷回复,中途却听说褚裒竟率军北伐了,然后就是褚裒败退广陵,不久,桓温又听说殷浩被任命为都督五州军事。
这时候的桓温估计已经意识到问题了,但是没有出任何反应,只是继续上表,继续等待朝廷回复。
接下来,整个公元350年在东晋这边就这么静悄悄地过去了,尽管这一年北方混乱不堪,冉闵已经建立冉魏,正和以襄国为据点的石祗建立的后赵流亡政府大打出手,而苻健兄弟此时还在河北。如果东晋此时出手,联合冉闵先破后赵,再阻击前燕南下,中国历史可能又是一个走向。
时间继续嘀嗒,桓温继续等,司马昱继续为殷浩北伐做准备,迟迟没有出手。
两年里,递上去的表书无一例外全都泥牛入海,这让桓温非常气愤。自己一腔热忱得不到朝廷支持,竟还引来忌惮,身为荆州刺史、都督六州军事,竟被朝廷如此怠慢,又如何不愤怒?我桓温何许人也?什么时候怕过?你不仁,我不义,既然如此,也让你们知道我桓温的厉害。
于是,这一两年里,桓温开始和朝廷打起了冷战。
桓温不再指望司马昱同意自己北伐,更不会幻想朝廷会拨钱拨粮大力支持,桓温只能在荆州一亩三分地上积极发展内政,筹钱筹粮,自力更生,做好北伐准备。当然,朝廷要想找荆州要钱要粮,抱歉,一分没有。“虽有君臣之迹,亦相羁縻而已,八州士众资调,殆不为国家用”(《晋书.列传第六十八.桓温传》)。
这里有个小问题。桓温初镇荆州时是都督荆州、梁州、益州、司州、雍州、宁州六州诸军事,但是史书此时却说桓温所辖为八州,不知道是不是灭成汉后朝廷又给桓温加了两个州,反正史书没提过,也不清楚增加的两个州是哪两个。
双方的冷战并没打多久,桓温这边就着急了。桓温虽然并不怕司马昱和殷浩,但却怕机会稍纵即逝。
到了公元351年,北方局势再添变数。
石祗为保住襄国不惜引狼入室,请求前燕出兵对付冉魏。燕王慕容儁求之不得,假途伐虢,先派老将悦绾杀退冉闵,解襄国之危,而后又派慕容恪、慕容评两员大将南下,将中山收入囊中,开始踏足河北。冉魏和后赵之争演化为三国演义。
眼看冉魏岌岌可危,远在荆州的桓温再也坐不住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司马昱啊司马昱,你到底想干嘛?你不是要让殷浩北伐吗?那你倒是赶紧出手啊?两年时间还不够你准备的吗?为何总是干打雷不下雨?
前燕很快就要拿下河北,北伐的大好时机稍纵即逝,桓温这边卯足了劲却使不上,司马昱和殷浩依旧无动于衷。桓温实在太憋屈了。
憋来憋去,桓温憋了个大招,又搞出一个惊世骇俗之举。
公元351年十二月,桓温再次上表请求北伐。
但是,与之前所不同的是,桓温这次在表书发出后,还未等朝廷回复便自行来了一个“拜表辄行”。
啥叫“拜表辄行”?其实就是先斩后奏。紧急情况下,官员上表请求朝廷允许自己立即行动,而不必等答复,以便及时处理危机。
可是,荆州有危机了吗?
没有。那为什么桓温敢这么做?因为他是桓温。
这并不是桓温第一次“拜表辄行”,上次西征巴蜀时桓温就没有拿到朝廷的诏书。桓温知道朝廷不可能同意西征,更不指望得到朝廷支持,所以上表之后未等回复即下令大军开拔。
这一次,桓温故伎重演。
根据《晋书.列传第六十八.桓温传》记载,这次桓温“声言北伐,拜表便行,顺流而下,行达武昌,众四五万”。
《资治通鉴.卷九十九》记载内容类似:“十二月,辛未,温拜表辄行,帅众四五万顺流而下,军于武昌,朝廷大惧。”
桓温不等朝廷回复就带着四五万大军顺江东下,说要去北伐,很快就抵达武昌境内(武昌郡,治所位于今湖北省鄂州市),再往前就是江州地界。
桓温这一举动震惊朝野。
说要去北伐,却顺江东下,以致“朝廷大惧”。桓温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史书只记载事情经过,没有说明,咱只能分析。
桓温早在荆州边境做好准备,如果真要北伐也是从荆州北上,而不会先东下,再从扬州北上。所以,桓温这次行动绝不是真北伐。当然,桓温也不至于像王敦那样要去攻打建康,桓温这时还没那么大的野心。
桓温此举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为了向朝廷展示实力,施压朝廷,逼朝廷同意自己北伐,或者让朝廷做出让步,别再把自己当敌人。这个朝廷当然就是指司马昱。
桓温个性太鲜明了,敢想敢做,骨子里透着极强的自信,还有自负,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概。桓温彷佛在告诉人们,朝廷不是一直努力打造殷浩吗,我桓温就是个没爹妈的孩子,现在我就要让你们看看,没有朝廷支持,我桓温一样有实力。
此举同时还表明,桓温对朝廷的态度已不再是普通地方大员对中央的态度了,这个变化从桓温和朝廷开始冷战时就已显露。这表明,桓温的野心在和司马昱的对抗中逐渐膨胀,荆州将慢慢变成桓温的私人领地。
不管桓温的目的如何,四五万大军顺江而下,不日便可抵达建康。在有王敦、苏峻前车之鉴的情况下,桓温此举必然震动东晋朝野。
最受震动的就是殷浩。这叫做贼心虚。
殷浩认为桓温明显针对自己,一时间不知所措,一会向司马昱申请辞去一切职务,离开建康以避祸,一会又想让司马昱动用驺虞幡,阻止桓温继续东进。显然,殷浩已经慌了手脚,缺少本该有的沉着冷静。
解决这次危机的功臣是吏部尚书王彪之。
王彪之出身琅琊王氏,和王羲之同辈。王彪之的父亲王彬和王羲之的父亲王旷,还有王导,这三人是堂兄弟,所以王彪之也是王导的堂侄。
王彪之先找到司马昱:“殷浩只考虑了自己,完全不考虑江山社稷,也没有替您分忧。他若一走势必引发朝野混乱,如果大家都跟着离开京城,那最后京城里岂不就剩殿下和皇上了?桓温到了京城要想追究责任,只能追到殿下头上,拿殿下问罪。如何能这样?所以,绝不能让殷浩离开建康。”
接着,王彪之又去找殷浩:“如果桓温真要兴师问罪,你必然是他最想问罪的人,果真如此,你就算成了庶民百姓,可又能逃到哪里呢?桓温想抓你还不容易吗?所以,你应该留在建康静观其变。此时,应当让会稽王(指司马昱)给桓温写信,把利弊说清楚,我相信桓温不会胡来,定会撤军。退一步,就算桓温不肯撤军,那就让陛下再给桓温写信,如果桓温还不撤,那我们就一起组织将士保卫建康,谁说建康就保不住呢?总不能桓温还没来,你倒先跑了。”
殷浩叹了口气:“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实在难以处理,这几天为此头疼欲裂。今天听到您这番话,我才终于感到踏实。”
就这样,在王彪之的劝说下,殷浩决定留在建康。
司马昱的司马高崧也建议司马昱:“咱们应该先给桓温写信,说明利害得失,相信桓温定会慎重考虑,实在不行咱们再调集军队做好防御。”
司马昱便让高崧代笔,以自己名义给桓温写了一封长信,大意是:“北虏当然需要讨伐,机遇自然应该把握,这些都是国家的长远考虑。目前,整个朝廷里能准确把握这些机会、实现北伐大业的只有您了。但是,北伐这种兴师动众的大事,要以实力为基础,一旦考虑不周,必然功亏一篑。我能力有限,没有尽到责任,但和你一样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如今,天下安危都寄托在像您这样明德之人身上,希望先以国家安危为重,然后再考虑北伐之事…”
桓温见好就收,下令退军,再不提北伐之事。危机解除。
在桓温看来,目的显然已经达到,有司马昱这封信作台阶,桓温不及时接住,难道还真要兵临建康?
之后的桓温,唯一的动作就是安排梁州刺史司马勋配合益州刺史周抚搞定了割据涪城的萧敬文,彻底肃清了巴蜀境内的叛军,除此外再无任何动静。
回到驻地后,桓温也给朝廷写了一封很长的表文,态度同样非常诚恳,大意如下:
“我桓温一心忧国,却总是遭到猜忌。如今,北方胡虏正遭遇大难,晋室留在北方的遗民正翘首以盼王师的到来,而这时却还有人横加猜忌,阻止北伐,令人痛心疾首。虽然我桓温能力不足,但我心里想的是百姓,效忠的是国家。可令人痛心的是,现在外敌未灭,内乱却已生,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桓温的意思很明白,是你们先猜忌我桓温,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放任北伐机会流逝,所以才有我桓温整出这次兵谏,这不能怪我。既然不能怪我,那好,我已经撤军了,事情就过去了,大家都别介意,翻篇吧。我桓温也不要求朝廷怎样,朝廷也别拿这事惩罚我,咱们继续相安无事。
事实也是如此,事后司马昱没敢动桓温一根毫毛。
可是,覆水难收,桓温这么大的动作留给世人的印象可不是一封信就能改变的。以前刘倓说桓温有野心,可能很多人并不认同,而这次危机之后,相信很多人会转而同意刘倓的观点。
桓温甩了甩衣袖飘然而去,却留下司马昱独自在风中凌乱,久久不能平静。这次真能怪桓温吗?如果早点让殷浩出兵,还会这样吗?是不是得赶紧让殷浩出手了?
司马昱心里怎么想咱当然是不知道的,因为史书没记载。咱知道的是,桓温那边刚撤军,这边殷浩还真就立马出手了。
3、屡战屡败殷浩北伐折戟 罢黜殷浩桓温大权独揽
公元351年八月的时候,也就是桓温“拜表辄行”的前几个月,冉魏徐州刺史周成、兖州刺史魏统、荆州刺史乐弘、豫州牧张遇四人献廪丘、许昌等城先后归顺东晋,其中豫州牧张遇占据许昌城,归顺后被东晋朝廷任命为镇西将军。
东晋豫州刺史、安西将军谢尚一直活跃在江北,又是殷浩部下,于是殷浩便安排谢尚负责处理这几个人的归顺事宜,安抚降兵降将。
之后几个月,无论是司马昱还是殷浩都再无动静,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彷佛北方大乱完全与己无关。这实在耐人寻味,不知道是无能还是另有深意。当然了,多半是因为无能。
然后,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桓温实在憋不住,在年底十二月率军东下。再然后,司马昱和殷浩总算有所行动。
公元352年二月,殷浩上表朝廷,请求率军进驻许昌和洛阳。上表的同时,殷浩任命两位部下,安西将军谢尚和北中郎将荀羡为都统,先率军进驻寿春。
此时许昌、洛阳虽然不是晋军守卫,但守将都已归顺东晋。殷浩把队伍先开拔到这些地方,相当于不动一兵一卒就拿下中原。等到把中原和江淮连成一片,再继续北上或者西进。
司马昱对殷浩很有信心,甚至都安排好派殿中都尉王惠如随军前往洛阳,负责守卫和修缮老皇陵。
可事情并不像司马昱和殷浩想的那么顺利。
谢尚在安抚降军的时候态度傲慢,措施不当,结果得罪了张遇。张遇大怒,转头倒向前秦,然后派部下上官恩占据洛阳,又派大将乐弘攻打驻守仓垣的谢尚部下戴施。就在一年前,苻健在长安自称大秦天王,建立前秦。
戴施就是从冉闵儿子冉智手里骗走皇帝玉玺的那位,还有这段张遇降而复叛的事,之前都曾说过。
这就叫计划赶不上变化,到嘴的肥肉眼看又丢了。
这让已经出发的殷浩陷入尴尬境地,进也不行,退也不是,一时间不知所措。就这样,殷浩带着大军在江北徘徊不前,临时改派荀羡去镇守淮阴,不久又让荀羡驻守下邳。
好在没多久北方形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早前公元351年十一月时,原后赵将领、羌人领袖姚弋仲曾派使者来到建康,表示要归顺东晋,被朝廷授予使持节、六夷大都督、督江北诸军事、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大单于等等职位,赐爵高陵郡公。姚弋仲的儿子姚襄则被授予持节、平北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并州刺史、平乡县公。
就在殷浩逡巡不前的这段时间里,七十二岁的姚弋仲在清河病逝,姚襄继任后秘不发丧,然后秉承父命,率六万户部众渡河南下,准备前往东晋,此时已辗转到了中原。
殷浩得知消息后,于公元352年六月,命谢尚和姚襄一起攻打许昌张遇,张遇遂向前秦求救,苻健便派弟弟苻雄和侄子苻菁率两万兵马驰援许昌。
然后,就是之前说过的秦晋诫桥之战(诫桥位于许昌城西),谢尚和姚襄的联军大败,仅战死的将士就达一万五千余人。混乱中,姚襄舍弃辎重,亲自护送谢尚逃回淮南。殷浩闻讯后大惊,吓得立即撤回寿春。
之后,张遇随苻雄前往长安,苻健任命右卫将军杨群为豫州刺史,代替张遇镇守许昌。谢尚因战败被降级为建威将军。
司马昱和殷浩磨磨蹭蹭准备了好几年,好不容易出手结果却是惨败,面子没挣到,还丢了里子,这如何跟桓温抗衡?
司马昱得想办法赶紧找回颜面。
三个月后,公元352年九月,殷浩又要北伐了。
此时,冉闵早被慕容儁杀害于龙城,邺城也在不久前被慕容评攻克,冉魏已不复存在,前燕已稳据河北,与前秦形成两大巨头对峙的局面,北方的形势已渐趋明朗。
选在此时北伐,不知道司马昱和殷浩又有什么高深的想法。当然,多半还是因为无能。
此前,被殷浩视为心腹的护军将军王羲之一直反对北伐,更反对为了抗衡桓温而北伐,但反对一直无效。后来王羲之再无意辅佐殷浩,要求外放,被殷浩调任会稽内史。
这次殷浩出兵前,远在会稽的王羲之仍不忘给殷浩写信,再次苦劝殷浩,不要劳民伤财做无用之功。殷浩仍旧置之未理
对于殷浩这次北伐,《资治通鉴.卷九十九》只有短短一行字,交代了殷浩北上后进驻泗口(今江苏淮安市西南),同时派河南太守戴施驻守石门(今河南郑州荥阳东北),派荥阳太守刘遂驻守仓垣(今河南开封东北)。
然后,就是谢尚为了报仇,派部下王侠攻打许昌,大胜,迫使前秦豫州刺史杨群退守弘农。接着,谢尚被征召入朝做了给事中,镇守石头城,不久又升为尚书仆射。
再然后,殷浩一直在寿春按兵不动,并没有继续北上,而是专心致志的对付姚襄。具体细节之前都曾说过,这里不再赘述。
诫桥之战后,姚襄被安排驻扎历阳,因姚襄有数万户部众,殷浩始终不放心姚襄。一开始,殷浩先设法把姚襄的几个弟弟调到寿春软禁,然后又屡派刺客赴历阳暗杀姚襄,失败后索性又派魏憬率军攻打姚襄,结果仍以失败告终。殷浩退而求其次,又改任姚襄为梁国内史,把姚襄调往梁国,因为梁国更靠近北方前线,总比待在历阳好。
殷浩在寿春待了将近一年,一直到公元353年九月,殷浩突然决定出兵。
这是因为前秦刚发生了张遇之乱,驻守洛阳的前秦辅国将军苻黄眉突然离开洛阳,紧急赶回关中平叛。
几个月前,殷浩曾暗中派人前往关中,以重金收买雷弱儿、梁安等前秦老臣,允诺一旦杀了苻健,可将关中交给二人管理。
殷浩远在江淮,连近在眼前的中原都难以搞定,却能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关中,而且采取的方式是找两位老臣去暗杀主子,这思路实在清奇。
梁安和雷弱儿都跟随苻洪多年,一起从西北迁到枋头,是前秦名副其实的老臣。苻健建立前秦时,雷弱儿已官至太尉,梁安为尚书左仆射,都位高权重,尤其梁安还是氐人,女儿是太子苻生的太子妃。让这俩人去刺杀苻健,靠谱吗?
当然不靠谱。后来苻健在公元355年病逝时点名让雷弱儿、梁安为辅政大臣,这俩人若有问题,苻健会看不出?
前秦具体怎么个乱法,殷浩当然搞不清楚,只知道苻黄眉走了,前秦乱了。于是,殷浩误以为雷弱儿和梁安得手,于是才敢出兵。“浩以为梁安事捷,意苻健已死,请进屯洛阳,修复园陵”(《晋书.列传第四十七.殷浩传》)。
这一次,殷浩集结了七万大军从寿春出发,准备拿下前秦占据的洛阳,修缮帝陵。
殷浩还顺便耍了个心眼,让姚襄做前锋,目的是让姚襄做挡箭牌,先跟秦军火并,自己坐收渔利,一石二鸟。
可姚襄会上当吗?之前殷浩使用各种手段想要姚襄的性命,姚襄能没有防备?能看不出殷浩这点把戏?殷浩太自以为是了。
这一次,远在会稽的王羲之还是认为殷浩必败无疑,出兵徒劳无益,再次分别给殷浩和司马昱去信,劝他们放弃出兵。两封信内容都很长,全文记录在《晋书.列传第五十.王羲之传》中,内容就不细说了。
王彪之得知殷浩要出兵,立马给司马昱写信:“雷弱儿等人很可能有诈,不能让殷浩轻举妄动。”
可惜,司马昱和殷浩已箭在弦上,他俩眼里的北伐是政治事件,而非军事行动。为了压制桓温,两人早就心意已决,王羲之、王彪之再苦口婆心,可哪里会起作用呢。再之后,心灰意冷的王羲之纵情山水,再不问政事,直至终老会稽。
殷浩出发的当天,所乘战马无故受惊,将殷浩掀于马下,虽然殷浩并未受伤,但众人都认为这是不祥之兆,殷浩却毫不在意。
之后的故事,之前曾说过。
途中,姚襄调转马头,在山桑(今安徽省亳州市蒙城县北)设伏,致殷浩惨败,死伤一万余人,辎重粮草全都成了姚襄的战利品。败逃谯城后,殷浩派大将刘启和王彬之反攻山桑,打算赢回颜面,结果刘启、王彬之反被姚襄双双斩杀。
殷浩一败涂地,北伐彻底失败。
姚襄大胜后率众南下,渡过淮河,最后驻扎到盱眙一带。在盱眙期间,姚襄招揽流民扩充军队,在周边设置地方官员,劝课农桑。同时,姚襄上表朝廷,列数殷浩罪状,并自请责罚。一年后,姚襄放弃归顺东晋,率众北上,准备先占据中原,再经略关中。
山桑之败标志着殷浩北伐彻底失败,这是殷浩个人的失败,也是会稽王司马昱的失败,连带着也是司马皇族的失败,同时还是东晋王朝的失败。因为深陷内部斗争,东晋错失北伐良机,殷浩屡次出兵,寸土未得却损失巨大,东晋的政治格局也因此发生巨变。
殷浩几次出兵的目标都是中原,这一带因为后赵的灭亡暂时处于权力真空,很多城池要么是空城,要么被挂靠在前燕、前秦、或者东晋名义下的小军阀控制,守军力量薄弱。在前秦、前燕两大对手都没有正式出场的情况下,仅仅是张遇和姚襄这两个小角色就已经把殷浩打得满地找牙,那么苻坚、王猛、邓羌、慕容恪、慕容垂这些人一旦出场,殷浩够干嘛的?
蔡谟反对,王羲之和王彪之也反对,这些人其实并不是反对北伐,而是反对在错误的时间用错误的人去北伐。说白了,殷浩根本不够格,别说殷浩,整个东晋压根还没出这样的人,就连桓温也算不上。
殷浩败了,桓温会不会是最开心的人?这咱不知道,或许桓温忧国忧民,并不希望北伐失败。但是,桓温是受益最大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自上次退兵后桓温一直悄无声息,难道不是在静静等着司马昱和殷浩如何输掉这场权力争斗吗?
殷浩和司马昱的这次失败,代价相当惨重。
两年间,司马昱和殷浩不顾朝臣反对,多次出兵,耗费大量粮草和军械物资,结果屡战屡败,最后血本无归。“中军将军、扬州刺史殷浩连年北伐,师徒屡败,粮械都尽”(《资治通鉴.卷九十九》)。
如此情景,朝野上下自然是一片哗然,怨声四起。
远在荆州,嗑着瓜子坐着小板凳,静看舞台上殷浩如何表演的桓温,等的正是这个。别人怨,也只能发发牢骚抱怨一下,桓温怨,那可就没你们的活路喽!
公元354年正月,借着朝野对殷浩口诛笔伐之际,桓温上书列举殷浩三大罪状,要求朝廷罢黜殷浩。“因朝野之怨,乃奏废浩,自此内外大权一归温矣”(《晋书.列传第六十八.桓温传》)。
桓温也是典型的文武全才,所著文章都被收录在《桓温集》里,达二十卷,其中就有这篇请求罢黜殷浩的奏疏《上疏废殷浩》。这篇奏疏同时也保存在《晋书.列传第四十七.殷浩传》中。
奏疏原文很长,总结如下:
1、前司徒蔡谟敬业职守,年逾七旬,德高望重,是朝廷元老重臣,尽管坚决推辞朝廷的任命有不妥之处,但这也是谦逊礼让。然而殷浩却因此将蔡谟下狱,甚至还要杀了蔡谟,毫无是非之分,是典型的滥用职权。
2、殷浩当政之初,后赵衰亡,中原群龙无首,正是北伐最佳时机,可殷浩身居高位,却毫无雪耻之志,导致逆贼并起,中原鼎沸。最后因担心遭受指责,殷浩才被迫宣称北伐,却长期驻足寿春,只求苟且,不思进取。最终倾尽府库钱粮,耗费五州之力,却遭受惨败。
3、羌帅姚襄率众归顺,还特意把亲弟弟送到建康做人质,然而殷浩不但没有好好安抚并加以利用,反而要置姚襄于死地,屡派刺客暗杀,最终逼反姚襄。
最后,桓温怒斥殷浩的所作所为就是“神怒人怨,众之所弃,倾危之忧,将及社稷”(《晋书.列传第四十七.殷浩传》)。
殷浩的行为已经引起神怒人怨,危害国家社稷,所以桓温要求朝廷顺天应人,罢黜殷浩,只有这样才能抵消上天的责罚,才能训戒将来。
以上是从桓温奏疏里总结出的三条,其中第二条和第三都好理解,第一条要杀蔡谟是怎么回事呢?
蔡谟最早是司马睿的参军,东晋绝对的元老重臣,为人谦逊儒雅。先前和司马昱一起辅政时,蔡谟是以左光禄大夫之职兼领司徒。按理,蔡谟是够级别征召掾属的,也就配置下属官员,但蔡谟一直没有配。
后来朝廷下诏正式任命蔡谟为司徒,但蔡谟却认为自己不够资格而上书辞谢。当时蔡谟曾对亲信说:“如果我去做司徒,日后必定会被人耻笑,所以我绝不敢接受”。褚太后多次派人劝说,蔡谟始终没有答应。
晋穆帝司马聃这时已经长到了七八岁,为了让蔡谟入职,司马聃专门在朝堂上等了整整一天,期间派了十几批人先后前往蔡谟家邀请,可蔡谟还是没去。这个蔡谟,确实固执得让人无法理解。
结果这就激怒了一些朝臣,认为蔡谟狂妄傲慢,目无君上,要求将蔡谟下狱。蔡谟也知道事情闹大了,赶紧带着子弟到朝堂上磕头谢罪,最后主动到廷尉投案。
殷浩便据此要求处死蔡谟,后来在心腹荀羡的劝导下才作罢,最终将蔡谟贬为庶民。荀羡当时劝殷浩时曾说:“蔡公德高望重,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如果你处死了他,之后必然有人以此来治你的罪”。结果不幸被荀羡言中,尽管殷浩并没有处死蔡谟,但这件事依然被桓温拿来作为殷浩的一大罪状。
面对满朝文武的指责和桓温的奏疏,司马昱回天无力,只好免去殷浩一切职务,将殷浩流放到东阳郡信安县(今浙江省衢州市)。
从此,殷浩成了无官无职的庶人。
出生于公元303年的殷浩大桓温九岁,两人早在年轻时就已相识,做什么事情都喜欢互相竞争。有一次桓温问殷浩:“你觉得你能比过我吗?”殷浩说:“不管比不比得上,我还是喜欢我自己。”
桓温有英雄豪气,殷浩则逊色许多,每次都竞争不过桓温,天长日久,桓温便轻视殷浩,可殷浩自以为是,从不服桓温,也不惧怕桓温。
这次殷浩被贬后,桓温对人提起殷浩时曾说:“年轻时我和殷浩一起骑竹马,每次都是我不骑了,把竹马丢在一边,殷浩才过去捡起来骑,他总是捡我剩下的。”
殷浩北伐期间,桓温曾对部下郗超说:“殷浩有德有口才,如果让他做尚书令或仆射,必能成为百官楷模,然而会稽王却非要让他北伐,这是典型的用才不当”。郗超是郗鉴的孙子,一直追随桓温。
殷浩被流放到信安后,倒也毫无怨言,每天仍旧谈玄颂诗,完全没有落寞的样子。虽然家人感觉不到殷浩有怨气,但却经常看见殷浩用手在空中比划,写出“咄咄怪事”四个字,不知是何用意。“浩虽被黜放,口无怨言,夷神委命,谈咏不辍,虽家人不见其有流放之戚。但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晋书.列传第四十七.殷浩传》)。
殷浩有个外甥叫韩伯,开始也跟着殷浩来到信安,可一年后韩伯便要返回京城。殷浩在送韩伯登船的时侯不自觉得念了两句曹颜远的诗:“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念完后殷浩竟忍不住潸然泪下。曹颜远是曹休的曾孙,西晋文学家。
其实,殷浩被贬后还是有机会回朝的。
桓温掌权后不久就想起殷浩,亲自写信请殷浩回京做尚书令,因为桓温觉得尚书令才最适合殷浩。
殷浩收到信后非常高兴,准备答应桓温,但是在回信时殷浩总担心措辞不当,一直难以下笔,信纸开开合合数十次,最后竟然一个字没写,给桓温寄回了一纸空信。“将答书,虑有谬误,开闭者数十,竟达空函” (《晋书.列传第四十七.殷浩传》)。
桓温误以为殷浩还在抱怨,故意羞辱自己,从此再未理睬殷浩。
殷浩在被贬两年后,于公元356年病逝于信安。
殷浩倒台意味着会稽王司马昱再无力抗衡桓温,于是“自此内外大权一归温矣”(《晋书.列传第六十八.桓温传》)。
被桓温掌握的“内外大权”是指在大事上的决定权,平常司马昱还是照常辅政,只是在大事上一旦和桓温意见相左时,那就只能听桓温的了。
至少在北伐上,朝廷再不会有人能挡住桓温了。
于是,或许是为了刻意证明自己才是最有能力北伐的那个人,桓温在殷浩被罢免的当月即上表请求北伐。
只是,桓温选择的北伐目标并不是中原,而是关中的前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