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饭店的创始人董竹君29岁与丈夫夏之时分居，34岁正式离婚，此后漫长的近70年里，她再未有过婚配。晚年，在解释自己离婚缘由时，她曾坦言“当时自己太年轻”。语言间，似乎对离婚有些许悔意，她当真为离婚后悔过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回到她正式签字离婚当天的细节里，去找寻——

1934年秋天，是董竹君与丈夫夏之时分居五年期满，按照事先的约定，她将与他去律所签字离婚。这家律所，是他们共同好友李肇甫所开。因此，去之前，董竹君就知道：李肇甫肯定会为他们做和事佬。

这5年里，董竹君一个人带着四个女儿独自生活，好在，父母双亲也在上海，偶尔还能与她照应一下。但如今时过境迁，父亲病重，自己无钱为他请医，而母亲也在前不久病逝了。

5年里，为了养活女儿们、供她们上学，董竹君做过很多事，也开过纱厂，可因种种原因，纱厂最终关闭了，她还为此吃尽了苦头。

5年弹指一挥间，可对于一个单身带着四女儿的女儿来说，过去的5年里，每一天都极其难熬。如今，她几乎每天都要面临要债人的追债，可那又怎样，这些灾难都没能将她击垮。

人说：当苦难无法将人打倒时，这苦难将使你强大。

此时的董竹君的确与5年前截然不同，5年前，她虽然也曾开过黄包车公司等，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她毕竟没有经受过真正的磨难，而如今，她已是一个经历过风雨的坚强女人。

34岁的董竹君

真正经受过风雨的女人，眼神里会有一种奇异的光，这种光是内心渗透透出的自信、坚韧的外现。见过这种光的人，都不免会为之一颤。

当日的董竹君刻意修饰了容颜，她化了淡妆，她的脸本就倾国倾城，略施粉黛后，面容更是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美感。过去5年的磨难，分毫没有减少她的美貌，反而让她的容貌更具吸引力了。

董竹君到了律所附近后，便让四个女儿在旁边的公园玩耍。大女儿国琼已经17岁了，最小的女儿国璋也已经12岁了，她们都已亭亭玉立。

与女儿们道别，走向律所的路上，她近乎本能地想起了丈夫夏之时昔日与她分别时的话：“你离开我夏之时，如果能在上海活下去，我在我的手掌上给你煎鱼吃。”

这5年来，这段话常在她耳畔响起。每次她遇到挫折想放弃时，这番话就会激起她的斗志。可以说，夏之时与自己分手时，这般带着侮辱意味的话，一直不断鞭策着她。人说“知耻近乎勇”，大抵如此罢。

董竹君赶来律所时，夏之时早已带着三位见证人来到了律所。民国离婚的规定，除了取得父母同意外，还得有证人，昔日文豪徐志摩与原配张幼仪离婚也是找了见证人。

董竹君与夏之时结婚照

董竹君穿着黑罗缎衬绒大衣，深蓝色长裙，蹬着黑色高跟皮鞋出现在律所门口时，夏之时正与李肇甫等人聊天。

见董竹君袅袅婷婷出现，作为证人之一的李肇甫忙起身迎接道：“恭候多时了，今天都来了，这就好，大家好好谈谈。”

董竹君脸上没有笑意，她礼貌地跟着李肇甫进门，坐在了沙发上。夏之时从董竹君进门后开始，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她。可董竹君却并不想看他一眼，她在刻意回避他。

夏之时穿着一身笔挺的蓝色西装，里头是白衬衫，还打着领带，一看便知，他今天是用心收拾过，想给多年未见的妻子留个好印象。

董竹君出现的那一刻，夏之时整个人都怔住了，他没想到：她不仅看起来比以前更美，而且浑身上下还透着一种温柔、坚定感。她比近20年前，他在长三堂子（妓院）初见她时，还要有魅力。

董竹君在长三堂子时所摄

如果那时候的董竹君透着的是一种青春之美，那么此时，她浑身上下散发的则是一种成熟之美。夏之时感觉自己心跳加快，他的视线已无法从她身上挪开。

夏之时对董竹君的爱一直在，他是打心眼里欣赏这个女人的，她有着比寻常女子更大的韧性，她贤良淑德，还很会处事。

董竹君从来不是一般女人，这点，他刚与她在一起时就已经知晓，她敢想敢做，从不怕苦难。最要紧的是，她的魄力有时比男人还要强。

可夏之时毕竟是旧封建的男子，他身上的大男子主义，让他即便再爱一个女人，也总是不自觉地打压女人。他喜欢董竹君身上的光芒，可一旦她嫁给了自己，他就想让她把所有的光芒全部收起来。

如何让一个女人暗淡下来，不停地打压是个好法子。与董竹君结婚的14年里，夏之时总是用自己大男子主义的那一套压着董竹君，直压着她喘不过气来。

大男子主义都重男轻女，只想要多多的男孩，可董竹君一连给自己生了四个女儿，为此，他没少给她脸色看，没少奚落她。连带她生的四个女儿，也经常性被他打压。

董竹君与夏之时全家福

夏之时并不知道：受过教育，且在日本接受过新式教育的董竹君，想要的是平等、互相尊重的婚姻。她曾努力挣扎，想让夏之时改变，可他却对自己给的机会视而不见。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次，夏之时拿出刀追砍她后，她彻底寒心，并终于在此后下定决心离开他。当她带着四个女儿离家出走时，她心里是决绝的。可夏之时却误以为：这个女人是在跟自己耍脾气。

这5年里，为了挽回妻子，他特意不给孩子们出生活费，他就是要让董竹君知道：没了他夏之时，她根本过不下去。夏之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些行为虽确实给董竹君的生活带来了艰难，可也越发磨砺了董竹君的生存意志，并让她越发对自己寒心。

在董竹君看来：5年不管孩子、不出生活费，就是不负责任。这样的男人，不能让她有任何留恋。

夏之时再见董竹君的瞬间，就感觉到她对自己有怨恨，而且很深。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安，相反，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重新把控她。那句话怎么说的：因为爱，才会恨。

董竹君再见夏之时，虽没有正眼看他一眼，但心里已经很不平静，但她努力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董竹君依旧还爱着夏之时，毕竟，是他将自己从魔窟带出来，让她接受新式教育，并让她一步步成为现在的样子。

与夏之时分居的这5年，她能活下来，也多少依赖他给予她的人脉。她对夏之时有感恩，可她不能接受他身上的旧男权主义的习气，尤其他的重男轻女做派。

这5年里，董竹君想通了很多事，其中之一是：无论如何不能走回头路，绝不跟他回四川。在董竹君看来，夏之时的老家四川，形同另一个长三堂子，自己好容易逃出来了，就绝不会再回去。

也是因为早就打定心思彻底离婚，董竹君才会在听到李肇甫那句“好好谈谈”后，很不客气地对他说：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谈什么，而是为了一种结束，一种解脱。”

董竹君的话让一心做和事佬的李肇甫有些尴尬，他看了夏之时一眼，又推着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嘛，既然来了，就好好谈谈吧。毕竟，你们两人走到一起，很不容易嘛。”

董竹君听了李肇甫这话后，反而更加确定自己要和他正式离婚了，是啊，既然走到一起那么不容易，他为何不珍惜自己呢？14年里，她为他生了五个子女，他有真的心疼过自己吗？当年为了在夏家立足，自己经常最早起来，为一大家子准备饭菜，自己为夏家付出的，难道还不够多吗？可自己那些年的付出，他分毫没有放在眼里过。

董竹君喝了口茶，不再说话，她心里对自己道：“我欠他的早已经还了，而那个英雄也已经死了。”

是啊，初见时，他意气风发，一心想着革命。可后来回四川后，他被人陷害失了兵权，从此一步步走向堕落，甚至还长期吸食鸦片。这样的他，怎么会是自己曾经的英雄呢？

夏之时被解除兵权后的颓废，以及他固有的劣根性，让董竹君感到绝望。

见董竹君坚持要签离婚协议，夏之时想要挽留，不过，他挽留她的方式不是软下来去劝慰她，而是依旧用自己打压她的惯用套路，他带着傲慢冷峻的语气道：

“只要你答应跟我回四川，那我就出钱治好你老父亲的病。你不回，那就没钱！”

董竹君听了这话后，立马感觉一股怒气直冲向大脑，但她不想表现出愤怒的情绪。于是，她有些嫌恶地道：“什么都不要说了，离婚吧。”

董竹君无法理解夏之时：都到这时候了，还想靠威胁挽回自己，这怎么可能。夏之时根本不了解这些年她经历了多少苦难，那样苦难时，她都熬过来了，她怎可能为了父亲的病屈服呢？

董竹君父母

一旁的李肇甫头一次见董竹君语气如此决绝，他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其他的三位证人，也都沉默了。李肇甫在董竹君脸上看到了“心死”，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不顶用了。如今，只能期盼奇迹了。

董竹君签字前，对夏之时道：“身为孩子父亲，应该按时寄送生活费和学费，若长期不履行义务，久而久之，孩子们会忘记自己父亲的存在，那将是可悲的。”

接着，她又道：“若她们的母亲出了意外，请孩子父亲念在血缘情分上，将孩子们抚养长大，并让她们大学毕业。”

这话等于是在指责夏之时的不负责任，也是在提醒他：我个人本身，已经不对你做任何期盼了，只要我活着，孩子也不用你管，但若有万一，请你记得自己是个父亲。

夏之时听了这番话后，整个脸都阴沉下来，她当着自己朋友的面数落自己，这让他有些难堪。他忍不住干咳了一声，然后站起了身。

夏之时本想反驳什么，可他又觉得跟这个女人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夏之时居然被这个女人抛弃了，这样的结果，他怎能接受？迄今为止，他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哪个男人被女人抛弃的事。可这样倒霉的事，居然被他碰到了。

夏之时从董竹君决绝的表情里看到了“挽回无望”的事实，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他舒了一口气，故意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在李肇甫事先写好的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签完字后，夏之时像是示威一般地将笔一掷，然后转身离去了，甚至没再看董竹君一眼。

一旁的李肇甫看到这样的夏之时，忍不住摇了摇头，作为朋友，他最清楚夏之时身上的劣根性，但他没想到，到最后一刻，他居然还会用这样的举止来侮辱这个为他生下了五个子女的女人。

董竹君拿起笔，在离婚协议上一笔一划地签上了自己名字。签好后，她将笔郑重地放下。她的庄重，更加衬托出了夏之时的浮夸。一旁的其他证人看了，也感慨万千。

夏之时签完离婚协议后，径直到了附近的复兴公园，他远远就看见四个女儿在草地上玩耍。他已经太久没见过孩子们了，他永远是她们的父亲，可如今，他和她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民国时期的复兴公园

夏之时的心情还未平复，他甚至想：这下离婚了，董竹君会找新的男人，到时候，她们甚至会认那个男人做父亲。想到这儿，他的心情更加郁闷了。他还想到：相比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董竹君那个母亲的光环太甚，她们甚至不会跟他亲近。

是啊，她们在草地上追逐、跳跃，看起来很开心，她们没有父亲依然过得很好。

夏之时终于没有勇气和女儿们打招呼，只默默看了她们一会儿后。大约远远看到董竹君过来了，他怔了一下，并扭头看了董竹君一眼，便加快脚步，匆匆离开了，连头也没回。

夏之时看向他的四个女儿的当口，董竹君也远远看到他在看女儿们。她原想：这么长时间没见，他定会去打个招呼。可结果让她失望了：他竟连上去和她们打招呼的勇气都没有。他什么都不想面对。

借着距离，董竹君才正眼看向了夏之时，她惊奇地发现：这个男人老了，比她想象中老很多，他的背甚至略微有些驼了，而他走路的样子，甚至还有些蹒跚。那一刻，她更加确定：自己的英雄，早已经死了。

看着夏之时离去的身影，她竟似也看到他的余生。她大概能看到，余生里，他将一天天变老，一天天地继续沉沦，直到死神来临。而她那个跟了丈夫的儿子，又将会怎样呢？

董竹君长叹了一口气：那是多么可怕的光景啊。而董竹君面前的，将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离婚时的董竹君，对夏之时有爱，这点，从她不敢看夏之时的细节中，便可窥见。然而，做出离婚决定时，她又是毅然决然的，毕竟，她已在离婚当日确定：她爱的夏之时，早已死了。如此，她在余生定然也不会后悔与丈夫离婚。

离婚后的董竹君，也曾试着去追寻过属于自己的婚姻，她真心喜欢过一个叫陈清泉的男人，他和自己最初印象里的夏之时一样儒雅，且很爱她。然而，他毕竟有妻子。于是，挣扎再三后，她放弃了他。

董竹君的放弃伤了陈清泉的心，而之后他因革命而牺牲的事实，则让董竹君痛苦不已。

中立者为陈清泉

陈清泉之后，董竹君始终有追求者，却并未有合适的结婚对象。所以，她始终孤身一人。她将所有的心力，都投入了她在离婚当年开办的锦江饭店的经营，和自己的革命事业上。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若单纯从一个女人的角度考量：因为婚恋的不完美，哪怕她事业再成功，孩子培养得再好，她的一生也是有缺憾的。

后来的夏之时再婚了，他结婚的时间是1939年，即他们正式分居10年、离婚5年之际。那个女人也很漂亮，她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可从来“除却巫山不是云”，他怎样也不可能对后来的妻子多满意，毕竟，董竹君太过于优秀了。

1950年， 夏之时被错误处决。得知消息后，董竹君将自己关在房中久久不肯出来。想来，那日，她在房中定然将他们所有的过往通通回忆了一遍，而她对他所有的恨，定然也在那天彻底烟消云散了。

此后的董竹君人生依旧充满着波折，这些波折，让她的人生更具传奇色彩了。往后余生里，她一直守着自己的五个子女，还为儿子带了孙辈。

董竹君晚年与子女孙辈

1997年12月6日，董竹君辞世，享年98岁。离世前，她的遗嘱是：第一，墓碑上刻三句话：“我从不因被曲解而改变初衷，不因冷落而怀疑信念，亦不因年迈而放慢脚步。”第二，追悼会上放奏音乐《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

董竹君要求在葬礼上放奏的音乐，正是纪念她和夏之时感情的爱尔兰民歌。而这首凄美歌曲的歌词，正像她离婚当日面对丈夫时的内心独白：

“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地开放，所有她可爱的伴侣都已凋谢死亡。再也没有一朵蓓蕾，陪伴在她的身旁，映照她绯红的脸庞和她一同叹息悲伤。”

董竹君一直爱着的人是夏之时，她深爱这个曾赋予她新生的男人。可世间有的男女就是如此：他们彼此深爱，却已不再喜欢，董竹君对夏之时便是如此。

是什么让他们爱却不喜欢？或许，他们的结局，也在最初相遇时，便已被注定好。

当爱还在，但是已经无法喜欢时，离开是最好的选择。而这种离开，也恰因为：我爱你，爱爱情本身，但决不肯为你和爱情完全放弃自我。

而当一个女人彻底离开男人是为了自我时，尤其这个女人，是如董竹君这样独立自主的新女性时，她们或许会对自己的离开感到遗憾，但绝不会后悔。

就像《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歌词里唱的“谁愿意孤独地生活，忍受人世上的凄凉”，没人愿意，但当它是你不得不做的选择时，你定然会无怨无悔地选择“孤独、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