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震惊》
穿来这个世界的第五十年,我向成亲三十年的夫君提了和离。
原因是,家中一个丫鬟被表少爷欺辱失了清白。
第二日,喝下毒酒死去的,确是那哭着求我做主的丫鬟。
看到和离书那一刻,夫君震惊不解,指责我为了一个下人,不可理喻。
曾夸我贤惠的儿子,骂我不知廉耻,一把年纪脸面都不要了。
赞我最是慈祥的孙子,说我是坏祖母,为了这点小事耽搁他玩闹。
阔别已久的系统再次找上我:
【宿主,要试试大女主搞事业系统吗?】
1
还不等谢庭安发话,儿子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和离书。
怒气冲冲地撕了个粉碎。
「娘!您这么大年纪了,到底在拿什么乔?」
「我爹为官一辈子,让您衣食无忧,更是诰命加身,您到底还有哪点不知足的?」
「此事莫要再提!我绝不可能同意!」
谢庭安双亲早逝,嫁给他后,我便不再抛头露面,而是专心为他打理后宅。
明明是我带来的嫁妆撑起了败落的谢府,到头来竟成了儿子口中的「让您衣食无忧」。
看着眼前恼怒的儿子,我冷静地又提笔写了一封,盖上自己的印信。
一直没说话的谢庭安拧眉。
这是他不悦时惯会做的小动作。
「云岚,我只是随口一提……」
我打断他,「不必,我已做好决定。」
「你我都清楚。」我的唇边泛起冷笑,「我在意的另有原因。」
谢庭安愣神片刻,叹了口气。
儿子忍不住抢过话头:「您就不能大度一点吗?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您执意要和离,我以后怎么在同僚面前做人?」
「就算您不考虑我,也总得考虑考虑谢阿满吧?」
我低头看向不满六岁的孙子阿满。
儿媳身子不好,阿满多数时间都是在我跟前。
要说这偌大的谢府里我最割舍不下的,就是阿满了。
他听不懂长辈间说的是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我们。
儿媳快步上前将他牵走,顺手关上了书房门。
我的脑海中又忽地闪过一双含泪的眸子。
那个孩子,也不过才十五岁……
收回思绪,我把和离书放在桌案上。
「谢尚书,劳烦。」
2
我没有再过多争辩。
让竹枝替我收拾了行李。
离开了这个我生活了三十年的谢府。
等我重新回到阔别已久的沈府时,才终于有了一丝实感。
我曾经满腔热血攻略下来的谢庭安,被我亲手放弃了。
遭遇车祸身亡后,大学刚毕业的我就被系统带到了这个世界。
那时我听了深情男二谢庭安的遭遇,抱着一腔孤勇就闯进了他的世界。
我很幸运。
男女主终成眷属,谢庭安也渐渐走出阴霾。
无论经历过多少困苦,最终我还是攻略成功了。
系统给我的奖励是在原世界重生。
原世界我无父无母,任务世界有我爱的也爱我的谢庭安。
毫无意外地,我放弃了回家。
带着丰厚的嫁妆与谢庭安成婚,又生下了儿子谢怀川。
他为人严谨,不喜欢女子在外抛头露面,我就将生意交给了信得过的人打理,自己则尽职尽责做好一位当家主母。
为他操持家务,做他的贤内助。
再后来,谢庭安的官越做越大,却始终没有想着纳妾。
谢怀川逐渐成人,我也成了诰命加身的老封君。
我好像有着顺遂美满的半生,但我却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
直到那日一名丫鬟哭着求我做主,说被来府里做客的表少爷轻薄了。
我勃然大怒,向她保证一定会给她个交代。
却不想,谢庭安知晓后,只是训斥了侄儿一通,并未作出惩戒。
而府里所有人都瞒着我,给那丫鬟送去了毒酒。
我气愤至极,同谢庭安爆发了剧烈的争执。
他说:「不过是条贱命,何至于你与我这般闹?简直不可理喻。」
有那么一瞬间,我脑中也闪过「不过是个丫鬟」的念头。
却直接让我遍体生寒。
我才惊觉——
我好像已经快被这个封建的时代同化了,好像也快学会视人命如草芥了。
我已经失去自我太久了。
在这里,别人对我的称呼是谢夫人,谢老太君。
唯独。
不是沈云岚。
我必须逃离,必须找回自己。
围着后宅打转的生活我过够了。
我才五十岁。
若是不逃离,我也会变成吃人不吐骨头的一员。
【宿主。】
沉寂已久的系统突然在脑海中唤我。
我有些不可置信。
「系...系统?」
【检测到宿主离开攻略目标,是否要兑换任务奖励?】
当年和系统说我要留下后,系统从此销声匿迹。
我本以为系统已经和我解绑,却不想竟会在这时又找到我。
「我还有奖励吗?」
【有的,但我现在不是攻略系统了,不能带你回原世界。】
我疑惑,「不是攻略系统那是什么?」
【大女主搞事业系统。】
3
【宿主要试试吗?】
我有些羞愧,「我已年过半百,如何还能打拼事业?」
【没事的,宿主有意愿的话随时找我就行。】
说罢,它便再次没了声响。
我将疑惑按在心中,休整了三天,准备趁着身子还算利索,先去一趟向往已久的扬州。
谢庭安身为工部尚书,每年都要去扬州巡视,儿子也是个闲不住的,爱玩乐更爱扬州的美人。
而每当我说我也想去见识一下时。
他们总是一脸不赞同地说:「路途遥远,哪有妇人同行的道理?」
我就这样戴着名为男女有别的枷锁,一步也离不开这深深的宅院。
我翻翻捡捡,竟找不到一件轻便的适合出游的衣服。
大多都是以庄重贵气为主。
我在衣柜前呆坐了半晌,拿出了年轻时定制的骑装。
打开木盒时,鼻腔突兀泛起涩意。
我曾经也穿不惯繁复冗杂的宫装,更偏爱舒适轻便的骑装。
后来嫁给谢庭安,就再也没穿过骑装这样不端庄不优雅的衣服。
是我亲手将它锁进了柜子最深处。
而现在。
曾经剪裁得当的骑装,此时并不合身。
挺直的背脊微微有些弯曲,小腹也有些臃肿不复从前的平坦。
皱纹爬上了眼角,原本乌黑的发丝也染上了银霜。
我老了。
坦然说,我穿它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不伦不类。
但我还是固执地想穿上它去奔赴山海。
我订了去扬州的船票。
久困后宅的我,驾驭不住浮浮沉沉的眩晕,在竹枝的掺扶下吐了个昏天黑地。
却又在行驶途中,见识了重峦叠嶂、平沙落雁、长河落日。
最终抵达烟雨朦胧的江南。
我的心境前所未有的开阔,忽然也懂了前世那些诗人的有感而发。
只可惜我并非真古人,对诗词一窍不通。
但这并不妨碍我的好心情。
「系统,我想好了。」
「再合作一次吧!」
4
从江南回程时,经常能在驿馆收到谢府的传书。
我一直累积着到了京城才查看。
谢怀川从一开始大段大段的指责,见我没有回信,置气似的什么不写了。
但言语间并未对我有一丝的关切。
我一手带大的儿子,好像并不能共情他的母亲。
谢庭安倒是出乎意料地写了很多信。
询问我朝服的摆放位置,询问下人的例银该如何发放,询问去某位大人家中赴宴该送什么礼。
然后在末尾跟上一句:「盼妻速归。」
一封封挨着翻阅下来,大多都是他在通过这些琐事来展示有多么需要我,试图激起我的怜惜。
我突然觉得一阵厌烦。
过去的三十年里,我打理家中事务。
不仅将这些琐事得井井有条,更是将谢庭安也惯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也许他是有些后悔了,但更多的是对一个熟稔且面面俱到的老管家的可惜吧。
我没有回信,而是认真思考起系统给我发布的新任务。
交代好信任的老伙计租赁店铺的事宜后,我靠在庭中躺椅上,有些恍惚地看着枝丫上新冒出来的绿叶。
两鬓白纷纷的年纪,还能重新开始吗?
还没等我得出答案,匆匆赶来的侍女打断了我的思绪。
「夫人,小少爷来了,在门口吵闹着要见您。」
我沉默半晌,还是让侍女将他领了进来。
不管怎么样,孩子不应该因为大人的决定受罪。
可我却没想到。
谢阿满一个人跑了几条街来到沈府,但就是不愿意进门。
5
我来到大门口时,侍女正一脸无奈地在劝他。
更有几名小厮在一旁捧着瓜果点心,生怕怠慢了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我还没说话,他却先开了口:
「祖母,您这么一意孤行,坏的是我整个谢家的名声,祖父让您注意自己的身份!」
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惊,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轻声说:「那好,回家让你祖父签字画押,从此以后我与你谢家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互不相干,如何?」
说罢,不等他反应,便示意小厮将其送回谢府。
谢阿满还是个五岁多的孩子,若是没人教,怎么可能说这些话?
儿媳和我相敬如宾,不会主动教他这些话。
府中的侍女小厮更是不敢乱嚼舌根。
唯一的可能就是我的叉烧儿子谢怀川。
他像谢阿满这般大时也十分可爱,什么都想着我,什么都帮着我。
我生他时坏了身子,再不能生育,如珠如宝地呵护着长大。
我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的面目变得愈发陌生起来。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才变成现在这副自私自利的性子。
谢家是清贵世家,谢庭安是朝廷大员。
所以他在意满门荣耀,在意官声仕途,唯独不会在意我这个母亲。
但指使一个孩童来我门前大放厥词,试图以流言的方式逼我回心转意,手段也太过下作。
也正是最亲近之人,才知道刀子往哪里扎最痛。
我心中烦闷无处疏解,索性去了西市查看正在装潢的店铺。
正巧撞见愁眉苦脸蹲在店铺门口的掌柜。
而店里的材料也都横七竖八地摆在地上,没有动工的痕迹。
6
掌柜一见到我,就倒豆子一般将情况交代清楚。
「市署来人说我们店铺的承执不合规,不允许装潢开业,老朽做了多年掌柜,经手的店铺没有十间也有七八间了,如何能有错呢?东家您不如好好想一下,近段时日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这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
简直就摆明了是谢家。
谢庭安位高权重,在官场混的哪一个不是人精?
要说此时谢尚书最烦忧的,可不就是我这个离经叛道的发妻吗?
我让掌柜先回家等消息,然后回府书信一封送去谢府。
很快,小厮就义愤填膺地回来了。
「那谢老爷真是好大的脸,见到小的就问,夫人知错了吗?好险没把我气死!」
我平静地接过他呈上来的信,让侍女给他拿了赏钱。
信中不过寥寥几语,斥责我任性妄为、有辱门楣。
更是威胁我若还不知错,就只能一纸休书。
将信纸置于烛火之上,我面无表情地看它烧成灰烬。
谢庭安恐怕早就忘了,我最是禁不起激。
他想切断我的后路,逼我乖乖回家,我偏要做出成绩!
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束缚颇多,但我已年过半百。
没人会说我不该在外抛头露面。
我亲自按照官府要求的材料准备,又备足了打点的银子。
风风火火带着一群人候在市署前,当众展示合规的材料。
市署的官员虽有意巴结谢家,可我有诰命在身,他也不敢真的动我,只能驱赶围观的百姓。
百姓闲来无事,最爱瞧热闹。
不一会儿就将市署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眼见事情发展脱离掌控,为首的官员只好苦哈哈给我发了牙牌。
临走时还恭恭敬敬将我送出市署。
随行的小厮侍女们个个眉开眼笑,我却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我有钱有势尚且被如此为难,那些孤苦的女子又该如何处事?
若被强权者盯上,岂不是在劫难逃?
我实在是被困在后宅太久,连思想也被禁锢了。
我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异世灵魂尚且差些迷失自我,那本就生于这个时代的女子们,又该如何破局呢?
我想到了系统……
7
由于有了牙牌,铺子很快开了张。
这期间,起初是儿媳带着谢怀川谢阿满来过一次。
儿媳带着谢阿满上门请罪,说谢阿满言行无状已经受了惩罚。
我不会和孩子置气,让侍女给她沏了茶。
一同前来谢怀川忍不住抢过话头:
「娘,您看您这是何苦?」
「因为一个奴才和爹置气,真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安安分分待在府里做人人尊敬的老封君难道不好吗?」
「婉清身子不好不能管家,难不成您还想我和爹两个大男人来做这些琐事吗?」
儿媳拉着谢满仿佛没听见似的坐在一边。
我默默听着,没有再出言反驳,只是提着茶壶朝他的杯中不停加滚水。
谢怀川正说得口干舌燥,端起就喝,入口的瞬间就喷了出来。
「娘!」
「您又在闹什么?」
「您看我这被烫的满嘴是泡的,明日怎么上朝!」
「真如我爹说的一样,不可理喻!」
说罢,拉着谢阿满摔门而去。
走在最后的儿媳看我的眼神也有些埋怨,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后来谢庭安的马车在门前来过两次,却都没有下车,只停留一会儿便走了。
我也没去管。
店铺顺利开张,系统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已经完成。
但我又借着谢府的势,在京郊开设了一家慈幼局。
收留那些被丢弃的女婴以及走投无路的女性。
给她们容身之所,也教她们安身立命的本事。
我忙得脚不沾地。
店铺这边我亲自设计店面,亲自去布行挑选布料,又连夜画图纸裁定样版。
也确定了店铺的名称:云瑶阁。
慈幼局有竹枝盯着倒还算稳妥,只是想找到理念相同的先生实在太难,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身体精神都很累,可我却觉得很满足。
就好像回到了刚来这个世界时干劲满满的那些日子。
出乎意料的,反响还不错。
我画的花样子也成了姑娘圈子里最时兴的款式。
忙了一阵后,我终于想起还有什么事情没处理完:
我和谢庭安的和离书。
8
我又差人将他请到了茶馆中的包厢,开门见山道:
「和离书你签好了吗?我要寻个时间上门来清点我的嫁妆。」
他坐在阴影处,沉默了良久,久到我已经不耐烦想起身离开时,才有声音响起。
「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我们相濡以沫三十载,我为了你不纳妾也不养外室,偌大的谢府只有怀川这一根独苗,临到老就因为我随口一句话,你就要抛下我吗?」
虽然不合时宜,但我还是嗤笑了一声。
「谢庭安,到现在你还是不清醒。」
「你背着我处死那个无辜的孩子的时候,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我自我催眠了半辈子,这一次我不想再捂住耳朵了。」
「你和谢怀川谢满,我都不想要了。」
谢庭安被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吐出一句:
「你依旧是我的妻,我不会同意和离的。」
「你若执意要离开我,那就只有休妻!」
说罢,儒雅一生的谢尚书,头一次像个败军之将一样溃逃。
我一阵头疼。
休妻与和离大不相同,大多数清白人家被休妻后只能青灯古佛常伴一生。
再加上这是个流言蜚语就能压死人时代。
我虽不在意名声,却也不想平白无故多出麻烦来。
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意被休妻。
叹了口气。
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曾几何时。
我也真心为能够成为谢庭安妻子欢欣雀跃的。
我始终记得那一天——
温润如玉的俊秀公子将聘礼送进沈府,一开口就夺人心魄:
「谢家庭安前来求娶沈家女,不知小姐可愿与某结为夫妻?」
年轻时的谢庭安太过惊艳,以至于后来委曲求全也觉得甜蜜。
而现在。
我却千方百计想摆脱谢夫人这道枷锁。
甚至不惜名声尽毁。
我们之间当然有过真心。
可到底是人心易变,待人如初更是难上加难。
我不想往后的二三十年,都活在委屈里。
更不想自己也被这吃人时代彻底同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