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微小说:天上来客

妙竹爱小说 2024-04-25 00:08:07

祸从天降!樊正渊背着背篼,逍逍遥遥地从梅园大厦前经过,突然有东西从天而降,狠狠地投进背篼中。

  他虽有一米七八的个头且壮实之身躯,平时背个三百来斤都没问题,可当时实在没有心理准备,比背堰塘时突然一大撮箕土倒进背篼里时那个冲击力大很多倍——他一个趔趄,向后仰倒。

  ……脑子里一团乱麻却又在高速旋转。等冷静下来,明白过来时,他早已躺在医院重症病床上。护士正在床旁加液体,看到病员突然睁开眼睛,一幅四顾茫然的样子,立即回到医生办公室作了报告,医生吩咐护士,停止大流量吸氧改为间断小流量吸氧,保留导尿,全面了解病员情况。迅速联系他的家属,补签病危通知单,做好后勤保障。

  樊正渊有所清醒时的第一件事,是想见到家属,但旁边只坐着一个人素不认识的男人,和来来往往全身洁白的护士,她的面部被大半个口罩遮住,只留下一个光滑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大概是个特护。

  “大哥,你醒了,太好了!”床边这个比较干瘦的中年男人站起来,躬在床边亲切地对他说。来到床旁的小护士补充道:“是白建业把你送到医院来的。”而旁边站着的人也附和道:“是啊,是我送你来的。但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糊涂,茫然,懵,云天雾里。樊正渊懵懵懂懂,半天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

望着眼前这个人,实在记不起是谁,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他记不起是谁,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面。

  “你叫什么名字?兄弟。三天多了,我和医生护士们都很着急,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住哪里,怎么与你的家人联系。”

  樊正渊仍然一脸茫然,“我叫什么名字?”他想着。过了一个小时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那你慢慢地想吧——想起来没有?我那天从八楼跳下来,不知是什么风吹来,不偏不斜就撞进了你背在背上的单背里,造成你腰椎骨折了,严重脑震荡。而我自杀未遂,只是脚杆上、倒拐子上,多处皮肤深度擦伤。”

  大概又过了三四个小时,樊正渊似乎慢慢地想起来了一点点,好像那天有一个妇女叫他背一袋米上……六楼,完了便往车站走……准备赶回老家去抢收……进县城去陪儿子参加全国统一高考……脑筋断片了。

“我,我应该姓樊……叫樊正渊,是,是,是昌南县人,老婆在北京……打工。”

  “她叫什么名字?有电话号码啵?”

  “名字?电话?”他头晕脑胀,隔一会儿又想起来一点儿,那天出门时忘了揣手机。这几天以来,恐怕早就没电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一时都想不起来。

  “难不怪,我们到街上打听过很多人,也问过事发地周围一些人,都说不认识你,原来你是外县人。其他的事,你慢慢想,我空了就去你的住处,把手机拿来联系嫂子,再联系你儿子——以后,一切都好办了。”

  “你住在哪里的?房门上的钥匙呢?”

  ……通过昨晚至今回忆,樊正渊断断续续也就想起来了一些信息。“好像住在列宁公园街……红军造币厂旧址旁边,住宅大楼负一楼地下室。”

  白建业拿着钥匙,找到那个地方,找到他的手机,充上电后即联系上了樊正渊的家属,若把病情说重了,怕她担心,而她正因一个项目要赶在合同期内交货,过两天后才能回家。

  白建业成天都十分高兴的样子,与一个想自杀的人的精神状态完全不相吻合。办完樊正渊的事,主动与他聊天,“谢谢你,樊哥!真的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接着我,差一个小时到来的好消息,我就永远都不知道了。”

  樊正渊茫然在盯着他,并没有要他说什么的意思和想知道他要说的内容,而白建业眼里,他看到的是樊哥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滔滔不绝地接着说:“就在送你到医院途中,我听到街上有人议论那事,我二十天前举报的那个人已经“双规”了,‘打老虎,拍苍蝇’报应之快,真是大快人心。你知道吗?我知道这事已三四个月了,那时我就有一死了之的心,就在我跳楼之后不到一个小时,我期待已久的好消息就来了。你说险不险?不然,我今生今世永远背着耻辱、羞愧、痛苦、遗憾,绝望地告别这个世界,哥,你说我冤不冤?”

  一名护士推开房门伸进一个头来说:“病人需要休息,病房说话,声音小一点。”随即头上了门。

  樊正渊没全听明白,不过,无关紧要,也不必回答。

  第二天上午,樊正渊对自己目前的境况似乎更清楚一些。他一动就全身痛,也就不敢大动,反正躺着就躺着吧。他狠狠地盯着白建业,半天找不到说话的从哪儿开头,最后以怀疑的口吻说道:“你真想死?”

  “当时,那是肯定的。”

  “梧桐树枝叶中间没有垂直通向地狱的通道呀?”

  “只要从那里经过,梧桐树叶就立即让出一条路来,可方便人们来往于地狱和天堂之间。哈哈哈。”

  “你死你的吧,哪里不能死个人?跳到我背篼里干啥?找人垫背呢,我还不到四十岁……上有老,下有小,还有好多没尽的义务——况且我们又不相识。”

  “樊兄,你别生气了,不过这几天,我都想好了,既然死不成,我又有了活的理由,也便开始作活的打算。你绝对是无辜的,我砸锅卖铁完全负责,脱裤子进当铺肯定救你。今后也要帮助你家里,再说我不是还有个破公司吗?有一套老房子嘛。因为是你改变了我的命运,获得了新生。”

  白建业已然决定,贷款把PV管生产厂继续办下去,多少还有些利润。必要时把房子一卖,也是一笔流动资金。

  病房外小院里的银杏树上,知了噪个不停,令人心烦意乱。

  “扶我起来一下。”

  “不行,你的双下肢……”

  “啊?!”樊正渊这时才知道,伤势是多么严重。真是晴天霹雳,万箭穿心。樊正渊歇斯底里一阵嚎叫之后,摸了摸双下肢,确实一点感觉都没有,一点也不能动弹。

  屎尿在床,生活无助——这就是后半生的生活吗?更无法挣钱供儿子上大学,按照前几真模拟考试,儿子是必定能考上大学的。怎么办呢?不是要急死人吗?再说了,你说得再轻巧,你能恢复我的健康?还能原我的生活?

  樊正渊真是懊恼、痛苦到极点,精神已到崩溃绝望的边缘。

  ……不快不慢,不前不后,不左不右,恰好接住?或许也是命运吧——这时,樊正渊反而也产生了一死了之的想法。

  “你叫什么名字?”樊正渊下午问服侍他的人。

  “白建业。”

  “我告诉你,下次想死,看准了地点!选个黄道吉日,看个风水宝地,在没人时候,头朝下,你就能一举成功,一鸣惊人。”樊正渊想起一句说一句,语气很重,不是埋怨,就是含沙射影地辱骂,终究解不了心头的恨。

  樊正渊的头是如何产生严重脑震荡的,是不是头碰到了电杆、树杆、或者倒地时撞在地板上的,都不得而知。

  白建业笑着说:“哈哈哈,大哥,你教导得对。我当时闭着双眼,只想尽快结束一切,哪里有空选个黄道吉日,看个风水宝地哟,更没说选择一个完美的姿势。不过,以后可能再没有这样的机会罗。哈哈哈。”看得出来,他很诚恳,态度端正,说啥都不还嘴,不顶嘴,不分辨。

  原来,白建业从跨出楼顶栏杆之时,已经耗尽了毕生的智慧、勇气和胆魄,唯求结束一切。在坠落途中,当凉风从身旁滑过,从五官掠过,从发间穿过,多少带着一些快感和凉爽之意,也没有闲心欣赏俯冲途中,一闪而去的风景——闭着双眼,脑海被格式化了,一切都清空了,也便没有理想、没有畏惧、没有牵挂、没有遗憾。也不想知道落地之时,是头先破,还是骨先折,头破骨折时能不能听到碎裂的声音,有没有疼痛感,不知人生在停止思维时的脑海里最后残存的图像是什么,什么样子,彩色还是黑白,最后的眷恋是什么,灵魂灭亡时的状态如何,向何而去,这些感知能不能反馈,逆向传递给人间——而这些感觉终究不能传递给其他人,因为,根本没有濒临死亡。

  当他投进背篼中时,双脚击穿了背篼底部的篾条,刮破了脚杆、膝盖、胫腓骨头多处皮肤。那时人是不知道疼痛的,或者说没有疼痛感。伤和痛有着一点时间差,那么,在形成致命伤与死亡之间,很短暂的时间中,也应该是没有疼痛的。他睁开双眼,便豁然开朗,一个天大的惊喜——思想上、精神上完全释放了过去生活的积淀,没有过去的精神负担,更没有什么未来的期许向往,瞬间生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当世间具备了生命的一切条件后,当生命进化到一定程度后,生命的诞生是顺理成章,瓜熟蒂落的,非常容易,非常寻常。生命随时随地都在发生着,此生命不生成,彼生命便生成,没有良机可喜,没有珍贵可言;当众生命轮流消失时,也没有什么可惜的。但对死亡的个体而言,是残酷的,痛苦的,永劫不复。“可惜”二字其实是活着的个体对生命的自我珍视,“可惜”二字是活人对逝去生命的怜悯心和想象力。如此而已。

  樊正渊没有阻拦别人死亡的意图,回首一想,不去接着,一了百了,别人也超脱,自己更没事,这样一想反而觉得——对不起人家。事已至此,自己或许命该如此,无可奈何。没有好心办了好事。就像前年冬天,我在诺水河中救起一个跳水自杀的女孩一样,谁叫自己遇着了呢?再冷,不出手相助行吗?

  不对,他不是说,迟到一个小时的逆天消息,完全是正义对邪恶的胜利,死不冥目也要等待的意外消息。原来我挽救的是一个势将冤屈的灵魂,我为他赢得了一个小时的完全翻盘,人生意义的完全颠覆——这也是胜造七级浮图的功业啊。

  “哥,你是无辜的。‘没有坏心办坏事’,是我对不起你和你的家人,但你真的放心,瘫也罢,不瘫更好,无论花多少钱,你的病,我治,你儿子的学费,我出。好在公安机关也会帮我追回了一部分损失。樊哥,等你出院后就住在我家。”

  他只是没法说,你的老婆,我养。是啊,自己那个名义上的老婆,还不知道怎样对待呢。

  命运太不公平了——别人遇到的是天上掉馅饼,我遇到的天上掉人渣。一个美好的家庭,几个人的前程,因健康之身被毁灭而陷入深渊,也算是毁灭了一个以爱情为核心因素的家庭。樊正渊的心情一落千丈,真是鬼使神差,我怎么恰恰在那个时间,走到那个地点?用口径仅仅大于人体腰围的背篼接着一个带着重力加速度从天而降的人,真还不如……当时就轧死了也便一了百了。

  看着白建业那么诚恳的表态,殷勤地服侍,他勉强咽下一口唾沫,无可奈何地说:“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了,是真的想死吗?是啥子原因让你走上那条决绝的不归路?”

  白建业摇摇头说:“说来话长,大哥,背后的故事多着呢,你不知道也罢。你要有兴趣,就当笑话,我以后慢慢告诉你。”

  俗话说,“漂亮老婆养不家”。白建业哪里有脸告诉别人知道,自己娶个漂亮老婆兴头十几年,养个儿子当个宝,都要高考了,一向的风言风语却被证实,老婆曾在县建设局上班,儿子果真是前任局长,后来升为副市的陆大人的。一个男人,哪怕再成功的事业,仅此一条,注定是世界上最惨败的人生。况且,她曾隔三茬五拿些钱回来,现在才知道那些不明不白的钱,是从那个人那里拿来哄我的诱饵,为的是最后一网打尽——就在儿子转学之前,也由老婆主办、签字的,一笔倾其所有,如孤注一掷的大生意,把公司掏了个空——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何其恶毒!这种女人。

  他俩真可谓是难兄难弟,有病相怜了,一个想死没有死成,另一个该死没死成;一个是行动不便,终身残疾;一个是一身债务,终身责任。

  “你现在是什么感受?”樊正渊以调侃的口吻问道。

  “我没死成,但经历了死的全过程,也就像死过一回,什么名缰利锁,娇妻美妾,丢掉一切,才彻底活得轻松,活得明白。我曾经相信,死是痛快之事,一了百了。我现在享受着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感。原来,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美好,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更炫烂。”

  “是啊,你是学数学的吗,距离、速度、角度、风向风速都计算得那么精准?再说,要不是你跳楼技术高超,怎么不早不晚,不前不后,不左不右装进我的背篼里?”想想又说:“下次想死,学学人家跳水运动员——头朝下,一个猛子扎下去,你跳楼是脚朝下?”他心里接着想到,或者,我那天本该惨遭横祸,暴尸街头吧。樊正渊的心情逐日好了一些,慢慢地想开了,他俩不时还开点小玩笑。

  “我是——天上掉个人,装进背篼。”

  “我是——天上掉坨祸,耽误半生。”

  白建业心想,我已是万念俱灰,真想一死了之,没想到遇到这么个背篼儿,不,你是我的再造恩人,彻底改变了我后半生的命运。我现在不活下去还不行罗——现在有责任在肩,死也不想死了,死也死不成了,还得去挣钱。我想,肯定

是上辈子我欠你的钱,你伤过我的身吧。因此,这辈子我还你钱财,你还我健康。

  这算不上伤天害理,也算不上天灾人祸;算不上有保险的工伤事故,更算不上见义勇为的英雄——没有主动作为呀。

  钱换不回生命,停止开花的植物还得继续生存。白建业真是幡然醒悟,坦然再生。“樊大哥,电话联系过了,嫂子明天下午才赶得过来。你现在输着液体,自己注意一下。有啥事儿,病床后面的墙头上有个开关,按电铃找护士。我打饭去了,十几分钟就回来。”

  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问:“大哥,要小便啵?”

  樊正渊摇摇头。白建业边走边唱道:“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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