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今年六十岁，已经单身二十五年了。

因为家里穷，兄弟姐妹众多，老吴三十四岁那年才娶上媳妇。次年生下女儿之后，媳妇嫌弃家里日子太穷，丢下父女两个就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

老吴一个人靠着种地艰难拉扯着女儿。他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坚持让女儿去读书。为了孩子上学，他卖过粮食，卖过羊，卖过猪，卖过鸡鸭鹅。

女儿小的时候，只有过生日跟过年的时候才有鸡蛋吃，平日里的鸡蛋都会拿到集市上去换钱。

老吴的女儿叫吴方雅，小名叫珍珠。

珍珠小的时候体弱多病，又瘦又小，村里有人说这孩子活不长。老吴不信邪，一点一点把珍珠带大，亲自送她去上大学。

看着别的孩子都穿着新衣裳，老吴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下决心一定要让珍珠过上好日子。

农忙的时候在家种地，农闲的时候老吴就出门打工。他知道越发达的城市工资越高，于是一到农闲就去北京、上海、深圳这些经济发达的地方去打工。

挣来的钱恨不得都掰成两半花，他自己大多数只吃馒头喝白水，省出来的钱全部留给女儿。

孩子从小就没有娘，没享受过母爱，比其他同龄的孩子都要敏感一些。作为父亲，老吴真希望女儿无忧无虑，只恨自己没有本事。

大学期间，珍珠谈了个男朋友，跟她一样，也是一个从农村考上来的孩子。两个人手里都没什么钱，很少出去玩，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图书馆。

一起看书，一起学习，一起考研。

最后，珍珠没考上，男友考上了。

老吴知道之后，鼓励珍珠继续考，没关系，只要她愿意学习，别说研究生，就是读到博士他都愿意供她。

又考了一年，珍珠还是没考上。已经读研二的男友，跟她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很快，两个人就分手了。

那段时间，珍珠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她不洗脸，不吃饭，就是偶尔喝点水，整个人都瘦得脱了相。

老吴害怕了，没日没夜陪着珍珠。这个时候，要是母亲在身边，一定会好好开导她，但是没有，只有老吴一个人。

作为父亲，老吴知道自己在感情的事情上没法跟女儿沟通什么，他给自己的妹妹打了电话，也就是珍珠的姑姑，让她来开导孩子。

有了姑姑的开导，珍珠慢慢走了出来，能吃东西了，也愿意出去走走，看看外边的世界了。

后来珍珠就不再考研了，开始找工作。

投了不少简历，也面试了很多公司，最后找到了一份金融行业的工作。待遇很好，工作环境也不错，珍珠很满意，老吴也很开心。

单位没有宿舍，珍珠自己租了一套房子。本来是想跟别人合租，多少还能减轻一下租金的压力；后来一想，还是算了，自己租一套小一点的吧，一个人住起来方便一些。

对孩子所有的决定，老吴都是支持的。他觉得珍珠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梦想，到了放手的时候。

日子平淡如水，跟所有刚进职场的年轻人一样，珍珠经历了一些人和事。不过还好，同事们没有特别不好相处的。

工作中珍珠认识了一个人，叫于海峰，四十二岁，是个离了婚的男人。

因为工作原因，两个人一起吃过几次饭，于海峰对珍珠的印象非常好，得知她单身之后，向她发起了猛烈进攻。

对于爱情，大学期间的珍珠，觉得一定要找一个志同道合，有梦想，有追求的男孩子，最好会唱歌，因为她喜欢听歌；

现在，工作之后，尤其是经历过一段失败的恋爱关系之后，她觉得找对象就要找一个理解自己，关爱自己，最好经济实力雄厚的男人。

于海峰正好符合她的要求。只是，他离过婚，还有一个已经考上大学的孩子。

如果跟他结婚，一进门就当后妈？况且，于海峰的儿子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对此，珍珠很是犹豫。

跟谁商量呢？只能跟父亲老吴商量。

在北京当保安的老吴，听到女儿在电话里的描述之后，特意请假赶了过来。这是女儿的大事，不要说请假，就是辞职也得来。

父女俩一见面，老吴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从小日子穷，家里缺衣少食，老吴很少跟女儿发脾气，孩子从小就没有妈，对她好一点是应该的；但是这回，还没跟于海峰见面，光是听说他的年龄老吴就坐不住了。

“年龄相差也太大了，他四十几岁，孩子也不小了吧，就算是长得帅，手里有点钱，你能一进门就给人家当后妈？”

老吴一脸愁容地看着女儿，他不觉得女儿是在选择爱情，而是出于赌气，是对上一段失败感情的报复。

那个小伙子老吴也见过，大高个，戴副眼镜，文质彬彬，说话也很幽默，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人就怕对比，一对比就出问题。

珍珠管不了这么多，执意让老吴见了于海峰再说。人还没见面，就想当然地给人下定义，不好。

拗不过女儿的老吴，只好同意先跟于海峰见一面，正好当面说一说也好。

第二天中午，在富贵大酒楼的花好月圆包厢里，老吴见到了女儿口中的于海峰。

到底是有钱人，已经四十多岁的于海峰，身姿挺拔，气质不凡，衣着也很得体，一点也不张扬。三个人落座之后，珍珠就没怎么说话，一直都是老吴跟于海峰在说话。

作为父亲，老吴想知道的问题他都问了一遍；作为想娶珍珠为妻的男人，于海峰照实回答，什么也不隐瞒。

聊了两个多小时，抽了很多烟，算是把问题都给聊透了。

“我对你的印象还不错，”老吴点了点头，看向女儿说：“你们俩可以试一试。尽管我觉得你们的年龄差距有点大，但是通过交谈，我感觉还不错，如果你能真心对我女儿，我也就放心了。”

老吴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然有些哽咽。

于海峰也激动起来，站起身来紧紧握住了老吴的手，“叔叔，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对珍珠，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那以后，于海峰跟珍珠就开始正式交往了，没多久就订婚，结婚。于海峰给珍珠买了一套大平层，作为婚房送给了她。

老吴算是喜忧参半，女儿现在过得幸福，他很高兴，担忧的是，于海峰的儿子会不会接纳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继母。

好在于海峰是跟珍珠单独住，他的孩子住校，就是回家也是回自己的母亲那里，基本上没有碰面的机会。

结了婚的珍珠，在于海峰的建议下辞了工作，开了一家美容院，自己当起了老板。

老吴没有留在女儿身边，而是继续过着农忙回家种地，农闲外出打工的日子。

本来以为日子已经平稳了，珍珠有了自己的家，有了疼爱她的老公，生活就这么平平淡淡走下去也挺好。

谁能想到，珍珠结婚没多久，一个陌生的电话就打到了老吴的手机上，竟然是那个消失了二十几年的女人。

无事不登三宝殿。

女人打电话来先是寒暄了一阵，关心了一下老吴的生活，问了问珍珠的情况，还特意跟老吴道了歉，说当年不该一走了之。

老吴虽然是个农民，但也不是傻子，知道这女人没憋着什么好屁。果然，第二次打电话的时候，女人就委婉地提到了珍珠嫁的那个男人。

她有点不好意思一样，提出想要找珍珠借点钱。

握着电话的老吴一下子就坐不住了，他第一次在电话里把这个女人大骂了一顿。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关心过珍珠是怎么长大的，过得好不好，看到她嫁了个好男人，竟然舔着脸来借钱。

气不打一处来的老吴，挂断电话之后直接就把女人拉黑了。

他回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经人介绍第一次看见女人的情景。她扎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个头高挑，模样俊俏，一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酒窝。

女人叫郁红，比老吴小三岁。

后来老吴才知道，郁红是跟一个男人私奔，怀了孕，被父母抓回来的。本来以为郁红会跟他好好过日子，没想到生完孩子就跑了。

当时走的时候是多么决绝，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襁褓中的珍珠；现在知道珍珠结婚了，住着大房子，开着豪车，还经营着一家美容院，厚着脸皮要钱来了。

“你有什么资格跟孩子要钱？孩子需要妈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只知道自己过好日子，不管孩子的死活，现在跳出来是什么意思？”

老吴一个人自言自语，越来越激动，红了眼圈。他为自己的孩子感到悲哀，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妈妈。

从另一方面来看，郁红一直有关注珍珠，但是从来没有相认。这一点，让老吴更加寒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珍珠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她倒是想跟母亲见一面。

老吴心里虽然不同意，但是嘴上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珍珠的亲生母亲，二十几年没见，孩子想妈也是正常的。

拦也拦不住，只能让她们见面。至于要不要给钱，老吴的意思是不要给，郁红从小没管过孩子，现在怎么好意思来要钱，说是借，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于海峰没有跟着去，老吴也没有跟着去，是珍珠一个人去的。两个人约在一家咖啡厅见面。

珍珠那天穿了一件小碎花的连衣裙，头发束在脑后，耳边别着一只珍珠发卡，脖子里有一条珍珠项链，看着很文艺。

郁红那天穿了一件淡绿色的旗袍，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脚蹬高跟鞋，气质很是优雅。

果然，她是向往好日子的人，不会跟贫穷的老吴生活在一起。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见了面，还没说话，郁红就捂着嘴先哭了一通。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气质跟她很像，甚至比她更优雅，落落大方。

珍珠没有哭，心里没有太多的波动。母亲跟她想象中的差不太多，一个追求幸福生活的女人，大抵就是郁红这个样子的。

聊了半天相思之情，郁红话锋一转，说自己的儿子也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女方相中了一套四室两厅的房子，买房子的钱还差一些。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珍珠还是没想到，二十几年未见的母亲，在跟自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提到了钱，而且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我知道你开了一家美容院，嫁了个好男人，日子过得不错。你弟弟……”

看着母亲——不，是郁红——在对面一张一合的嘴，珍珠突然替父亲老吴感到庆幸，还好她离开了，不然不知道要怎么折腾善良正直的父亲。

“我没有弟弟，我就是我，只有我的父亲，吴大山。郁红女士，我们也见过面了，很高兴，也很遗憾，希望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珍珠打断了喋喋不休的女人，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郁红很明显愣了一下，显然，她没有想到珍珠会如此果断地拒绝自己。

自己的女儿，不光打断自己说话，还拒绝了自己。郁红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些年，她强势惯了，在谁面前都是高人一等，没想到在一个二十几年没见面的女儿面前丢了面子。

“我是你妈！”郁红气愤地喊道，她恨不得拿个高音喇叭，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所以呢？”珍珠呷了一口咖啡，淡定地问道。

“所以？所以，我的困难就是你的困难，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弟弟，你弟弟现在买房子遇到了困难，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也得……”

“等等，等等，郁红女士，我再重复一遍，我没有什么所谓的弟弟，只有一个父亲，至于你，一个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见面的，所谓，嗯，母——亲——”

珍珠摇了摇头，下面的话没说。

郁红本来想翻脸，转念一想，来日方长，血缘关系是改变不了的。于是面带微笑地跟珍珠聊了一些轻松的话题。

回去之后，老吴跟珍珠打听见面的事。珍珠一五一十告诉了父亲，并且表态不会帮助那个所谓的弟弟。

“你只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其他什么都不用管，不用想，一切交给我来处理。”

老吴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他是真不希望孩子有什么烦恼。

只是，那个郁红，还会来找珍珠，一定会再来的。老吴陷入了沉思，不知道该如何保护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