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长沙马王堆汉墓的发掘，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今天，写进教科书的“马王堆”，早已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马王”之名，与汉代无涉，而是来自五代十国时期、马楚政权的创立者——马殷。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古代湖南名人辈出，而马殷在其中绝对是佼佼者。他生前建马楚、封楚王，民间多称为“马王”。对当地百姓来说，马王堆这样规格的墓葬，也只有“马王”才堪享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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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素纱单衣，长沙马王堆辛追墓出土，湖南博物院藏

马殷生于许州（今河南许昌），年轻时做过木工，后加入蔡州军阀的部队，并跟随大将孙儒“略地淮南”。

在此期间，马殷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开挂时刻”：

孙儒、杨行密在宣州（今安徽宣城）激战正酣，马殷等人被孙儒调离战场，“掠食旁县”——为大军征集粮食给养。宣州之战最终以杨行密的胜利告终，孙儒战死宣州城下，而马殷却因提前离开战场而幸免于难。

老大战死，大哥们也随老大而去，数日之间，马殷从一个中层干部，一下子成为队伍里的高层领导。

20世纪50年代，考古发掘前的长沙马王堆，图源：网络

此时的队伍，经过休整，实力尚存，大家公推刘建峰为首，二把手张佶，马殷则成了三号人物。商议过后，队伍一路向西开拔。

进入江西，马殷等人打了几场胜仗，但无法立足，没办法，只能继续向西。

进入湖南后，事情很快迎来了转机。马殷作为先锋，顺利拿下潭州（今湖南长沙），从此，队伍终于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而在湖南，马殷也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次“开挂时刻”。

长沙城内的标志性建筑：岳麓书院

有些人是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比如马殷的领导——刘建峰。起初，刘建峰和马殷等人，也曾并肩作战、浴血湘赣，一路打到潭州。可刚进入潭州，刘就开始了作死。

此公在潭州城里，闲来无事，竟公然调戏部下的爱妻。是可忍孰不可忍！很快，刘建峰就被部下送走、匆忙下线了。

刘死后，论资排辈，马殷尚居张佶之下，老大的位子应该由张佶来坐。可当张佶准备去潭州城继位的时候，意外从马上摔下来，伤了大腿。这一伤，让张佶领悟了人生的真谛：我不适合当老大，马公才是真命天子啊！

于是，在张佶的推让下，马殷正式接管潭州军政，成为湖南地界的一把手。马殷后被封为楚王，他所创立的政权，便称马楚。

五代十国形势图，后晋天福八年（943）。图源：《中国历史地图集》；转引自：地图窝

这一年，正当唐昭宗乾宁三年（896）。是年，马殷据湖南，开创马楚；钱镠擒董昌，保有两浙。次年，杨行密在清口之战中以弱胜强，大败朱温；王建吞并东川，雄踞巴蜀。自此，五代十国的割据之势基本形成。

掌握军政大权后，马殷开始开疆拓土，整个过程无比顺利，不数年间，马楚所有之地，已经包括今天湖南全境、广西大部、广东一部、贵州一部在内的广大地区。

但是，这些地区多山，粮食产量并不高。经过观察与实践，马楚找到了自己的特色产业：茶。北边的中原，南边的两广，西边的云贵，都需要茶，只要好好种茶，就能坐等贸易顺差！

与此同时，为了向全国各地招商引资，马殷大笔一挥，除茶叶之外，所有进出湖南的商品，一律免税！于是，湖南迎来了商业的蓬勃发展。

唐代长沙窑瓷器，湖南博物院藏。长沙窑瓷器是唐五代间湖南地区的一大特产

当然，马殷为商人、商品免税，是经过筹划的。免税的背后，马楚依然有取得收益的办法。

纵观人类历史，绝大多数政权都对“劣币驱逐良币”的格雷欣法则感到头疼，但马楚却对它情有独钟。马殷的首席谋士高郁发现，马楚境内缺铜，想要铸造钱币、繁荣商业，不如放弃铜钱，改以铅、铁铸钱。

历史上，无论官方铸造的铜钱有多么精美，民间始终存在以铁钱、用私铸铜钱交易的现象。高郁的办法，釜底抽薪地解决了问题：所谓“劣币驱逐良币”，是因为自己手头的钱，不如官方发行的钱币质量好、价值高，所以人们才会用手上较差、较廉价的钱币换取较好、较珍贵的钱币，同时把好的钱币存起来。高郁的政策一出，官方铸造的钱币本来就是低价值的铅、铁钱，是劣币，也就不会被驱逐了。

更要命的是，马楚政权特别规定：在马楚国境内，只许以官方铸造的铅、铁钱交易。这下好了，来湖南做生意的人，想要进货，只能乖乖地把带来的铜钱（良币）换成铅、铁钱（劣币）；而卖完货品要走的时候，又不得不用铅、铁钱换取马楚特产——毕竟，铅、铁钱是马楚的法定货币，但去了其他地方便毫无价值了……

这一番操作，使马楚国在短时间内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不得不说，这样精妙而无底线的操作，真损啊！

五代，衡州窑青釉碗，湖南博物院藏。衡州窑瓷器为唐五代间湖南地区的特产

钱包鼓起来了，底气自然就足。马殷治下的马楚，国力蒸蒸日上，作为“新湖南人”的马殷，终于在异乡成就了一番事业，此刻的他意气风发，真有“大丈夫当如是”的豪情。

天成二年（927），后唐明宗册封马殷为楚国王，马殷随即以潭州为国都，更名长沙府，马殷个人与马楚政权，都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只是，此时的马殷已经75岁高龄，真可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湖南岳阳，岳阳楼。五代十国时期，岳阳为四战之地，但大多数时候为马楚控制

马殷有子十余人，面对偌大的马楚政权，如何确定接班人，让马殷头疼。

在万事推尊礼法的封建社会，立嫡立长，本来是选择继承人的基本原则，但五代十国的乱世，却让接班的规则发生了变化：若嫡子年幼，虽然名正言顺，却恐无力掌控全局，如此一来，辛苦创下的基业，一夜之间便将为他人吞并。因此，马殷最终确定了马楚一把手接班的基本原则：兄终弟及。

乱世之中，兄终弟及是对的，可马殷确立方针之后，却带头违反了这一方针……

五代，衡州窑青釉盏托，李昊先生捐赠，湖南博物院藏

马殷起自寒微，在自身努力与多方机缘之下，创立了马楚政权，成为一方诸侯。他治下的马楚，经济繁荣、文化昌盛，自唐末至五代中期的数十年里，湖湘士民安居乐业、得享太平，马殷之功可谓大矣。

马殷一生勤勉谨慎，可到了晚年，却“任性”了一回——而就是这一次“任性”，埋下了马楚覆亡的种子。

后唐明宗长兴元年（930），马殷走完了78年的人生，逝于长沙。本来，依照已经确立的“兄终弟及”原则，应该由长子马希振继位，但马殷指定次子马希声接班。原来，马殷有多位夫人，其中最喜欢的是马希声的母亲……

马殷带头破坏规则，如此“任性”之举，被子孙看在眼里，也就没人认真执行“兄终弟及”的继承原则了。

唐，定窑“官”字款白釉罐，湖南博物院藏

马楚政权巅峰已过，逐渐开始走下坡路，所幸，马殷诸子中，还有一个马希范。

马希范接班马希声，执掌马楚政权达十五年之久。其在位期间，内政外交虽无足称颂，但基本没有出现大的问题，没有他，马楚也不可能维持到五代末期。

值得一提的是，马希范在位期间，还将马楚的文化事业进一步发扬光大。

唐朝初年，秦王李世民功高劳苦，被唐高祖李渊封为天策上将，位在诸王上。五代初，为向偶像致敬，马殷特意请求后梁封自己为天策上将军，并仿效李世民，于府中置十八学士。马希范登位后，继承了这一套官署与制度，尽力延揽四方饱学之士，他在位的十五年，无疑是湖南文化史上的黄金时期。

当然，身为富二代，马希范不会仅仅满足于吟诗作对，出门的阵仗，必须要酷炫。在巩固统治之后，马希范开始打造自己的亲军卫队——“银枪都”。怎么打造呢？很简单，从全国富家子弟中，挑选出八千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每人一套制服，配上长枪大槊，然后在这长兵器上鎏银，营造出镜面反射的效果——这就好像，找来8000名保镖，每人一套阿玛尼，再配一把AK-47，关键是，AK-47得上一层银！兵器能不能用不重要，卫队有没有战斗力也不重要，反正，“银枪都”不是打仗的，而是负责反光的……

洞庭湖——马楚政权的北部边境

马希范执政后期，自己的堂小舅子、五溪地区首领彭士愁（即彭士然）率五溪蛮公然反叛。马希范闻讯，立即组织军队（应该没有动用酷炫的“银枪都”，毕竟武器刮花就不拉风了），并很快平定了叛乱。

叛乱平定后，马希范没有大开杀戒，而是参酌前人的统战经验，与五溪各族首领订立盟约，并立铜柱于溪州（故城在今古丈县境内）。这一见证历史的溪州铜柱，历经千年岁月，至今保留在湖南省永顺县芙蓉镇，并于1961年成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马希范与五溪首领订盟约、立铜柱后，彭氏世为首领，直到清雍正年间“改土归流”的施行。马希范此举，为后世民族区域自治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这无疑是他对湖南做出的贡献。

永顺宣慰司用青花瓷碗，永顺县老司城博物馆藏。永顺老司城即彭氏后人所居之地

回溯历史，我们会发现，人是复杂的，我们很难简单地用“好”或者“坏”来概括一个历史人物。就像马希范，礼贤下士却骄奢淫逸，驭下有方却托后失当。马希范有历史功绩，但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的弱点同样明显。比如，亲近胞弟、疏远同父异母的兄弟。

开运四年（947），马希范病逝。临终前，他再次破坏“兄终弟及”的规则，绕过年龄与伦理序位靠前的马希萼，传位于胞弟马希广。这一举措，引起了马氏兄弟间对最高权力的争夺，史称“众驹争槽”——马氏兄弟争夺最高权力，就像马驹抢马槽一般，这个比喻也算十分贴切了。

此后，马家人逐渐失去对全局的控制，兄弟间的争斗，最终引狼入室，导致马楚政权于后周广顺元年（951）被南唐所灭。

五代，衡州窑青釉碗，李昊先生捐赠，湖南博物院藏

本来，马楚的历史，到这里就该画上句号了，可历史却总是充满波折。

马殷生长于中原地区，后虽开创马楚，成为湖南民众心中的“马王”，但毕竟是“新湖南人”。因此，马氏家族始终面临本土势力的挑战与本土化的抉择。这种本土化的倾向，在马楚后期日趋显著，彭士愁及五溪蛮的反叛，便有本土势力的影子。

本土势力与外来势力的冲突，终马楚之世始终存在，却未引起南唐占领军的重视，最终，南唐军队在攻灭马楚后不久就被赶出湖南，湖湘大地，再次由湖南人掌控。

今日长沙的地标：橘子洲毛泽东塑像

另一方面，朗州（今湖南常德）所在的湘西北，开发较早，五代时期，虽然潭州（今湖南长沙）的政治地位上升，但朗州始终拥有相当的政治经济实力。马楚晚期，马氏兄弟的争斗，各自以朗州、潭州为据点，便是一证。

在南唐势力退出湖南后，出身农家的周行逢，最终掌控全局，重新建立起湖南地区的秩序。此后数年里，周氏父子以朗州为中心，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马氏家族的政策与统治，史称“后马楚时期”。

北宋建隆三年（962），周行逢病逝，十余岁的儿子周保权继位。此时，北宋统一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周氏自然无力扭转乾坤，最终，周保权于继位的第二年，举国归降，湖南历史正式进入北宋纪元……

唐，邓俊墓志，1978年益阳赫山庙出土，益阳市博物馆藏。邓俊于安史乱后逝于益阳，算北人南迁定居湖南的先驱

回溯历史，当年，马殷为防备东边的大敌杨吴（南唐），主动选择臣服中原的“事大”政策，并与吴越、南汉结亲。马楚（及后马楚）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抓住大批北方士民南下的契机，为湖南地区创造了丰富的物质与精神财富。

从马氏家族到周氏父子，湖南地区首次成为一个独立政权的核心区域，长沙更是一跃成为湖南的政治中心。在他们身后，湖南作为一级行政区，雏形已现，只待行省制度的确立，湖南省便将正式出现在中南大地上。

至于马楚与后马楚，不论曾经如何风光，在历史尘埃之下总是凄冷的。最后，借马楚文人石文德的一句挽联来告别马楚：

月沉湘浦冷，

花谢汉宫秋。

1949年湖南省人民政府铜印，湖南博物院藏

注：史书对于马楚关键人物的记载有出入，如马殷籍贯、生卒年等，新旧《五代史》、《资治通鉴》各执一说。文中所述信息，暂以《新五代史》为准。

【主要参考资料】

《旧五代史》

《新五代史》

《马楚国研究》

《五代马楚政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