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涛 撰文

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了解、认知对手，是超越、战胜对手的重要前提，也是军队非战争时期了解对手的重要有效手段。

建国初期，我军陆军和外军的交流受各种制约，层次低、样式少。在层次上，通常以单兵和小分队级别的技、战术动作（行动）为主；在方式上，则以我方表演、对方观摩为主。这种样式的活动，显然无法满足军队之间了解、交流的需求。

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深入，军队的职能任务发生了巨大变化，我军的对外开放也随之逐步扩大、提升和深化。上个世纪末，中美双方商定，将机制框架下的两军常态化互访交流提升到战役层面，其中陆军则各向对方开放一个集团军级单位供观摩交流。

江泽民主席会见美军将领普吕厄。此人即率团与我47集团军交流的美军负责人

1998年，相关安排进入实施阶段。上级经过综合考量，决定对美军开放地处西安附近的一个集团军军部和一支所属部队。是时，我在集团军机关工作，有幸参与了这次活动的设计和组织。

47集团军56旅九连

47集团军某炮兵团

当时我所在的部队，是以军师团为架构的常规中型摩托化作战部队，担负着国土全方位战略支援任务；编制装备中规中矩，任务指向相对笼统，既不敏感、也不落后；部队参加过对越轮战，多次担负总部赋予的训练改革任务，作风泼辣，贯彻力强；加之地处关中平原、靠近西安，空陆交通相对方便。综合衡量，是比较理想的战役级别的对外开放单位。

（一）忐忑

年初，任务正式下达到集团军。而我收到传真的第一时间却是不解和疑惑：印象中有关涉外活动都是由政治部门承办，怎么这次送到了司令部主管作战训练的作训处？当看到文尾承办单位的署名是“兰州军区司令部办公室外事处”时，才明白这是对口承办。也才第一次知道总参编制有外事工作办公室，统管军队的涉外军事工作。真是孤陋寡闻啊！

李洪涛（中）与军区作战部门负责人看地形

承办接待外军高级访问团，对我这个对军事只有肤浅感知的武夫来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当时互联网还远未普及，信息非常闭塞；身处内陆的陆军部队，触角远远没有伸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能接触到的情报信息非常少。一开始，真有点“老虎吃天——无从下嘴”的尴尬。我甚至误以为美军太平洋司令部就是美国海军太平洋司令部（因为普吕厄是海军四星将军）。当得知那是美军最大的战区联合指挥机构，辖美军遍布在半个地球上的4个军种（海、陆、空和海军陆战队）10余万作战力量时，真是惊掉了下巴。同时，也真正感到了完成任务的分量——这次要干一票大的！

工作开始，立即面临一系列没有明确答案的疑问。

首先也是最核心的，就是怎么定位美军。作为集团军机关，无法完整准确知晓国家层面的战略考量。当时的公开信息中，对这一点又都是三缄其口，无从借鉴。美军到底和我们是什么关系？客人？朋友？伙伴？还是对手！没有人能明确、准确地告诉你。而这一问题，又是整个工作的基点。基点差之毫厘，结果谬之千里！着实让人下了一番功夫。我们经过反复讨论后认为：虽说时下东西方关系转暖向好，中美军事交流在深入和扩大，但不能排除美国因政治体制、国家体制等和我的迥异，最终对我发起一战的可能。军队对任何可能危害国家利益的力量，都要做好兵戎相见的准备。据此，我们确立了“表面是客人、实际是对手”的关系定位判断并以此为基点展开工作。

其次就是交流什么。美军访问团来集团军的参访活动有三项内容：一是在集团军军部组织欢迎仪式，二是听取情况介绍并相互就有兴趣的问题进行交流，三是参观一支集团军所属部队。重头戏是情况介绍和交流，最难把握的就是介绍什么。总的框架上级有明确：部队历史沿革、现行编制装备、完成任务情况。但具体说什么、说到什么程度、怎么说、在哪儿说，由集团军提出意见。考虑到美军的情报能力并从我方情况反推对方对我的信息掌握深度，我们依据对美军定位判断的基点，确立了“虚实相间，以实为主”的总控尺度。在具体操作上，就是发生过的、对方可能已经掌握的、相对边缘化的信息以实为主，反之以虚为主；交流活动在形式上以实为主、在实质上以虚为主。两千多字的介绍稿可谓句句掂量、字字斟酌，以求丝丝相扣、滴水不漏。预设的提问也是从战役层面发力，涵盖了美军作战、训练、管理的重点。

再次就是展示什么。在单位选择上，我们反复对比推敲，最终选定了集团军军部附近一支主要担负防空作战任务的部队。这样选择的考虑，一是这支部队全面建设过硬，基础设施完善，官兵特别是领导整体素质好。完成这项任务有把握；二是该部是集团军直辖的师旅级作战单位，担负的任务和现代作战样式吻合度较高，层次和质量都上得去，但又不涉及集团军的核心作战能力；三是距离较近、方便交通，转场耗时较小。在具体单位和内容上，我们提出参观一个57高炮营的专业技术训练，课目为收用炮和使用指挥仪对空中目标射击。有层次、有气势、有专业，有较好的观瞻性，但又不涉及导弹、电子、火控、指挥自动化等敏感系统，便于交流。

1995年高炮旅在某基地高炮实弹射击场。左起：旅司令部副参谋长王栓柱、旅政治部主任廖云、旅长戴纪生、旅政委刘培庚、旅政治部副主任颉万新、旅后勤部长常前林

万事开头难。虽说有关工作从设计到进展在上级的高度认可、充分肯定和鼎力支持下，扎实稳步推进，但毕竟一切都是在没有借鉴的情况下摸着石头过河。面对一个基本隐身和透明的对手，我们的设计和准备行不行？心中还是无数。忐忑不安始终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二）交流

初冬时节，集团军迎来了由美军太平洋总部司令约瑟夫·普吕厄将军率领的高级军官访问团。访问团一行26人，其中有6名将军，其余是军官和军士。海、陆、空和海军陆战队4个军种的高层均有出现。

午后的和煦阳光下，我们好奇地看着从中巴车中鱼贯而出的美国军人，不由眼前一亮：笔挺的军装、炫目的配饰、铮亮的皮鞋、优雅的仪表，军官都是瘦高个、大长腿，军士则是大块头、肌肉男，不由人心中暗叹：这些家伙也算有模有样，不丢人。

曾任美军太平洋总部司令的约瑟夫·普吕厄

欢迎仪式依照两国军队交流礼仪的国际惯例，由仪仗队长报告、阅兵式、分列式三个环节组成。仪仗队及乐队全部由防空部队的官兵担任。该部队的政治工作非常出色，基层文化活动根基敦厚，加之半年严格训练，整个仪仗活动士气高昂，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普吕厄行伍出身，深谙驭兵之道，涉外活动见多识广，立即看出了门道。不但当场大加赞扬，而且全程活动多次提及，赞不绝口。开门头一炮，成功！

情况介绍及座谈交流放在了集团军作战指挥中心。这里原是掩埋在骊山山脚的指挥工程，经过浩繁施工成了一栋紧贴山麓的两层混凝土建筑。一行人沿着冬青树掩映的小蹊拾级而上，鱼贯进入交流场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作战值班室。宽广通亮的玻璃窗后，值班台面上保密电话、人工电话、自动电话和指挥自动化设备有序摆放，值班员按部就班，履行职责。这应该是美军第一次亲眼见到中国陆军集团军的作战指挥中枢，不少人眼中都不由露出一丝好奇、惊讶和暗喜。

进入作战室，一张10米长、近3米宽、深红色金丝绒覆面的桌台端摆其中，三边是配着雪白椅罩的扶手椅，整个环境沉稳、端庄、大气、整洁。双方人员按名牌、分两排相对就座。将军、翻译和主要将领（领导）在前排，其他人员在后排。美军坐席正面的壁龛上，安装有4米多高的内嵌式活动图版，5层图版上分别贴满了相关地图，在布帘的掩映下似显非显。左侧200寸的大屏幕上，红底黄字的中英文欢迎辞热情洋溢、很是醒目和暖心。

抗美援朝战争以后，中美两军时隔半个世纪，再次在战役层面开展面对面交流，无疑是一件值得关注的事。从接触伊始，大家都在试探着对方的各种边界和底线。入座后，美军探索的目光更是一刻不停。情况介绍开始，当大屏幕上出现部队的相关信息后，不少美军人员欲行又止、急不可耐。看到此景，集团军首长充满自信地告知美方：“我们满怀诚意地接待贵军的来访，这里的一切都是开放的，都可以录音、照相和录像。”听闻此言，第二排的美军顿时喜出望外，纷纷拿出随身携带的录音和摄（照)相器材,忙的不亦乐乎。看到一切都在当初的设计和预料之中，心中的忐忑总算有所舒缓。

情况介绍由集团军军长担纲。首长有丰富的部队经历和教学经验，多次入学深造和出国参访，控局能力和代入感都非常强。美军一行从将军到军士随着军长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声音，人人听的饶有兴趣，不时记录。军长对面的普理厄将军更是正襟危坐，全神贯注，目不转睛，似乎要把介绍的每一个字都记住。展现了一个高级军官优秀的素质和良好的修养。

过程中，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关注：坐在普吕厄右侧的一位三星将军想喝水。只见他拿起面前的瓶装水，扭开盖子，小心翼翼地递到普吕厄面前。不曾想普吕厄依然如故地目视着对面的我方介绍人，专心听取介绍，稍顿后才微微摆头以示拒绝。只见这位将军默默地收回手，轻轻抿了一小口，就把水轻轻放回原处，再没有动。两个将军之间的这个互动，和我的习惯认知大相径庭！让我顿时感到了美军在工作上的严肃性和上下级之间森严。军人也许就应该这样吧，毕竟战时的一切都是靠平时养成的。

二十分钟的介绍结束，普吕厄将军带头热烈鼓掌，满意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随即发言对介绍给予了高度赞赏。二十多年过去，我仍然非常清晰地记得他当时的话。“非常感谢尊敬的将军阁下所做的非常精辟、非常全面、非常好的情况介绍。这是我出访多国所听到的最好的情况介绍。也是来到贵军继看到优秀的仪仗队之后给我的第二个惊喜。”

他这是虚话、还是实言？在我的将信将疑中，只见普吕厄从上衣内掏出了一把小纸条，伴随着丰富的表情和肢体语言说“我的赞赏之言绝不是外交辞令和言不由衷。你看，这是我和我的同事们在飞机上提出的希望了解贵军情况的便签。可是听了你的介绍，所有的问题都没有了。”至此，我清晰地感到，前期所定的策略完全正确，一切符合预判、尽在掌握！

介绍达到了美军的预设目的，随后的交流就显得波澜不惊。美方最关注的，是我们的作战对象是谁和投送能力的强弱；我方则从训练、管理、保障等不同侧面询问美方。回想当时的中美关系，似乎是一种彼此都心知肚明可又都抱有幻想的混沌状态，加之普吕厄又是一个对华认知相对理性的高级将领（翌年退役后即赴任驻华大使），在这个大界定下，双方的交流都是在外围打“太极”、玩“推手”，谁都不触碰核心问题。不能说是其乐融融，但也远远不像近些年的香格里拉峰会或香山论坛，你来我往地言辞犀利，火药味十足。

（三）邀宴

室内活动圆满结束，我们按计划到了防空部队营区内的专业基础训练场。一个57高炮营成缩小间隔战斗队形展开，气势轩昂。

集团军多次担负全军训练改革任务，部队基础训练普遍扎实过硬。接受观摩的部队虽说是以防空作战力量为主的兵种部队，但训练的规范程度、官兵的参训气势都和步兵团队不遑多让。美军访问团下车后，立即就被现场官兵热烈的训练气氛所感染。普吕厄将军更是两眼放光，饶有兴趣地逐要素观摩训练。

1986年赵先顺司令员视察高炮旅二营作战阵地，前排左起：高炮旅政委王惠堂、47集团军政委宫永丰、兰州军区司令赵先顺、高炮旅旅长禹喜华、军区司令部某部长、某部长；后排左起：旅政治部保卫科长雷有生、旅参谋长徐粉林、旅政治部主任刘培庚、旅后勤部长罗新元 、旅政治部宣传科长廖云、旅司令部科长徐全祥、二营长袁银华。

只见他在检查完炮手的跟踪瞄准训练后，又踏上5米指挥仪踏板，先是娴熟地逐次指定了数个固定、移动目标，然后附身在检查镜上，随动检查指挥仪号手跟踪、测距等操作质量，最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并当场予以表扬。

普吕厄检查训练时，赋予任务距离由近至远、目标由大到小、状态由静到动、速度由慢到快，训练要求清晰、明确，检查一丝不苟，明显是个术业有攻的行家里手。正当我对此暗暗称奇时，没承想普吕厄站在指挥仪上诙谐地对大家说“这个家伙（指挥仪）太重要了。它要是不准，可是会出大问题的。我在担任驱逐舰舰长时，一次指挥舰炮对空中目标射击，就是因为指挥仪诸元装定错误，本该打拖靶，结果把拖拖靶的飞机打了下来，酿成了大事故！”接着，他指着自己胸前佩戴的列表说“我因为这次事故不但受到了处分，还被延迟了提升。”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我颇为赞赏这位高级军官的坦率直白，教训往往比经验更容易使人保持清醒，联想到美军以检讨为主的作战总结，深感这种客观理性、知耻后勇的治军之道，值得借鉴。

观摩结束，即将离开营区前夕，总参外办领导忽然告诉我们：“普吕厄将军一行对今天的活动非常满意！他提议邀请你们集团军军长参加今天晚上陕西省军区在西安举办的欢迎晚宴。我们研究后同意了普吕厄将军的提议，请军长带一名随员按时赴宴。”接着又悄声说：“我们也认为你们的活动整体都非常圆满，不然美方不会破例提出这样的邀请。这可是在我军对外交往中从未有过的呦。”

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队，我轻轻地吐了一口气，那颗忐忑了大半年的心也终于慢慢平复下来——谢天谢地，一切都过去了。

可谁曾想，新的较量还没有开始。

（四）暗战

当晚，由陕西省军区组织的欢迎宴会在西安如期举行。

灯火辉煌的宴会大厅流光溢彩，一张近二十米长的大桌横陈一侧，中美双方相对而坐。致辞之后，欢宴开始，中西交融的菜品次第流水；悠扬的古筝声从端居一隅、身着唐装的琴师指尖流出，在每个人的耳际萦绕。汉的厚重、唐的惊艳、宋的精巧，拨弄着现场每一个人的五感。美方将军夫人则在我方外事官员夫人的陪同下，同室另桌，共展欢颜。

宴会中喜笑颜开、无拘无束的美军，和下午工作时的拘谨严肃、等级森严判若两人。从将军到军士莫不如是。酒过三巡，你敬我回，虽不认识，却宛如好友。

在我方有关官员夫人登台一曲《茉莉花》后，以普吕厄将军夫人为首的美军将军夫人则演唱了《铃儿响叮当》，都是反映各自国家文化的名曲。“外交无小事，对等第一条”的原则随处可见，不言自喻。

将军夫人们的演唱把宴会推出了高潮。原因不是她们唱得多好，而是演唱后美军众人表演的“大嗨锅”。而始作俑者，恰恰就是下午听取情况介绍时因喝水碰了一鼻子灰的三星将军。演唱余音未落，美方人员就在这位将军的带动下，齐呼“献花”、“献花”并一直不停。喧闹声中，只见普吕厄从席位上款款起身，轻拂几下本就一尘不染的笔挺军服，悠然走向演唱台。将军见状，忙不迭地从餐台上的花瓶中抽出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双手掬在胸前，躬身、曲腿、提踵，小孩一样蹦蹦跳跳地跟在普吕厄身后，亦步亦趋。普吕厄在夫人身前站定后，回头从将军手中接过鲜花，优雅地献给了夫人。随后又在一声高过一声的“拥抱”“拥抱”中，轻轻和夫人相拥。我平静地看着这段欢歌，心中不由翻起滔天波澜：严肃、诙谐、温暖，三个截然不同的普吕厄，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欢声笑语之下，却是无处不在的算计。开宴不久我就发现：美军深谙我国酒文化的精粹，喝假酒、假喝酒的招式不但花样繁多，而且驾轻就熟。只见坐在我对面的海军陆战队一星将军（准将）不是假喝真洒就是以水充酒，桌上台下，一会儿偷梁换柱，一会儿瞒天过海，忙得不亦乐乎。作为“打酱油”的我，一开始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置身度外、冷眼看其“表演”；可当总参外办领导站在我身边给他敬酒，他却举着装了矿泉水的白酒杯满脸真诚应对时，我坐不住了。这也有点欺人太甚了！可又不能直白地捅破窗户纸。情急之下，我借机向总参外办领导谈起自己的收获并请教“平等是外交第一要旨”的认知体会是否正确？经验丰富的外办领导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个中玄机。于是，不动声色地上演了一出“请君入瓮”。只见：外办领导认真地问准将：“将军酒杯里装的什么？”

准将波澜不惊地答：“酒。”

外办领导将信将疑地再问：“真的是酒？”

准将毫不犹豫地答：“真的是酒。”

外办领导半真半假地又说：“那就换换？”

准将胸有成竹地随口应答：“换换就换换！”并主动将手中的杯子递到了外办领导的面前。

这一把欲擒故纵的神操作，顿时看呆了不明就里的旁观人。

白水入喉，当外办领导把杯子伸到准将面前，半真半假地肃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时，刚刚欢乐喜庆的气氛一霎那荡然无存。看到此景，我不由惊出一身冷汗——玩大了！

是我为表面的欢悦着相了。外交无小事，当面是对手！

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大家都在为破局思索良策时，我看到了准将胸前的飞行员金色徽标，灵机一动，笑着对外办领导解释说道：“将军的飞机加错油了。”飞行员只管驾驶飞机飞行，地勤才负责加油等各种保障。把喝酒人和倒酒人剥离开，也就择清了喝酒人的责任。翻译过去，众人皆如释重负，重归欢颜。

再次落座，杯盏交错，但我心里知道，此事没完！美军挟近年胜战之威，习惯俯瞰众生，现在受此捉挟，定会瑕疵相报。我要是接下来输了阵，丢的脸可就不单单是我个人的了。

双方不动声色之下，抓包与反抓包的游戏暗流涌动。反复思索取胜之道，最后我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确保万全。虽说我不时释放出倒假酒、喝假酒的动作信息，但杯中始终都是真酒。果不其然，当这位美军一星将军笃定我的酒杯中是白水时，毫不犹豫地起身向我敬酒。于是，我们微笑相对，从语言到动作一丝不差的复演了一遍外刚刚结束的“捉放曹”……

所有台词过后，只见他在左右助阵美军的期盼目光中，自信满满地举起交换来的酒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一杯八钱左右分量的52度烈西凤入喉，顿时让他双目圆瞪，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良久才回过神来，一耸双肩，用中文对一众美军晒然一笑：“都是酒。”

看着悻悻转身、无奈落座的美军将军及其左右同僚，我面无悲喜，但内心那是真叫一个字——“爽”！

（五）明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场有声有色的较量，引起了一个美方人物的注意。这是一个身着便衣，面容酷似南斯拉夫电影《桥》中德国党卫军军官“猫头鹰”的小个子男人，短短浓浓的倒八字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吊脚眼透着非同寻常的精明。只见他施施然走到我面前，用流利的中文先是自我介绍“我是美国驻华武官艾江山，也就是美国在华情报工作的最高领导”。正在我惊愕对方的直率时，只听他接着对我又说了一番让人惊诧不已的话：“普吕厄将军对贵军今天的接访活动非常满意，特别是情况介绍非常精彩。我们所有人也都深有同感。我一直在想，组织承办这次完美活动和撰写情况介绍文稿的，应该是一个怎样优秀的人？当我在宴会上知道了你的身份、看到你的言谈，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一番直白露骨、毫不隐讳的话，不由人一阵悚然。而其言语中透露出对我军行政体系和办文办事规律的熟谙，更是使我脊背发凉！不由想起有人曾经告诫我的话“和美国人打交道要高度警觉。因为他们对我们的了解，比我们自己还深刻、全面、细致、清楚。”顿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斟词酌句地与其交流。好在术业有专攻，作为一个主攻情报信息的美国将军，我们的交流主要在部队个体行为和个人层面，没有涉及到部队的快速反应、多维机动、指挥能力等核心信息。在试图和我交换联系方法被婉拒后，短暂却颇有分量的交谈终于结束了。看着他渐渐离去的背影，我身上的压力淡淡逝去，但美军强大深厚的情报工作能力却成了我心中一抹定影，从此再没有消除。

宴会结束，一众人谈笑风生地穿过大厅，寒暄告别。艾江山又一次幽灵般地飘到了我身旁，互道“再见”之后，对我说了一段让人惊掉下巴的话：“我们美国是一个崇尚强者的国家。我们很欣赏你的能力。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美国为你提供帮助的事，你可以随时到北京的美国驻华大使馆来找我。”这种直白顿时让我内心震惊地不知所措——他不是他，他是代表着强大到俯瞰众生的美国！

（六）惊诧

返回驻地途中，看着窗外静谧的夜色，我的心中巨浪滔天，无法平静。四个小时，真是白驹过隙的一瞬。可在刚刚过去的四个小时里，我看到了一个和习惯认知截然不同，从外表到内心都强大到极致的对手。惊诧之处，比比皆是。印象最深的：

一是美国人对我们的了解之深。我们对美军的了解很肤浅，往往停留在军队编制装备、部署任务、已经发生的军事行动等范围内。而美军对我们的了解，则更多的是将触角伸到了文化、生活这种底蕴层面。来访的美军都有一定的中文基础，除了普吕厄，其余五名将军都能进行一定深度的中文交流。美军的随团翻译就是出生在海南岛，成长在美国，对中国古文化有不浅造诣的美籍华人。六位将军夫人，一半都有中国血统。宴会中，当看到这么多东方面孔以美国将军夫人的身份出现在歌台上时，惊诧无以复加。更不要说像艾江山这一类对我军领导指挥体制和办事规律深刻了解，对中国酒文化掌握之娴熟的美军人员……这对于美军了解中国、认知中国，助力不可小觑。这样一个从文化习性、思维模型层面上了解对手的军队，一旦成为敌人，将会像抗日战争中的日军一样，成为你头脑中和行动上的附骨之蛆，很难对付。

二是公私分明的人际关系。接触中明显感到，美军对工作和生活是截然分开、完全不同的。工作时的美军严肃认真、等级森严。整个活动都为普吕厄马头是瞻，就连三星将军想喝水也要看四星将军普吕厄的脸色。说什么、做什么都有框架，循规蹈矩、一丝不苟。工作之外又似乎平等随和、无所顾忌。宴会中肆意喧嚣，其乐融融。下级可以领着一众官兵插科打诨、起哄上级，而上级习以为常，随声应和。宴会结束，正当众人起身离席时，一位美国军士因饮酒过量又觉得不尽兴，就半瘫在座椅上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连声高呼“啤酒”“啤酒”。普吕厄闻声回首，淡然一笑，平静地解释说“你们的盛情接待，让我的军士太高兴了。”言语中听不出因属下礼仪失当而生的尴尬，权当是自我解嘲吧。

三是直白坦荡的交流方式。和美军接触，最让人印象深刻、感到惊诧的，就是他们坦荡直白的交流方式。作为美国二战后最高军衔——四星将军的普吕厄，可以当着下属的面向外军官兵讲述自己军旅生涯中的失误和囧事。活动中对自己认为好的，马上就毫不吝啬地夸奖甚至反复表扬。听说普吕厄在离开后还多次在不同场合表达自己对这次访问交流的满意。而如果吃了瘪，哪怕是在酒桌上，也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之心和报复之举。就连做对方的策反工作也是开门见山、直言不讳、堂而皇之，甚至有点理直气壮、理所当然。根本没有小说中的这个计、那个计。

每念及此，就不由人想起武侠小说里常见的一句话：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管你是阴谋、还是阳谋，都是渣渣！

中美两军机制框架内战役层面上的第一次常态化交流圆满结束了。交流使我们接触到了真实的美军，虽说是惊鸿一瞥、管中窥豹，但仍然了解了对方在军队建设、管理上的一些有益做法，初步感受了根植不同文化底蕴下西方军队的思维模式，为更好地理解对手的作战轨迹提供了借鉴。同时也为新时期部队在战役层次对外开放交流做了有益的尝试。

时间一晃就是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世间的一切都在发生着沧海桑田的变化，但二十五年前初冬暖阳下那一群卓尔不同的西方同行却始终驻留在我的脑海中。看世界上此起彼伏的战火，他们比我们更苦，承担的风险更大、更多：我们在准备打仗；他们则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去打仗的路上。

军人这把剑，也只有在战火中才能得到最有效的淬炼。作为利剑锋刃的军官，培养则是标准更高、难度更大更难！正如刘伯承元帅所言：“军官的培养，是最艰巨的战争准备。”

注：普吕厄，美国海军四星将军。1996年担任美军太平洋司令部司令，统领包括第七舰队在内的10万官兵。普吕厄在担任太平洋司令部司令期间，7次访问中国，对中国有较为完整和理性的认识，极力主张与中国“接触”。1999年，57岁的普吕厄退出现役，成为美国派驻中国的第7任驻华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