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爱红楼-----流水清石(八十四)韩雪丽
贾母的爱憎是非常分明的。比如在公开场合,当有人提及让凤姐注意规矩的时候,她总是会支持凤姐,特赞凤姐,为凤姐这个年轻的管家人立威。而坐次排位时,始终不变的是双玉湘云挨着她,后来加一宝琴。所以我们就能很清楚的看明白贾母的喜好了。她所喜欢的是凤姐双玉湘云宝琴这一类型的人。而不是邢夫人王夫人宝钗那一类的。
所以在宝玉的婚事上,贾母是肯定会支持双玉的,不仅是与黛玉的血缘关系,更重要的是宝钗根本就不是贾母所欣赏和喜爱的那一类人。
薛家本是四大家族的一支,而且又和王夫人的亲缘关系,所以贾母也非常礼遇薛家,与薛姨妈的闲话家常(薛姨妈这个人比起王夫人还是有趣些,她身上更多体现的是一个母亲对儿女的娇庞)的时候,总是给人一种和睦的感觉。对于宝钗,也是在公开场合称赞她比自家的四个女孩子强。但这都是礼仪和客气,并不是对宝钗的喜爱。宝钗搬进大观园多时 ,贾母却不曾去过,第一次去还是因了带刘姥姥逛园子顺便而已,而对黛玉却是连一个窗纱的颜色也要关注的。后来宝钗的堂妹宝琴前来投亲,因其年轻心热美丽活泼,贾母非常的喜爱,令王夫人认作干女儿,以抬其身份,并带在自己身边居住。连宝钗也要叹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知自己哪里不如宝琴,为何宝琴所得她都不曾得到。其实唯一的差别就是性格和处事的风格,宝钗的圆融世故,恰不是贾母所喜。贾母深喜的是凤姐等人的爽利真实,而宝钗对人对物一切都是规矩,看不出她的所喜所恶。
凤姐因病不能理事,才有探春管家一节。王夫人见他如此,探春与李纨暂难谢事,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 因又特请了宝钗来,托他各处小心:"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 夜里斗牌, 我都知道的.凤丫头在外头,他们还有个惧怕,如今他们又该取便了.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人(用妥当二字,形容宝钗,最是分寸),你兄弟姊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说. 他们不听,你来回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宝钗听说只得答应了.王夫人所信者是宝钗呀,虽然李纨名义上是她的儿媳妇,探春是她的女儿,然而在王夫人心里最近的人是宝钗。 时届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湘云亦因时气所感,亦卧病于蘅芜苑,一天医药不断. 探春同李纨相住间隔, 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来往回话人等亦不便,故二人议定: 每日早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齐办事,吃过早饭于午错方回房.这三间厅原系预备省亲之时众执事太监起坐之处,故省亲之后也用不着了,每日只有婆子们上夜. 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饰,只不过略略的铺陈了,便可他二人起坐.这厅上也有一匾, 题着"辅仁谕德"四字,家下俗呼皆只叫"议事厅"儿.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应执事媳妇等来往回话者,络绎不绝. 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 各各心中暗喜,以为李纨素日原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 便添了一个探春,也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青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儿前更懈怠了许多.只三四日后,几件事过手, 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 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 单赞探春,可知三姑娘厉害).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荣宁非亲即友或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 王夫人贺吊迎送,应酬不暇,前边更无人.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 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觉比凤姐儿当差时倒更谨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没了." 三人工作态度是极认真的,比凤姐还紧张还辛劳。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因王夫人不在,所以赵姨娘之事,才要回探春等人), 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后,回至厅上坐了. 刚吃茶时,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 昨日回过太太, 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只一句话,可知王夫人难为探春,袭人的事,王夫人都会亲自交办,而今赵姨娘的家事,太太却让回姑娘,这不是令三姑娘为难吗,也是王夫人轻视赵姨娘)."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 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 人情世态,莫过如此).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 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 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 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 "吴新登家的听了,忙答应了是,接了对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来. "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 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 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 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帐去,此时却记不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 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象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 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这里又回别的事.探春从吴新登家的态度上已经看出此事其中大有文章,自然不敢小视,点透众人办事敷衍于她,在凤姐面前断然不敢。 一时,吴家的取了旧帐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 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递与李纨看了.探春便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帐留下,我们细看看.(从赏赐上看赵姨娘是贾府家生奴才了)"吴新登家的去了.
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这样的话,是公开场合说的吗)."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毫无风度).探春忙道: "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 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 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 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帐翻与赵姨娘看,又念与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 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之处, 一文不赏, 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不是操心是生事).太太满心疼我(未必有心),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 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 "一面说, 一面不禁滚下泪来(弄得姑娘也失了身份).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 这也问你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纨在旁只管劝说: "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说了实情,却是三姑娘之痛)"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 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过是依规矩代管家而已).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 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 "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 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 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赵姨娘是不怕二人,所以畅所欲言。
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口止住(怕凤姐呀).只见平儿进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因问他来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泪痕, 忙说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的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了去."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一番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 探春用平儿树威,真是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