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威:灵魂的复兴

幼乾元 2024-12-06 22:08:39

几年前,有位德国人发表了一部著作,标题很抓人眼球:《发现灵魂》(Discovery of the Soul)。然而,那些耗尽一生寻觅灵魂、以求与它来个理性对话的另类人士倘若买了这本书,多半会感到失望的,因为书上所说的灵魂只是一种气味。这位博学的德国人以相当深奥、晦涩和真诚的方式搜集了大量心理学事实,用以表明嗅觉在精神生活中的重要性。他使自己相信,以上就是知识和感觉中的基本事实;经由心理学家可以理解的过程,这事实被转化成了巨大的实体。所以,灵魂就是气味,由来已久的奥秘被揭开了。现在,人们或许能够接受自己的祖先被解释为披着毛皮、拖着尾巴的树栖动物;但是,若要说他们自己和祖先一道,可以被分解为一系列气味,那就走得太远了。杰格(Jaeger)先生被视为科隆(Cologne)的圣徒、教父,算是当之无愧;但是,世界的其余部分只会待之以沉默和无视——这是他那轻率的理论所应得的,姑且不论它是真是假。到如今,这位雄心勃勃的灵魂界哥伦布早已湮没无闻,只有偶尔闯入的心理学猎奇者有可能听说过他。

但是,当今时代见证了一个同样引人注目的现象,据说它会更加持久,那就是灵魂的复兴。在将近一代人的时间里,灵魂遭到近乎刻意的无视。你说自己有灵魂倒也罢了,但没有什么事比假定你的邻居有灵魂更缺乏教养了。先进的科学与讲究教养的社会形成合力,一道把灵魂挤入幕后。倒不是说人们确信人仅仅是肉体,绝非如此;他总得是些什么,无论如何总得是一丁点儿那什么;这一丁点儿东西是先前灵魂信念的基础,是它让审美趣味永葆活力;这趣味涉及往昔岁月中的种种奇异现象,如艺术、诗歌和宗教。看上去,人的肉体着实不足以解释这些现象。倘若肉体竟能产生出这般趣味,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所以,正如灵魂曾经遭遇禁令一样,肉体在此地也碰壁了。这样一种感觉逗留着:在不可知的深处,有那么一种东西;然而把它当确切知识来对待是庸俗的,用“灵魂”这么个陈词滥调来称呼它,也未免亵渎。灵魂反对者的失误,就在于允许这种感觉逗留不去。他们本该彻底地将它一笔勾销——倘若有必要,不妨采取全体自杀。看吧,灵魂又回来了,它变得无所不能——除了在道德领域;而且无所不在——除了在英语诗歌和美国小说中。

这一新鲜而盛大的复兴究竟原因何在?当代历史学家的眼界不足以阐明这个问题。不过,以现存事实为依据指出几点特征是可以的。至于确切的原因,那就有待25世纪勤学深思的西蒙兹(Symonds)或帕特(Pater)去细究了。无论如何,眼下可以指出一些粗浅的情形。有一个情形与科学有关。人们钻研身体越是深入,他们看上去就越接近灵魂。所以,为研究大脑和神经倾尽一生的生理学家冯特(Wundt),在一两年前宣布了这么一个观点:生理学家一般认为身体是灵魂的原因,但颠倒过来才对——其实,灵魂是身体的原因;只要身体在结构、行为的复杂程度上确实高过无机的自然界。最近还有英国唯物论的摧毁者克利福德(Clifford)教授,他的生涯是从断言世间不存在无所不能的灵魂开始的。他曾仔细考查过空间,却没有发现任何头脑结构的痕迹;可是最终他宣布,整个世界都由心灵材料构成,无论这材料实际上是什么。灵魂方面兴趣的复兴还有一个理由,从其本性来看更为常见——那出自某种新感受力的需要。眼下这一代人总想说出和听到些新鲜玩意儿。他们的探索上天——或曾经的天——入地,为新情绪兴奋颤栗,为新经验踌躇满志。但是,他们厌倦了,因为一切看上去都在彼此复制,周而复始。于是,有些人想出了这么个聪明主意:“别为寻找了不得的感受瞧这瞧那啦,绝对的新鲜就在你自身之内——那就是你的灵魂。”

灵魂先知打出了近乎决定性的一击。追逐新经验已经厌倦的人们忽然发现面前多了个奇异的领域,先前他们对于灵魂的无视有多固执,如今他们探询灵魂的劲头就有多贪婪。于是,灵魂被吞并进来了。研究灵魂的社会团体遍及各个方面。信仰疗法、形而上治疗者,实质的心灵主义者和非实质的唯物主义者,断言只有灵魂存在的人,以及否认肉体存在的人——这些在公众中风起云涌,在媒体上纷纷冒泡,试图引领整个时代。旧时代的唯物主义者们明白,他们已经被云彩笼罩。假如他们露出头来,那就是在轻轻地咕哝说,以上正是他们一向要说的东西。物质只不过是物质化了的灵魂,旧式的唯灵论者发现奥赛罗的职业已经过时。当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没有灵魂的时候,让人感到他多么地接近于看到灵魂,这只是个率性的冒险或挑逗性的虚张声势,因为归根结底,人依然确信灵魂不存在。可是在当下,以灵魂为形式的鬼怪已经成了最真切可信的现象;什么思想传递、精神作用于精神、幽灵现身,这些都再正常不过了;暗幽幽的光线,磷光闪闪的舞动的双手,上有铙钹下有班卓琴——这是跳大神搞的老一套,如今已经显得陈腐不堪。当代的口号是:每个人,自己的鬼魂。

但是说正经的,整个事情中有那么一些令人沮丧的因素。在新英格兰,有一个感觉敏锐、才智犀利、具备神奇的自省能力的女士,她先前就曾看见这门半开着,甚至曾越过这道门槛;这回她紧扣时代的脉搏,就毫不令人吃惊了——最近她在《北美评论》(North American Review)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读者诸君都会记得,文章的立场是:这一次对于灵魂的重新发现是属于19世纪——倘若算不上属于整个历史的话——的伟大机遇。需要做的仅仅是组织起尽可能多的心灵研究团体,竭尽全力地仔细观察,广泛搜集,彻底称量和细分,作出足够准确而包罗万象的概括,以便把整个灵魂存在的问题一劳永逸地予以彻底解决,就如同达尔文等人对于机体生命问题的解决那样。此种观点出自这个作者,是毫不奇怪的。但是,它反映出来的普遍感受和共同期望,多少令人悲哀。这个时代陷于怀疑主义的绝望和无力,在为科学或猎奇而复兴灵魂的这件事上已经表露无遗。一言以蔽之,想用科学来为宗教问题找答案,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宗教把世界看成整体,通过爱来发现整体的律动,靠着意志在智慧和力量中孕育。科学却根本不对付整体,也和爱、智慧、意志无关。科学仅仅是发现事实之间的联系。它为现象之间的共存或继起确立关联,并把这些关联命名为法则。超越现象关联,进入绝对实在的领域,这不是科学所能做到的。

假如科学研究能够满足菲尔普斯(Phelps)女士等人的期待,得出确切的结论,那么,要么是宗教生活的问题还根本未曾被触及,要么是宗教的丧钟已被敲响。像科学连结事实那样连结“彼岸世界”和此岸世界,会把灵魂生活庸俗化到这般程度,以至于这无常现世中的一切卑贱绝望都成了永恒生命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样一来,精神生活就更没意义、更琐碎了,甚至都不如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用“彼世”(other-worldliness)这个词讽刺指称的东西。不过,真正的宗教可不会掉进这个陷阱。它会宣告自己对所谓的灵魂——那作为事实摆在感官面前的东西——一无所知,也和所谓的不朽生命——科学研究它并将它和现世生命相联系,正如科学联系行星和另一颗行星——毫无关系。真正的宗教会说,以上这些或许是事实,但它们离精神生活实在太远了;就好比新发现的小行星的名字或新发现的甲虫的身体构造一样,和生活无关。她(指宗教——译者)会拒绝希腊人的欺骗,尽管希腊人给她挖掘出新鲜可见的灵魂并贴上标签,还送来勘探完毕并绘制好地图的天堂作为礼物。生命中有些部分是不可见的,有些东西尚未被感官揭示出来;这才是宗教的神圣特权所在,也是信仰所在。华丽的灵魂秀,邻家客厅般的天堂,这些都不是宗教生活的精义所在。在今天,和以往时代一样,公正必须和信仰同在;正如19世纪伟大的诗人所吟唱的:

你不能拒绝信仰中的不确定,

倘若你拥有信仰之为信仰。

精神的生活不存在于科学研究的对象中,不存在于数学论证的领域内。它属于意志领域。它的根据并非如此:我知道灵魂及灵魂的永恒命运都存在,因为我曾是心灵研究团体的成员,我亲眼见过,亲耳听过;而是:我愿意(will)它们是真的,因为倘若它们不真实,我自己就不真实。整个灵魂就奠基于此,整个存在也奠基于此。尽管这关于整体献身的表达出自未知事物之中,但这就是宗教生活。

灵魂的复兴或许能给我们带来大量的心理学知识。只要别过于专注地只知道跟着鬼故事跑,或者只想通过宣布没有肉体拥有神经来治疗神经痛,那么,它确实会有成果的。它或许能深化这么一个印象:归根结底,人和皮囊一样好,心理学和物理学一样值得研究。这一印象会逐渐延伸:希腊人和雕齿兽一样有价值,前者的研究和地质学相比,不会显得更像拜物教。只要这一印象不至于被扭曲到这般地步,即灵魂不是人和历史本身的生命所在,而是“黑巫师”似的鬼怪或《仲夏夜之梦》中的小精灵,作用无非是被人拿来猎奇或玩弄光景,那么,我们满可以对上述结果怀有美好的期待。但无论如何,说到灵魂的复兴——无论作为科学现象还是作为大众感受——对宗教的增益,那是绝对没有的,永远不可能有。宗教所说的灵魂向来就在那里,用不着被重新发现,也无须神气活现地来什么复兴。

(李宏昀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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