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在大观园里发现了绣春囊,打发人送给王夫人,王夫人气得昏了头,拍板对大观园来了次大检抄。对大观园里每个姑娘和李纨还有贾宝玉房里的丫鬟,都开箱倒柜地检抄了一次。这事做得太难看了,连一向老实的尤氏都吐槽道:“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
因为薛宝钗是亲戚,不便查抄,所以当晚凤姐儿没有检抄薛宝钗的蘅芜苑。
为了避嫌,薛宝钗第二天就火速搬出了大观园。王夫人知道后,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薛宝钗态度很坚决地拒绝了,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而且我进园里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顽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
如果薛宝钗的话只说到这里,她理由这么充分地说了一大堆,王夫人凤姐不会强求她留下,只会客套几句“既是这样,有空暇时间了只管再进来和姐妹们一起玩笑”之类的话。但宝钗接下来的一番话,让王夫人凤姐娘儿两个客套话也说不出来了。
宝钗劝王夫人道“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
这番话讲的很直白,就是你们贾家已经不比从前了,不要讲当日的话,该省就省,连大观园也可以关了,别摆之前的架子了。你知道我们家的,我们家以前也是很热闹的,结果你看看,现在冷落成这样了。
薛宝钗素来“事不关己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今日劝王夫人减少用度,算得上少有的唐突。在她自己,把自家从繁华到冷落的变化都拿出来说,这是极恳切地劝诫。但忠言逆耳,听在王夫人耳朵里就十分不中听了。
这话一出,场面十分尴尬。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竟是,不必强了。”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凤姐儿是向着王夫人说的,八面玲珑的她都懒得回应薛宝钗,只对着王夫人说话,话也说的毫不客气。王夫人的话更是僵冷生硬,硬挤出来一句话来结束了这场对话,谁也没心情去和薛宝钗说些场面话家常话。两人对薛宝钗的劝诫之语一丝回应也没有,心里可能同时闪过一句“晦气,居然拿你们薛家和我们贾家比”。
薛宝钗为什么劝王夫人,因为贾府的经济危机已经非常严重。管田庄地租的打擂台,收入一年不如一年,家中上下却依然骄奢度日,还要应付宫里的人频频来打秋风。官中入不敷出,寅吃卯粮,穷的叮当响。各房却心怀鬼胎,拼命搂钱。贾母一场生日,凤姐儿一边偷偷昧下一个蜡油佛手冻,一边故意哭穷当了金自鸣钟,王夫人哭穷了两个月,当掉了官中几大箱铜锡大家伙。官中没钱,贾琏偷偷当了贾母的金银家伙,结果凤姐儿抽了两百两银子,邢夫人也来敲诈了二百两银子。
不止宝钗,林黛玉早早就看出了“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凤姐儿是管家的人,她不知道么?她当然知道,她也劝过王夫人“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但凤姐儿劝王夫人节省是一回事,那是家事,薛宝钗一个外人来指指点点,就让凤姐这个管家奶奶挂不住脸了,何况王夫人。王夫人连凤姐儿的劝告都不听,觉得“虽然艰难,难不至此”,一意要维持现有的体面。她听到薛宝钗直言你们家穷了,收敛些吧这样的话,岂能不恼怒难堪。更何况薛宝钗居然把薛家拿过来比,一副我们薛家败落了了,但之前也和你们一样曾阔过,你们也不似当年了,还是学习我们早些收敛些,更是让王夫人郁闷地说不出话来。
薛家现在是怎么个状况,薛家早早就败落了,薛姨妈带着一双儿女进京投亲靠友时,早已打定主意在京长住,然而举家进京,带过来的也不过四五房家人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薛蟠出门行商,带走一名乳父,两个谙事旧仆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人,家中就只剩下一两个男子。薛宝钗身边更是只有两个丫鬟,除了莺儿外,文杏还不中用,薛姨妈说些要买,始终也没买一个给她使。
对比一下,贾家的姑娘,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环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环。凤姐儿提议裁减些人手时,王夫人还感叹道迎春等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比不上贾敏当日的娇生惯养,金尊玉贵,没有千金小姐的体统,只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断断不能裁革了去。
在王夫人的心中,七八个丫鬟都是少的了,而且质量也不如人意,薛宝钗的丫鬟少是薛家的事,贾家是万万不能如此的。王夫人平时虽然对宝钗不错,但骨子里阶层等级是分的极清的,在她心里,薛家和贾家早就不是一个等级的人家了。
贾家虽然也萧疏了,但还是处于没落的贵族那一层。贾母做寿,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往来的宾客还是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几位世交公侯诰命。贾宝玉虽然不会应酬,不懂人情世故,但还是能结交北静王等人。贾政带贾宝玉贾环贾兰等出门赏花作诗,会的是梅翰林,杨侍郎,李员外,庆国公等人。
而薛家呢,称薛蟠大世兄的是张德辉这样在薛家当铺做揽总的,除了贾家,并没有什么官宦人家往来。结交的基本是同阶层的生意人。
薛家当然也曾经是个热闹的大家族,薛宝钗就曾和林黛玉说过“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薛宝钗小时候,薛家大约也像贾家一样是个大家庭,像贾府三春一样姐妹们住在一起。只是家族衰落,薛姨妈带着儿女投奔贾家,到后来更是连和贾家没什么亲戚关系的薛蝌宝琴都过来住在贾家。
但即使是薛家兴旺的时候,家规也远远没有贾家严格。贾家的藏书肯定也不会少,但并没有这类宝钗所谓的邪书。贾宝玉看到这类书是小厮买过来的,看的时候被林黛玉发现了,才有了一出宝黛桃花树下的共读西厢。贾家的姑娘是接触不到此类书籍的,二门内不可能有这类书,姑娘们更没有到二门外的外书房找书的机会。别说贾家没这类书,就是有这些书,姑娘们也接触不到,更不可能出现迎春探春她们一起偷着看小说的场景。薛家大约规矩没那么严,姑娘们能和弟兄们一样自己去家里找书看,才能一起背着弟兄们看邪书。说起来,姐妹们一起偷看小说,这场景其实还是蛮温馨的,也看得出薛家的气氛比较宽松,像普通的大户人家,而不是贾家这样规矩大的豪门。
探春送了岫烟一个碧玉佩,薛宝钗就教育邢岫烟“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
碧玉佩其实并不是多值钱的首饰,小姑娘爱美也不是什么坏事,难道佩戴一件首饰就是学坏了,要和贾家的姑娘攀比了?薛宝钗从一件首饰就担心岫烟会沉迷于奢侈之风实在是过于无稽。她自己后来也不好意思,在岫烟表示自己回去摘了时,忙表示不必,不带会让探春多心。
这番话语与其说是劝告岫烟,倒不如说是在岫烟面前凡尔赛一下“我们薛家祖上也曾阔过,就是现在收敛低调了,但内在还是有钱的”。宝钗承认薛家一年不如一年,比起薛家刚上京的时候都已经远远不如,更别说比贾家这些大官富贵人家。但重点还是在于,“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
这种“我祖上也曾阔过,但我不摆阔,我很低调”的言论唬得住邢岫烟。但王夫人凤姐儿可不是年轻的小姑娘,一个是年过半百的荣国府当家主母,一个是积攒了不知道多少家私的管家奶奶,她们不吃薛宝钗这一套。贾家虽然遭遇了经济危机,但在她们心里,真不是落魄的薛家能比的。从薛姨妈带儿女投奔贾家起,甚至在这之前,薛家就已经被踢出了富贵人家的交际圈。而对王夫人而言,要关掉大观园,裁减人手,削减费用,在京城的显贵圈子里承认贾家穷了,那比打她一耳光还难受。王夫人又怎么听得进去薛宝钗的话呢。只是站的高,跌得疼,这时的王夫人凤姐又怎么想的到贾家会获罪抄家,一败涂地呢。
[吐舌头眯眼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