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君祁坐在我的床前，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太医说，你怀孕了。」

寥寥数字，我却犹如晴天霹雳。

因为自嫁与宋君祁以来，我与他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除了那日我在将军府，与李月升醉酒那次。

所以不出意外，我肚子里的孩子应该是李月升的。

宋君祁直视着我，而我却无法直视着他的眼睛。

「这个孩子不能留。」

这一刻，他的语气凉薄到了极致。

像是顷刻间，就要将人杀死。

我没有回应，只是咬着牙，任由泪水浸湿发丝。

···································

待李月升驻军北伐的第二年。

长安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我跪坐在玉案前，为身旁的父亲斟着茶。

「令爱，可有婚配了？」皇上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父亲低头答道：「未曾。」

「那朕便赐婚给三郎如何？」皇上指向坐在另一旁的三皇子。

少年轻抿着茶，眉眼薄凉，倒让人看不透。

我闻言，拿着紫砂壶的手一抖，茶水便漫出了杯。
「臣女惶恐。」

「小女学疏才浅，恐怕。」父亲正想替我解围，不料皇上直接大手一挥。
「

无妨，这门亲事就这么说定了。」
我趴跪在明堂之上，心绪是止不住地慌乱。

正巧此时，殿外传来阵阵凯旋之钟。

「宋军大捷！班师回朝了！」

由于此战时间之久，战况之激烈。

宋军又收复了多座早年间被敌军占据的城池。

所以皇上吩咐大摆夜宴，犒劳三军。

高堂之上坐满了王孙贵族，我排座在了后边靠角落的位置。

抬眼便能看到对座的宋君祁，他穿着素服，在其他几位皇子身旁显得格格不入。

早有听闻这位三皇子常年不受宠，看来并非谣言。

连此次婚配，皇上也从一众贵族千金中，挑选了最不起眼的我。

正当我怅然失神时，皇上召见了三军的统帅，

而我也在入殿的将领中，看到了李月升。

同两年前不同的是，他看起来更加硬朗沉稳了些。

「以五百人擒拿五万军将首！没想到军中还有这般厉害的人物！」皇上喜笑颜开，赶忙让李月升站上前来。

「李月升，月升之秀。好名字！」

「朕封你为南骑校蔚，赐将军府邸，黄金万两。」末了，皇上又觉得不够，继续说道：「爱卿可还想要些什么？」

李月升单膝跪在殿前，静默片刻后，他缓缓开口：「谢陛下隆恩，臣有一事望陛下成全。」

「臣，想娶太傅之女苏媞然为妻。」

此言一出，殿堂之内，一片哗然。

有人窃嗡私语问道太傅之女何许人也，而有些好事之人则将目光投向了我与三皇子。

我不曾理会他们，只是死死地盯着李月升的背影，任由着心脏冲击着胸腔。

「可惜。」皇上摇了摇头，背过身去，往着龙椅走去。

「可惜，李将军来晚了一步。」

「太傅的令爱与三郎君祁已有了婚配。」

「不如李将军另择良人。」

皇上指了指尚书千金，又指了指清河郡主。

李月升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玄服之下的肩膀慢慢垂了下去。

宴会结束后，父亲被皇上唤去，而我先坐马车回了府邸。

一进门，我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李月升曾经住着的房院。

可惜还是空无一人。

他如今有了自己的府邸，今后大抵是不会再回来的吧。

我坐在他的房中，脑海中一遍遍出现今夜宴堂之上的场景。

心里就像刺进了数把银针，无法喘息。

我不甘心，便在听到府外马车归来时，跑到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当真是没有办法了吗？」我跪坐在父亲的书案前，声音哽咽。

父亲轻叹口气，抚着长须。将手中领回的圣旨放到书案上。

「然儿，为父一直都知道你对月升的心意。」

「只可惜，皇命难违啊。」

那夜，我在风雪中徘徊了很久，我期待着李月升的出现。

可是很久很久，都未曾看到他的身影。

后来的一个月里，我因受了风寒，瘫倒在闺房。

意识也整日变得昏沉，这几日的雪下的很大。

狂风总是吹得窗子吱呀作响。

而我又像从前生病那般不断做着噩梦。

十二岁那年，李月升出门帮我买烧饼。

而我因贪玩，不小心掉进了庭院的水池中。

后来被救起后，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我还记得那晚打了雷，很响很亮。

甚至于我被惊醒时浑身大汗。

空荡漆黑的屋子里，我害怕地想要喊人。

但嗓子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窗前却映射进一个熟悉坚实的背影。

李月升不知从何时起便守在我的门前。

我也不知道他守了多久。

只是觉得那道忽明忽暗的亮光似乎也没那样可怕了。

因为李月升，他一直都在。

而四年后的今天，我又被惊醒了。

外面是呼啸的雪，摇曳的树。

却似在恍惚之间，我又看到了。

那道，不知何时出现的背影。

一直到婚期将至，我的身子才有所好转。

我向丫鬟翠翠打听了一下李月升的府邸。

便在傍晚家丁休暇之时偷跑了出去。

南骑府邸的家丁告诉我，李月升出门办事了，所以不在家中。

但看着家丁闪躲的眼神，我便知道他一定在诓骗我。

于是趁着家丁不注意，我便偷偷溜进了府。

府里很安静 ，布局也和太傅府邸大差不差。

四周的屋内都点起油灯，惟有府堂书屋那处。

未曾亮起。

我鬼使神差地朝着那屋走近，轻推开门。

便透着暮光，看到了李月升。

他坐在塌上，额前垂落下须发，周身泛着酒气。

「月升哥哥。」我朝着他走近，却在我快要靠近他时。他却叫住了我。

「阿然，你快成亲了，不该来我这的。」他的声线低沉沙哑，像是压抑着痛苦。

「可是哥哥，你明明就知道然儿的心意不是吗？」我望着他低垂的眉眼，有些抽泣。

我知道他最怕我哭，总会在我哭的时候，手足无措地将我拉进怀中。

同样的，这次也没有例外。

「阿然，怪我。」他抱着我，宽大的手腹抚着我垂在身后的长发。

不知靠在他的怀里多久后。

月色渐浓之前，我却隔着泪眼深深地望向他的眼睛。

就像当年初见他那样。

在我十二岁时，匈奴来犯，边疆大乱。

大片流民颠沛流离来到长安城外，其中就包括李月升。

而我在外出游玩时，一眼便在乌泱的人群中看到了他。

那双坚毅果敢的眼眸中泛着光。

他的父母皆死于匈奴刀下，我便将无依无靠的他带回了府中。

他比我大两岁，又擅刀剑。父亲便让他做了我的贴身侍卫。

我爱在庭院中爬树，他便在树下接着我。

我爱吃城外铺子的酥饼，他便不远千里为我买回。

我在私塾被先生留了堂，他便在学堂门口等着我回家。

十四岁那年，是我少女时候的情窦初开。

我问他能不能娶我，他却没有回答。

只是在次日便向父亲请命参军，出征北伐。

却未曾想，他此去的目的是为了求取功名求娶我。

可是，就差一步。我们之间，就差一步。

我用力地贴紧他，不断地感受着他的体温。

「李月升。」我哽咽地唤着他的名字。

他一愣，却将我抱的更紧了些。

「带我逃走吧，李月升。」

马蹄朝西，向着郊外。

李月升给我买了我最爱的那家烧饼。

待我吃饱后，他又跨上马儿带着我上路。

初冬的风带着寒气，他却用貂毛披风将我搂在怀里。

穿过弯沿的山路，云间的松林。

最后一声马鸣响起，我们停在了月影之下。

「阿然，我们只能逃到这了。」他望着我，深邃的眸底透着温柔。

月光之下，我忍住泪水，他却将我抱住，轻声叹了口气。

「阿然，我可以一无所有，但是你不能。」

末了，他又弯俯下身，将脑袋靠近我的耳边。

像是用尽的力气，也无法压抑的痛楚。

「我们阿然，可不能受苦啊。」

我与宋君祁成亲那日。

李月升向皇上请命去了闽境一带，治判贼匪。

长街之上，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我坐在红轿之内，突然听到了交错而来的道道铁骑声。

也就在我思绪万千之时，领头的马蹄声渐渐靠近。

周围的喜乐声也慢慢落下。

我预感不对，便立刻掀开红纱，将轿窗拉开。

漫天飞雪之下，李月升骑着战马停在我的面前。

他望着我，那双深邃俊朗的眉眼中却藏着太多太多的情绪。

是像一瞬间的惊喜却又顷刻消散，变成无尽的遗憾。

以及太多太多，无法再对我说出口的话。

静默片刻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木盒。

里面是一支漂亮的银簪，刻着祥云与圆月。

李月升将其递到我的面前。

目光深处，像是藏了那夜松山之上的月光。

「阿然，新婚快乐。」

我攥紧手中那木盒，似乎想要借此抓紧些什么。

但随着高昂的唢呐再次吹起，而铁骑声渐行渐远。

红纱之下，心处传来的酸楚让我止不住地落泪。

到底，还是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