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封翁

阮翁是江南仪征人，为人富有同情心，讲义气，年轻时候是盐商手下的伙计，每年八百多两银子的收入，往往用来抚恤亲友，有时候大手一挥，就是几十两银子，以至于家里穷到没办法养活妻子，一贫如洗。

有一天他来到扬州，办理运盐的事情。扬州集市里不禁烟火，结果火烧连营，一下子烧了一千多户人家。

穷苦人家没有能力租房，男女老少都露宿在外。突然天气一变，大雨滂沱，这些人当即身处泥淖之中，只能相向而哭。阮翁触目伤心，想到极端穷苦的人也不过百十来家，花费不算很多，所以打算伸出援手帮忙。

他急忙回去找到盐商们，跟他们商量如何安置那些穷人。商人们觉得阮翁不过是个伙计，对他的话根本不爱听，又觉得他心高气盛，举止冒失，全都嘲笑他。没有一个人肯出钱想办法。

阮翁又气又羞，说：“你们这些人，竟然不顾同乡情谊，我虽然不是扬州人，遇到这事，就算一个人也还是要去援助。”

商人们全都大笑，说：“你是能力超强有本事的人，赶紧去办好这件事，不要连累我们了，真是功德无量啊。”

阮翁离去，向自己的东家哭着哀求，请他预支自己几十两银子的工钱，然后喊来工匠搭建了百十间草席棚子，让那些穷苦人住进去躲避风雨。一时大家欢呼雀跃，感激阮翁的善举，祈求上天为好人降福。

这一年阮翁应得的工钱，全都被他预支花完了，最后他空手回家，几乎没办法过年。幸亏他的儿子是秀才，在书院里读书，聪明有才，被当地一些富贵的人所器重，所以就给了他一些馈赠。凭着这些馈赠，阮翁一家才得以苦苦度日。

没过多久，阮翁儿子乡试会试全都金榜告捷，于是进了翰林院，每次大的考试都名列前茅。他的才学被圣上所赏识，考察一番之后，就委以封疆大吏的重任，让他巡抚浙江。阮翁受到三品封赠后去世。

阮翁儿子守孝期满，做了两广总督，接着调回京城，在皇帝身边做事成为重臣，最后晋封为太傅。真是天道福善，这就是个例子吧。

有人说：我们都相信因果报应的说法，做善事得福，做坏事招祸，所以每每遇到封翁（因为子孙得到封号的老人），总是啧啧称叹，好像是那么回事。但是就像孔子的学生颜回，按说他首列四科，应该是封官进爵，子孙昌盛。为什么他生前啥都不是，而且夭折死去，身后又没有贤良的子孙后裔呢？看来天道也是不完全靠得住啊！

首列四科：《论语》中，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排在最前面，为其下32门之大纲。四科之说是对人物各方面的品评。

芗（作者）说：错了错了，圣贤虽然不可以用常人来理论，然而颜回只是独善其身，不屑于兼济天下做善事，所以才会这样。我曾经读过《韩诗外传》。孔子问颜回：“你家里贫穷卑微，为啥不去做官呢？”颜回回答说：“我城外有五十亩田地，足够自己吃喝了；城内有四十亩田地，足够自己穿戴；弹琴我足以开心，跟您学习足以自乐。所以我不愿去做官。”

由此可见，颜回的品行虽然很高尚，但却对民众无益，上天因此让他进圣殿立牌位供人瞻仰跪拜，留名千秋，又给他博士的头衔让人供奉，就是报答他的德行。

我多次验证天道，发现造福民众的人，总是很快就得到好的报应。就比如我写的这几个封翁，德行虽然不一定比得上颜回，但他们都是造福普通百姓的。我觉得他们的行动更加难能可贵。

（出自《夜雨秋灯录》）

转女为男

我有个同乡史苕楣，是个明经（科举功名），年富力强，博学多才，然而没有考取举人进士，于是改行做生意，后来被县令袁简斋所赏识，提拔他做了幕僚。

卸任后，史苕楣在福建一带被历任官员所倚重，给他的薪水都很高。史苕楣慷慨好施，扶贫济困，一时非常雄豪，家中客人常常座无虚席。

等他老了，非常想有一个孙子。儿媳妇怀孕了，但不知是男是女。当时有一个精通医术却不愿做医生出名的人，史苕楣把他请到家里来，给自己的儿媳妇看诊。

这人说：“看脉象是个女孩，然而您做了这么多善事，可以改变天意，我愿意竭尽所能，让这个女胎变成男胎，报答您这位知己。然而做男孩的小茶壶，需要移取一截肢体来改造，您想得男孩，这孩子出生后必然缺少一截肢体，您愿意不？”

史苕楣诧异地说：“先生的学问我一直非常敬佩，没想到还能变女为男。没办法，您就把他的脚趾头移去用吧，这样也不影响美观，能这样就更妙了。”

这人说：“不行。上面的可以移到下面，下面的却不能移到上面。我想了又想，只有两手的小指头没啥用处，可以挪借。”史苕楣很高兴地答应了。

于是摆设炉子炼药，然后给儿媳妇喝下。到了分娩的日子，果然产下一个男孩，两手只有八个指头。这孩子见到生人很腼腆，就像是闺阁中的女孩子。等他长大，更加怕羞了。有人想看看他的手指，他就边叫边躲，被伙伴们嘲笑。

当年史苕楣与我的师父王公关系很好，当时他正好回来，王公就对他说：“您与当世的名人都是朋友，但仅仅是个秀才；别人家财万贯，而您仍然是个寒士。你总是按自己的想法行事，徒劳无功，我觉得您这样有些不值啊。”

史苕楣大笑，说：“我当年离家的时候，只有一肩行李，除了笔墨什么都没有。没过几年，我就出入于公卿之间，推贤让能，有人因为我的举荐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有人依靠我找到事情做丰衣足食，这样的人有好几个。您不知道我这史善人的称号，也是可以自豪的呀。您希望我坐拥万贯资财，捐钱做官，才算是扬眉吐气吗？其实那是做了金钱的俘虏，卑微到那地步，有啥可说的！”

他的胸襟宽阔达到这样的境地，所以遇到变女为男的奇人，说明这其中是有天理的。

苏州有一位老翁，富有却没有子嗣，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成年，病重，医生们都束手无策。老翁不惜重金，聘了名医叶天士前来诊治。

叶天士笑道：“这不是生病。如果你肯把这个女儿让给我，做我的女儿，跟在我身边让我带走，一百天后，我就还给您一个强健壮实的孩子，不再是现在这种娇弱的样子。如果您迟疑不决，就是您杀了自己的女儿。女儿死于非命，实在可惜呀。”

老翁惊诧地说：“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愿意把女儿送给您。”于是叶天士就把女孩带回了家，另外找了一间干净的小屋子，选择一个美艳的婢女陪女子睡在一起，叮嘱道：“这是你的姑妈，是你终身的依靠，你必须完全顺从她；稍稍有些顶撞，让她病情加重，我就拿你是问。”

于是每天给药，又总是前去探望，发现女子身体渐渐强壮，容颜舒展，与婢女的感情日见亲密，两人形影不离，知道事情已经办妥了。

于是她突然闯进屋子里，厉声喝问婢女说：“你跟姑姑做的什么事情，我都偷看到了，你必须老实交代。如果你敢隐瞒一丁点，我就把你交给官府治罪，你不要自找苦吃！”

婢女看着女子流泪。女子忸怩地说道：“婢女陪着我。您曾严厉地命令过她，如果违抗我就要责罚，她现在是顺从我的，有什么罪？”婢女于是也说：“是主人您害了我。她是郎君，却假称干女儿，还让我跟她同床共枕，我不敢违抗，结果顺从了，现在却又获罪，我应该咋办嘛？”

叶天士大笑，说：“你已经顺从姑夫了吗？我正在为你高兴呢，怎么会责怪？”于是马上为女子换上男人衣服，扎起辫子，用药把她的小脚舒展开，变成大脚，穿衣戴帽换上鞋子，竟然成了一个美男子。

叶天士把女子的父亲请来，告诉他说：“您把儿子当女儿，假装有病骗我，我上当后让干女儿陪他，结果被他霍霍了，现在怎么办？”

老翁愕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叶天士让小夫妇出来拜见施礼，老翁看了之后，非常高兴，愿意让婢女做自己的儿媳妇。老翁与叶天士结为姻亲，往来密切，亲密无间。

芗（作者）说：变女为男的法术，在《医经》里有。史苕楣因为德行深厚遇到好医生，理所应当，没啥可奇怪的。只是叶天士治疗的女子，难道是《医经》里记载的五不男吗？

五不男称作天、捷、妒、变、半。任冲二脉衰弱，小茶壶没有长出来称为天；遇到男人就变成女人，遇到女人就变成男人称为捷；小茶壶太小，看上去有，又像是没有，称为妒；半个月能做男人，半个月又能做女人称为变；虽然有茶壶，但是不能办事的，称为半。

这五种人中，外形相貌性格脾气，看上去都像男人，只有任冲二脉不足，像男人却又不成为男人的，被父母误认作女孩。等到年满十六岁，气足神旺，想做男人了，却郁闷得不能发泄，所以就会病重。幸好遇上名医，服用妙药，诱发他的性欲，自然小茶壶就突出来，不再成女人了。

我认为五不男中，除了天阉之外，都是可以用药救的。所以才会记载在《医药经》中。奈何世上医术精妙的人太少。叶天士是医药名家，所以能治。而史苕楣遇到的那个人，他的学问水平，不在叶天士之下。但他的姓名却无人知晓，可惜了！于是推论一下，天下身怀绝技而默默无闻的，不知有多少，哪里只是学医这一个行当是如此！

（出自《夜雨秋灯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