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原创:涛声)

潇潇雨勰嘛 2024-08-16 01:17:01

作者/涛声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蝉占有重要位置。或者说,那时的孩子是蝉的重要敌人。蝉,我们这里叫“马唧了”。暑假的正午,除了去河里洗澡,剩下的主要乐趣就是捉“马唧了”。骄阳下尘土飞扬,树荫里蝉声响亮,一帮孩子光着脊梁,拿着捕蝉的工具,在村里村外游荡。有专家说蝉是聋子,说这话的人才是傻子!成年蝉羽翼已丰,非常警觉,很不好捉,可我们各怀绝技。有的身手敏捷擅长爬树,可以徒手生擒;有的把蜘蛛网揉成团,放在长竿顶端,慢慢伸过去,能把蝉一下粘住;还有一种发明类似于蒙古的套马杆,用细细的马鬃毛做圈套,系在棍子上,居然可以用来套蝉,但这需要极好的眼力和技巧,我从未练成如此手段。

与蝉相比,“知了猴”好捉些。最好的时间是晚上,月亮初上,大人摇着蒲扇乘凉,孩子们潜入夜色,四处摸排。此时破土而出的“知了猴”正向树上攀爬,还没脱壳,没有翅膀,可以手到擒来。初夏时节,一个晚上可以捉半盆“知了猴”,盐水浸泡,水煮或油炸,其貌不扬,却美味不可方物。西游记里说唐僧是金蝉子转世,这样说来我们吃“知了猴”就是吃唐僧肉,难怪记忆中如此味美。前些日子我姐夫从浙江永康来,说全国人民大啖小龙虾,永康人却嗜蝉,真空包装袋里卤好的蝉,麻辣味,价格很贵。我尝了几个,没意思,再也回不到童年了。

法布尔在《昆虫记》里说,蝉的幼虫要在地底下蛰伏四年,才能爬出地面,迎来几个月的欢唱。蝉即将破土而出时,会在地面造一个小孔洞作为观察窗,偷偷探查外边的天气。雨后转晴,风和日丽,就会破巢而出,爬上树枝或灌木丛上安静地蜕皮。“金蝉脱壳”是个高难度的过程,往往在夜间持续一两个小时,像杂技表演,痛苦而充满艺术感。刚摆脱蝉蜕时,蝉的翅膀是淡绿色的,纹理清晰透明,很像汝窑瓷的开片。等到朝阳初上,露水消失,新蝉的颜色逐渐转深而至黑亮,翅膀也硬朗起来,这时它们将藏在一片树叶下,开始一个夏天的吟唱。

蝉子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它的叫声,与它小小的躯体相比,它的叫声还是够大的。雄蝉的腹下有两个半圆的薄片,振动时可发出尖锐的声响,握在手里如马达轰鸣。“操场上的秋千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夏天的炎热就在蝉的叫声中走向高潮。据说蝉奔放的叫声是呼唤异性,那它们就是爱的歌手了。它们的叫声有些聒噪,但是值得被原谅,毕竟它们在地下经历了太久的黑暗。生如夏花绚烂,生如夏蝉嘶喊,生命短暂,阳光灿烂,没必要那么憋屈。与蝉不同,人是有感情的,听到蝉声也会有不同的感受。苏轼写诗:“晓色兼秋色,蝉声杂鸟声,壮怀销铄尽,回首尚心惊”。他因为突如其来的“乌台诗案”,被下诏狱一年,拣了个命出来,被贬上路,听到蝉声凄厉,依然感到心有余悸。骆宾王在狱中咏蝉的诗也很著名,几乎各种唐诗选本都有,以蝉表其心志,后来他随徐敬业造武后的反,写了有名的檄文,可惜起义失败,他也像一只飞走的蝉,不知所踪。与平原的蝉相比,山里的蝉颜色较浅,个头儿小,叫声没那么直接高亢,略有婉转的回音。“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听的应该就是这种蝉的叫声。蝉与禅同音,它们餐风饮露,很有高士之风,不停地叫着“知了,知了”,仿佛洞悉了世间智慧。齐白石擅画草虫,80岁画的蝉仍极为工细,栩栩如生。一池荷叶,一丛芭蕉或者一挂野藤,点缀上一只蝉,画面顿添生趣,看来他在乡间做木匠时,对蝉观察得很细致。

艺术常常给世界涂抹以温暖的亮色,真实往往无情甚至残酷。夏虫不可语冰,蝉也不会羽化登仙,它们能在树上鸣叫的时间不过两个月,在完成产卵任务后很快就会死去,成为各类蚁虫的食物。童年和我一起在村里捕蝉的孩子,有几个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印象深的有两个:一个是河里洗澡被淹死的,他妈把他小小的尸体放在场地上,买了平时舍不得穿的秋衣秋裤,一边哭一边给他换衣服,秋裤上还有长长的白色条饰,是那时小学生们羡慕的款式;另一个是收养的孩子,常受家里虐待,吃不饱饭,失踪很长时间后,人们在村头的草垛里找到了他,已经死了,手里还攥着地里刨的半截红薯。对这样的事情,我们那时并不特别惊奇,穷困的乡村、河滩边、野地里,早夭的弃婴和蝉蜕一样,是常常可以见到的。对于生命,造物主习惯于浪费。前两天我们村里一名在省城打工的青年突发心梗,死在了工地上,家里人千方百计找关系想把他运回村里土葬。诗人刘年说:“对于世道,我和蝉的看法差不多,不过没它喊得撕心裂肺”。其实世相本无常,和世道无关。人和蝉一样,谁也不知道身后的螳螂躲在哪里,从土地里爬出来又归于土地,无非是早晚的事。

几场秋雨过后,蝉声逐渐稀少了。几只蝉还在断断续续地叫着,像苦吟着一首绝句,等待秋风慢慢吹凉它们的身体。等到明年,新的蝉仍会破土而出,在阳光下、在树荫里大声喊叫,歌唱炎热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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