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永寂》作者:叶南笳

芳芳看小说 2024-11-22 08:14:34

简介:

上元佳节,合家欢庆,她却搂着即将冻死的妹妹在风雪之中奄奄一息,他如天神般出现在她的面前,救她于危难,收于府中,倾心教养六年,待她对他情根深种,芳心暗许,两情相悦之时,他却将她送入宫门。费尽心机,终是无法躲开命中注定要纠缠的那个人,一片芳心千万绪,纵拥有帝王的独宠于一身,也还是人间没个安排处。

精选片段:

"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

  一首诗方在心里默念了一半,却听背后一个声音低低唤道:沈姐姐。

  立在梅树下的女子回过头来,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低垂着头,立在她面前,正是和她同屋而住的蕊珠。于是问道:“你怎么跑出来到这里来了,前面的寿宴可是撤了?”

  “嗯,已经撤了有一会子了,皇上和皇后娘娘还有其他的几位娘娘也都起驾回宫了,我才得了个空,过来看看姐姐。”顿了一顿,又道:“沈姐姐,都是我不好,害你在这雪地里罚站半天。方才若不是你出来替我承担了过错,我恐怕,恐怕……”说到这里,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十分后怕,语音里已带上哭腔。

  姓沈的宫女轻轻挽着她手,温言道:“好了,不是都过去了吗。”

  “幸好贵妃娘娘只是罚你在外面站上一个时辰,要是,要是贵妃娘娘一怒之下,……”这小宫女想起宫中那些严厉的处置,禁不住打个寒颤,泪水簌簌而下。

  “今儿是二皇子的寿辰,又是上元佳节,这么喜庆的日子,当着皇上和皇后娘娘的面儿,贵妃娘娘是不会重重责罚我们这些下人的。”

  “可是,总归是我不好,连累你大雪天的站在外面受冻。”

  沈姓宫女见她一味自责难过,便笑道:“在这外面站着又有什么不好,我自在这里赏雪品梅,比先前呆在屋子里屏息静气立在一边侍候着不知自在多少。”说到这里心中忽想起一事,又拍拍她的肩道:“你的病才刚好,快别哭了,怎么好端端站着也能把花瓶碰倒,是不是病还没好利索。”

  “那倒不是,我当时乖乖低头站着,忽然觉得有一道目光射了过来,直直的就往咱俩个立着的地方瞧,不由抬起眼去,哪知道,哪知道——”说到这里,身子微微发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隐隐还有些害怕。

  “是谁瞧了你一眼,把你吓成这样。”沈宫女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一颗心却是怦怦直跳。

  “是,是皇上,我抬起眼去,哪知道皇上正盯着我瞧,我心里一慌,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就把后面的花瓶给踢倒了。”

  那沈姓宫女一听她说是皇上,也不由得愣了一下,难道此事与他也有干系,却没再多说什么,只道:“幸好那花瓶不是御赐之物,今儿又是二皇子的寿辰,才这么容易过了这一关,只是你以后可不能再这么不小心了,在这宫里当差,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小心谨慎,稍有疏忽,一个不小心,出了差子,身家性命都会有危险。”

  “我知道了,好姐姐,多亏有你一路照应着我,不然,”

  “姐姐再照顾着你,也不能照应着你一辈子,你总得自已学着照顾自己才好,不然,等我放出宫去了,看谁来照应你。”

  蕊珠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呆了一呆,问道:“沈姐姐,你是不是就要放出去宫去了?”

  “嗯,皇后娘娘说了,等到三月里要放一批宫女出去,我已入宫八年,年岁也到了,应该就在这一批人里。”说到这里,想到出宫之后便可见到那人,不由心中欢喜,粲然一笑。

  蕊珠自与她相识以来还从未见她笑得如此欢畅,心事不萦于怀,不由看得痴了。喃喃道:“沈姐姐,你笑起来可真好看,比你身旁的这株白梅花儿还要好看。”月光下瞧着她面上妆容忍不住又说道“沈姐姐,你明明生得这般美,却为什么总是把自已往丑里打扮呢?你瞧这宫中,莫说是各宫的娘娘妃子,哪一个女官、宫女不是把自已尽可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只有姐姐你,总是——”

  沈离微笑不语,心中却道:“在这深宫之中,将自已装扮得再美,如果那个人瞧不见,又有何用?”

  “要是姐姐一旦被皇上瞧中,那不就出人头地,再不用受苦了吗!”

  “若是这样,我倒宁愿一辈子就做个不起眼的普通宫女。”

  “可是,”蕊珠待要再说什么,忽听一个声音唤道:“蕊珠,蕊珠,你这丫头又躲到那里偷懒去了。”

  蕊珠一听这声音吓了一跳,“桂珠姐姐又在喊我了,我得走了,沈姐姐。”说罢,握一握她手,匆匆跑走。

  梅树下的女子看着她的背影,摇头苦笑,回转思绪,想着后面那两句诗:

  "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

  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待念到最后一句,心思不由又转回到方才那个念头上,等到出了宫,就可以见到他了。想起蕊珠方才的话,忍不住手抚面颊,心中轻笑,女为悦已者容,自已的美只会为那人精心修饰,在那人面前恣意绽放,八年了,自从入宫之后,已经有八年没见过那人的面,听过那人的声音,纵然在自已心里,午夜梦回之时早已细细密密不知勾摹了多少遍他的样貌,回想了多少遍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八年的天隔一方,八年的刻骨相思,八年的提心吊胆,所有的忑忐不安,这么些度日如年的日子如今终于熬到了尽头,此番出去,便再也没有什么能横亘于她和他之间,再也没有什么能使他们分离。一念及此,不由心情大好,笑盈盈的看着那些雪花一片片落在那皎洁的白梅花上,又一片片向她的身上飞来。忍不住仰起脸来闭上眼去嗅那雪中梅花的一缕幽香。冰寒的香气吸入肺中,牵动旧疾,忍不住咳嗽起来,她也毫不在意,反而伸出手去捉那北风中飘舞不定的雪花,

  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这样一个飘着雪的寒冷冬夜,她跪在几乎齐膝深的雪地里,仰起脸来望着那个气度高华,卓而不凡的的贵公子,心里想的却只是他身上那件一尘不染如雪般洁白的银狐皮斗篷。那公子静静的听完她要说的话,一言不发的凝视着她,那样的目光压下来,她却感觉不到害怕,只是眼巴巴的瞧着他身上的那件斗篷,像是想用目光把它剥过来似的。然后,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那温暖华美的披风已经盖住了她跪伏在雪地之中小小的身体上,还带着那个人身上的体温,如阳春三月般将她裹在其中。

  她闭上眼,仿佛自己再次回到十四年前的夜晚,再次被那件有他温暖体温的斗篷所包裹,却当真觉得有一股暖意覆上了她的身子,忙转眼去瞧,一件物事已披在她肩头。

  那种温暖的感觉一如十四年前那件银狐皮披风裹到她身上的感觉,温暖舒适,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男子气息,让她恍惚觉得昔日重现。定睛细看,却是一件朱红色的鹤氅裘,回头抬眼望去,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她身后,那男子身形挺拔,眼神如墨,正神色温和地瞧着她,她心中突地一跳,竟没来由的有些害怕,一时竟呆在当地,作声不得,连跪拜大礼都忘得一干二净,皇帝却也没在意,走到那株白梅树下,抚着虬曲的树干,缓缓说道:“当年朕的母后最爱在这株梅树下徘徊,一到下雪的日子更是要在这里流连不去,赏雪品梅。”皇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是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

  她只觉如身在梦中,皇帝低沉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又仿佛遥不可及。

皇帝手抚梅树,追思良久,回过头来,见她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痴痴的站在那里,眼神迷离,隐隐透着一种惊惧害怕的神色,却又有种凄楚哀怨的美,既觉好笑又觉可怜。便走到她面前,凝视着她一双清澈的瞳仁道:“怎么,龙颜天威之下,吓得连话也不敢说了吗?方才在瑶光殿上你可不是这般没用,替别人顶罪不说,难得你还能急中生智想出岁岁平安这个好口彩,不然就算今儿是上元节,是昶儿的生辰,朕也一样治你的罪。”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皇帝故意加重了语气。

  面前的女子仿佛是被他抬高的声音惊醒,回过神来,如梦初醒,慌忙低下头去,跪下去叩头道:“奴婢叩见皇上,奴婢方才御前失仪,未能及时向皇上行叩拜大礼,奴婢罪该万死。”脑中却一闪而过当时皇帝在瑶光殿里的那一句:“今儿这么好的日子,便从轻松处置吧。”难道,难道,一时心绪纷乱,却不敢再想下去。

  皇帝看着伏在脚边的女子,纤细的身影在月光下瑟瑟发抖。心中忽生出几分怜惜来,说道:“朕赐你无罪,平身。”

  跪在地上的女子慢慢站起身来,头垂得低低的,瞧不见她面上神色,只是身子仍在微微颤抖,想是心中仍是十分害怕。在这一轮明月之下,漫天飞雪之中,沁着梅花的幽幽暗香,这梅花树下弱不禁风的纤弱人影,恍惚间望去,竟不似红尘中人,缥缈的如同皑皑白雪之上一树梅花的花影,亦真亦幻,若即若离。“宛若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不知怎地,弘光帝心头忽然闪过这几个字。一时神思恍惚,脱口言道:“朕方才远远地望着你的背影,不知怎地,竟想起来朕的娘亲,你和她的背影,在这雪中梅树之下远远瞧去竟有几分神似。”

  她听了这句话却是心头一震,她曾听宫人说起过先帝当年在后宫之中最为宠爱的便是当今圣上的生母梅贵妃,而梅贵妃所居之宫室,正是这处宫中陈设布置最为华美的瑶光殿。据说那位梅贵妃禀绝世之姿容,更兼才情过人,先帝当年对她可谓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端的是宠冠六宫,可惜红颜自古多薄命,先皇的恩宠正盛,梅贵妃却是无福消受,在显庆十八年一病不起,就此香销玉陨。据说先帝本已动了废后改立的念头,只可惜梅贵妃早早仙逝,否则这皇后的凤冠早晚要戴到她的头上,可是梅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虽非长非嫡却到底还是被立为太子,继承帝位,便是梅贵妃的另一个小儿子也早早被封为王爵,无论封号或是封地均是诸位王爷中最高一等的。足见先帝对梅贵妃用情之深。她只觉皇帝一双龙目转也不转的凝望着她,心中愈发惶恐,说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一介草民,出身微贱,如何能及得上孝怡皇后于万一。”孝怡皇后正是当今圣上即位后追封其生母的谥号。

  “不错,朕娘亲那样的绝代风华的女子,这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皇帝的语气里有着不加掩饰的骄傲。随即,却又长叹一声。

  沈宫女听出皇帝这声叹息之中似是含着极为深重的伤怀之情,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世,心中也不禁难过起来。见皇帝又缓缓抚着那几株梅树,静默无言,心里却有些奇怪,虽然这瑶光殿是梅贵妃生前所居,却也并不见圣上另眼相看,平日里时常来此。即便皇上来了,也只在贵妃的寝宫略坐一坐,从未见到后院这么僻静的地方来过。何以今晚会忽然来到这几株梅树之下感怀亡母。

  正自沉思,忽听皇帝说道:“你可知这几株梅树的来历。”

  她望着那几株梅花说道:“奴婢听说孝怡太后□□梅花,这几株梅树不知是否是孝怡太后命人所植。”

  “这几株梅树是和我母后有些关联,不过却不是她命人种的,而是我父皇为了讨她欢心,命人种的,可惜我母后却并不欢喜。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她略一迟疑,答道:“瑶光殿固然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但是美则美矣,梅花这样清雅孤绝的花却是配不起的。这样华贵富丽的宫殿,只合种牡丹。”

  皇帝听到最后一句,心头一震,不由转过脸来,当日她的母亲也便是这样答他的父皇的:“这么个地方只合种牡丹。”先帝本是为了博爱妃一笑,岂知竟换来这么一句冷淡的嘲讽,当下便要将这些梅树都砍了,却是梅贵妃不忍,说道:“既已落地生根,何苦又挖了去呢!”是以这几株梅树才一直留到今日。

  皇帝忽然转头凝视着她问道:“你姓沈,叫什么名字?”

  她心中一颤,勉强答道:“奴婢单名一个离字。”

  “离,沈离,”皇帝喃喃念道:“可是离人的离?”

  她有些讶异地抬起头,又急忙垂首,低声说道:“陛下为什么不说是梨花的梨呢。”

  “朕也不知道,朕只是觉得你的名字合该是这个离字,就像这瑶光殿配不起这梅花的幽姿逸韵,梨花那种娇弱的气质也配你不起,你给朕的感觉,就像这株白梅,清冷疏离,只有这个离字才配得起你,只是这个离字,离人的离,却未免有些……”说到这里却不再说下去。

  沈离心知其言中未尽之意,低声道:“母亲生我之时难产,产下我之后不久便即亡故,从此母女,夫妻天人永隔,因此父亲为我取名为离。”在后来的漫长岁月中,她才慢慢发现离这个名字于她而言有着何等的意义,离开她的又岂止只是母亲而已。

  一阵北风吹过,沈离忍不住轻咳起来。

  皇帝又凝视了她片刻,似是在思索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平平常常的那么望着她,叫她猜不出那目光里的含义,只是心中无端的有些害怕。忽听皇帝说道:“时辰不早了,朕也该回去了,你也下去歇着吧,剩下的那半个时辰就免了。从明天起你就不用在这瑶光殿当差了,到朕的御书房侍候笔墨吧。”

  沈离一听这最末一句话,霎时血色全无,一张素颜苍白如雪。她略定了定神,正欲说话,皇帝已转身而去。

  皇帝那件朱红色的鹤氅裘还披在她的肩上,上面依然还有着他身上残留的体温。可是,可是,沈离一咬牙,脱下肩上那件大氅,追上去道:“陛下,奴婢罪该万死,您的大氅还在奴婢这里。”

  皇帝回身看了她一眼,再瞧瞧她手上的大氅,说道:“你留着吧,朕赐给你了。”

  哪能知沈离双膝跪地,将那件大氅高高举起道:“这是皇上御用之物,奴婢出身微贱,不敢谮越。”

  皇帝凝望她良久,瞧她神色坚定,竟是执意不愿要这件天子御赐的大氅,心中微有一丝不悦,冷冷的道:“朕看你是不想来御书房侍候朕吧?”

  沈离闻言一震,思量再三,虽是希望渺茫,拼着那人怪罪,也只好一试了。当下说道:“奴婢姿质鄙陋,恐怕侍候不好皇上,只会惹皇上生气。”

  “朕可不这样以为。朕观你的言谈举止,倒是觉得你很能体察朕意。”

  沈离踌躇半响,低低的道:“奴婢三月里就要放出宫了。”声音如若蚊吟,几乎细不可闻。

  皇帝忽然想起方才在月光下她伸手去捉雪花时眉梢眼角流露出的情意,不由脱口问道:“你可是已有了心上人。”

  沈离一个是字直欲脱口而出,又生生的咽了回去,踌躇半晌,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道:“奴婢只是希望可以早日出宫,得返故里。”

  皇帝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来,却不是接过她手中的大氅,而是将她低垂的头微微用力抬起,月光之下,凝目细望她面容良久,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将她头发、肩头所落的积雪轻轻拭去。沈离一动也不敢动,心里却越来越是害怕,正惊惧间,那帕子却落到她的面庞之上,缓缓将她面上的脂粉尽数抹去。

  皇帝目不转睛的瞧了她半晌,缓缓说道:“却嫌脂粉污颜色,虽粗服乱发不掩其国色。这出宫之前的两个月,你就呆在紫辰殿好好侍候朕吧。”皇帝丢下这一句话,伸手取过她高举的大氅,转身而去。

  她呆呆地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猝然离去。眼睁睁瞧着他的背影在风雪之中隐没,入宫之前那晚和那个人的对话无比清晰一字一句的回响在耳际。

  “如果他不喜欢我呢?”

  “除非他见不着你,否则,哼哼,只要他看你一眼,他就决不会再放开你,就像我一样。”

  “你当真这么肯定?”

  “是,因为没有人再比我了解他。”

  “你……”她迟疑了片刻,低下头去,终是忍不住小声说道“你若当真放不开我,又怎会送我去那个不得见人的去处。”

  他长叹一声,那一叹息仿佛在他心底压抑了许久,终于渲泄而出。他颓然坐下,头无力地垂下,过了好半天,他仰起脸来,一句话不说,就那样瞧着她,定定地望着她,他眼中灼人的衰伤叫她心里最后一丝怨怼也散了,心在瞬间软了下去,她跪在他脚边,像往常那样伏在他在膝上说道:“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却始终侧着头,不让他瞧见眼角滑过的两行清泪。

  沈离想起当日种种,只觉心中如被冰雪,仿佛天空中的雪花不是扑向大地而是密不透风的一齐向她压来,彻骨的寒意将她淹没。原来怕了这八年,躲了这八年,盼了这八年,自已终究还是躲不过,她害怕了这么久的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满腔心事终成虚话。只要再等两个月,等到了三月,她就可以逃离这里,逃开已为她安排好的命运,去过她想要的人生,可是,可是人心天意如参商,到底天不从人愿,还是让他见着了她,也许这便是她的宿命,一切的一切,此生的际遇,早已在她遇到那个人的时候便已成定数,成为她命中注定躲不过的劫。

沈离往博山炉里添了块香饼,小心的在上面放好云英,又将红烛的烛花一一修剪过,抬眼看了看皇帝,已经快二更天了,当今天子却毫无倦意,还在聚精会神的埋首于一堆奏折之中。

  沈离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已经在这这紫辰殿侍候了将近两个月。初入紫辰殿时,心中自是忐忑不安,每个时辰都是提心吊胆的一点点捱过,哪知这两个月之中,她虽日日在皇帝跟前侍候笔墨,皇帝却再没对她多说上一句话,待她和殿中其它侍女一般无异,她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心中却又有些疑惑,不明白皇帝心中对她到底是何打算。

  前几日,那些到了年岁的宫女,皇后请旨都已经放出宫了,她却依然留在这紫辰殿里侍候圣上的笔墨,皇帝似乎已经忘了那个雪夜他说过的话,不过那晚皇帝却也没说到了三月一定会放她出宫,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忍不住又偷偷的看向皇帝。

  皇帝是这样的忙碌,每日里的国家大事也操心不完,又哪里还会记得对一个宫女说过的话呢。自己于他,当真会有些不同吗?而自己心中之于他又该是何种心情?

  她看着那个端坐于御座之中的男子,在他命她为他侍候笔墨之前,不,早在她入宫之前,甚至更早的时候,这个男子就已经进入她的宿命之中了。

  因为那个人,她的公子,每次和她在一起,无论是教她琴棋书画,和她谈及诗词歌赋,说到最后,说的最多的总是当今天子。和皇帝有关的所有事情,总是不断的钻进她的耳朵。

  她常常觉得奇怪,公子心中明明是不喜欢皇帝的,却又为什么那么喜欢提起他,他总是不停的对她说起皇帝,说当今天子的种种。

  他说他觉得皇帝一出生就似乎就得到了一切,是所有人注目的中心。幼时他不仅是梅贵妃的爱子,更是十几个皇子中最受先帝器重和喜爱的皇子,固然是子凭母贵,却也因他实在是聪颖不凡,才智过人,一日,丞相前来向先帝奏报前方紧急军情,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当今圣上正在一边玩耍,先帝半是当真半是玩笑的问三皇子如此情势,该当如何,本以为听到的只会是些小儿之见,哪知三皇子一边继续踢球,一边说道只要我军坚守不出,马上寒冬将至,燕军无粮无衣,必然退兵,到时我军在其归途设下伏兵,必能大败燕军,所言居然大有见地。先帝按三皇子所说坚壁清野,据守不出,到了十二月,燕军果然不战而退,行至泷江,中了我军埋伏,死伤大半,大败而还。

  那时皇帝不过还只有九岁。及至年长,不仅丰神俊逸,更是少年英伟,果决勇毅,既熟读兵法,长于弓马,又饱读诗书,精通音律,端的是文武双全。可惜却不是皇后所出的嫡子,本来这帝位轮不得他做,可谁知,先帝驾崩后,太子尚未正式登基,便在先帝的葬礼之上被自己的叔父宁王刺死。

  宁王刺杀了太子之后,便自立为帝,将朝中反对他的诸位大臣一一处决,对于先帝留下的凤子龙孙更是恨不得斩尽杀绝,斩草除根。先帝所出的几位皇子几乎无一幸免,在如此危险的情势之下,只有两位皇子得脱大难。其中之一便是这位梅贵妃所出的三皇子,他不但自已全身得脱,危难关头,也不忘救一母同胞的幼弟一同逃脱。后来更是出奇制胜,用奇计将宁王斩除,平定了京城中动乱了八十余日的一场内乱,顺理成章的登基即位,在十八岁上成为大周国君.

  然而帝位之争并没有到此为止,先帝另一位皇弟沂王欺新君年幼,又是新登大宝,立足未稳,竟然起兵造反,也想仿效宁王,想要谋夺皇位,初时攻势凌厉,一度甚至进逼京城之下,当时朝中人心惶惶,连丞相都进言迁都以暂避兵祸。

  相较于大臣们的惊慌失措,端坐于大殿之上的年轻君主却镇定异常,一言不发的扫视着他的那些臣子,说道:“不过是小小的藩王谋逆,诸位卿家何必慌成这样,朕打算御驾亲征,亲自收伏王叔。”声音响亮而自信,没有一丝颤音,仿佛他只是宣布他明天要去城郊打猎一般自然。

  群臣愕然,等他们反应过来正欲开口反对时,年轻的皇帝举手制止了他们,“如果朕连自已的都城,自己的龙椅都不能守护,弃之而逃,那朕又何必再做这个皇帝,还不如直接降了王叔。”

  年轻的帝王不仅有披挂上阵,亲临战场,甘冒箭矢的勇气,更有决胜千里之外的运筹帷幄。皇帝奇计迭出,用兵如神,先攻占了沂王的老巢沂州府,断了他的后路,使其军心大乱,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工夫,就平息了沂王之乱。

  在沈离的眼中,公子已是人中龙凤,出类拨萃的男子,普天之下的男儿再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公子的,可是公子却说:“和他站在一起,我充其量只是一轮皓月,而他却是白昼里的红日,我只能在夜间发出黯淡的光芒,却永远无法和如日中天的他争辉,分去他的半分光彩。

  每次说起他时公子的语气中都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嫉妒,然而他眼中所泄露出的情绪却叫沈离明白,原来在公子的心中其实更希望的是成为像皇帝那样的男子的。她开始对这个男子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竟会令公子心妒如此,又心折如此。公子对她讲的愈多,她的好奇之心也愈重,她想要见见皇帝,想要看看这个公子口中的人中之龙究竟是何等风采。

  在公子的口中,此后的当今天子励精图治,在大周境内变法革新,广纳贤才,律法严明,普施仁政,勤政爱民,将本已略显颓势的大周治理的国富民强,兵强马壮,国势日隆,隐然已是燕、梁、周、陈这四国之中最为强大的国家,想是其它诸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明白大周的崛起对其的威胁,是以月前北边的燕、梁二国结成同盟,派了四十万大军前来攻打,想要先下手为强,两国联军来势汹汹,一路势如破竹,已经攻占了十五座城池,听说燕国国主已经修书一封,说动陈国的国君,请其也派出大军渡过泷江,想要对大周成两面夹击之势,现下的军情可说是万分紧急。皇帝也因此没有一晚不是在了解前方军情、处理政事,批阅奏折,往往要忙到半夜才会就寝。

  她看着那个俯首于一堆奏折之中的天子,心中忽然有些可怜他,他身下这张龙椅就这么好吗,为什么普天下的男人们都想要去坐上一坐呢,却不知,坐上了这龙椅之后,便是一副千斤的重担,一副黄金打造的枷锁。因为公子,她曾读过几本史书,读完只觉所满眼血色,那些帝王史便如一幅幅血染的画卷叫人触目惊心。

  她正自出神,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在瞧朕,朕生得好看吗?比之晋王如何?”

  沈离陡然惊醒,只见御座上天子一双龙目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皇帝早已瞧了她一会子,见她此刻才回过神来,一脸懵懂的表情,忍不住唇角微露笑意道:“朕之容貌比之晋王如何!”

  晋王是当今皇上的同母胞弟,丰神俊秀,眉目如画,素有大周国第一美男子之称。

  沈离万没料到皇帝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面上一红,垂首说道:“奴婢大胆窥视龙颜,已是大罪,又岂敢再妄论圣颜。”

  皇帝重又低头去看奏折,下笔不停,隔了一会子突又问道:“你看朕良久,心中在想什么。”

  沈离还在想着皇帝之前的那句话,顺口答道:“奴婢只是觉得这么晚了陛下还在忙于政事,也未免太过辛苦了。”这最末一句话想也不想的一说出口,待得惊觉,只觉双颊如火烧一般,羞不可言。

  皇帝一听此言,停笔不动,重又抬起头来望着她,但见烛光下玉人在侧,螓首低垂,眉若远山,唇似含朱,芙蓉面上一抹晕红在烛光映照之下更增娇艳,一时竟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沈离正自为那句话后悔,哪里抬得起头来,只是低头不语,心中暗自懊恼不已。

  忽听皇帝说道:“过几日,朕让你出宫如何?”

  沈离一听这句话又惊又喜,不由抬起头来望着皇帝,眼底写满震惊和不信,还有些恐慌。

  “君无戏言,朕说过的话自然言出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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