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的善良超乎你的想像，有一种爱，无私纯粹，你走得很远，它一直在你身边。
1
我十二岁那年春天，他来到了我们家，成了我的继父。父亲在我眼里是神一样的存在，我的父亲高大英俊幽默可亲，能把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讲得妙趣横生。而他呢，瘦弱、矮小、长相丑陋，我真不明白母亲到底相中了他哪一点？
我质问了母亲几次，为什么要给我找一个这样普通的爸爸？母亲总是沉默，后来有一次，在我的追问下，她怒了：“他老实、听话，憨厚，而且还有手艺，如果不找一个这样的人，靠我自己，该怎么养活你？！”
我哑口无言，躲进了小屋，目光清冷，在模糊的泪光中，我仿佛看见了父亲，他站在天堂的那一端向我微笑。如果父亲没有离开我们，母亲是不会选择他的，我明白了母亲的妥协，因为现实的无奈，我们每个人都要向生活低头，不是吗？
母亲考虑了我的感受，我不用管他叫爸，我只管他叫舅，而舅我也是很少叫的，和他交流时我多半使用表情和肢体语言。我的冷漠丝毫不影响他对这个新家的热情，他很快“喧宾夺主”了。家里的电饭锅坏了，他用几分钟就修好了；我的床已经“吱哑”了一个世纪，他几锤就把它砸“安静”了。他会做饭，炒的菜让母亲赞不绝口；母亲有腰疼的毛病，有了他，母亲不用找人按摩了，母亲说他的手法赛过专业的师傅。我的家就像一艘在人世的风雨中飘摇的小船，他如一个出色的舵手，重新把它拉向了正常的轨道。我在心里暗暗佩服他的能干，却不愿意接近他，他无论多么能干，都不是我的父亲啊。
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一个下午，校运动会正在热火朝天地举行。老师突然喊了我的名字，她说我爸爸找我，我心里一惊，爸爸已离开我好多年了！我离开座位，抬起头，看见了他，他正举着一大瓶可乐，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硬着头皮走到他跟前，他把可乐塞到我手中语气温和：“你妈说今天你开运动会，我知道你一定口渴，所以……”
他走了，我回到座位，抚摸着可乐瓶，心竟然很沉重。一个声音在我耳边炸响：“孙小雅，老田头怎么成了你爸爸？他是明水街口的修鞋匠啊，他无儿无女是个老光棍啊！”喊话的是我平常避之唯恐不及的“淘气包”大强。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四周混浊的空气向我涌来，我几乎无法呼吸了。同学们在窃窃私语，几天前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撒了谎，我说我的爸爸是大学老师，他博学多才……好不容易捱到运动会结束，我逃似的跑回了家。
他又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汉堡包，我愤怒了：“为什么，你要到学校看我，为什么你要自称是我的爸爸？！你知不知道，你根本不是？你不配！”
他倒退几步，手颤抖着，汉堡掉到地上。母亲冲了出来，她狠狠地训斥我，让我向他道歉，可是我没有。我小心地用一件虚荣的外衣包裹了自己，今天他无意中扯掉了这件衣服，使我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错的是他！
很深很深的夜里，我听到了他和母亲的聊天，他的语调是缓慢的：“错的是我，我应该事先通知小雅……我能理解她……她还是个孩子……对你们娘俩我始终很感激，以前我一个人生活无依无靠，是你们给我一个家呀……”
屋外，蛐蛐儿的歌唱此起彼伏，我裹紧了被角，泪水流了出来。
2
我们原本就很遥远的距离又进一步拉开了，在面对我时，我能感受到他的谨慎和小心翼翼。每天放学，我都会经过他的修鞋摊，他不再抬头看我，而是急忙把头低下，似乎是在向世人证明，他并不是我的爸爸。
日子缓缓流过，转眼间，我已经是一名高中生了，我长大了，告别了曾经的单纯和固执，对他也有了更深的认识。他虽然各方面远不如我的亲生父亲，可是单调绵长的岁月却证明了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那天，我站在了他的修鞋摊前，他正忘我地忙碌着，我轻轻地说：“舅，回家吧，天都快黑了。”他的手悬在空中，眼睛里起初是不解然后是惊讶接着是发自内心地欢喜。我帮他推着车，慢慢地走着，把这个喧嚣的城市渐渐抛在了身后。在某个我望向他的瞬间，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这个平凡的背有点佝偻的老头，其实就是我的父亲。
那晚，他多喝了二杯，他说他今天特别高兴，母亲不明白，可是我明白。
高三上学期，母亲身体出了状况，只能呆在家里，家庭生活的重担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我觉得我的未来也模糊不清了，他会一直在吗？他能坚持多久？高三下学期，他突然变得神秘起来。每天修鞋回来吃口饭转身就走，具体干什么，母亲问他也不说。
邻居李姨神秘兮兮：“听说他最早的相好就住在建设街，你现在生病了，他是不是……”，李姨意味深长，母亲的脸色沉了下来。到底李姨说的是否属实，只有亲自查证才能知道。
8点的建设街嘈杂、喧闹，我在一家超市门口发现了他，站在一群壮汉中间，他显得那么渺小。一辆长长的集装箱运货车停下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他和其他人一起跳上了车，扛起了一件货。由于年纪的原因，他总是跟在队伍的后面，看得出他很卖力，甚至都没时间擦脸上的汗水。一个又一个人从我身边走过，没有所谓的相好，只有一群肩上扛着家庭与责任的汉子在不停奔跑着，那是震憾我心灵的生命之美！
10点，他回来了，母亲责怪他，为什么偷偷跑出去扛活，而不告诉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他害怕母亲不同意，小雅快上大学了，一定需要很多钱，而他修鞋挣的钱毕竟有限……
我躲在小屋里泪流满面，虽然我已经隐隐地知道了真相，可是当真相摆在我面前，我依然无法承受心灵受到的最温暖的撞击。
那天晚上，我暗暗发誓，努力再努力，将来给他和母亲一个好的归宿。
3
高考，我如愿以偿考进了一所重点院校。教中文的老师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太，我们都很喜欢她。
那天，在课堂上，她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女孩，从小就失去了妈妈，在女孩10岁时，爸爸为她找了一个后妈。起初女孩是讨厌后妈的，不懂事的她经常和后妈吵架。时间慢慢流逝，女孩长大了，她开始理解后妈，和后妈的关系也拉近了，人前人后女孩不再称她为“她”，而是管她叫“小姨”。在女孩27岁那年，正在外地工作的她突然收到了后妈病危的消息，她放下一切，急匆匆赶回家。后妈撑着最后的力气让女孩满足她一个要求，女孩极疑惑，她以为后妈会有什么重要的临终托付，可后妈的要求却极简单，她只想让女孩叫她一声“妈”。女孩被震撼了，后妈知道自己不是妈，这么多年她一直努力想成为真正的妈，这是她藏在心里的梦想，而在临终时，她想实现这个梦想。女孩含着泪水叫了好几声“妈”，后妈脸上带着笑意终于闭上了眼睛。讲到这里，老师眼里泪光闪耀，她告诉同学们，故事中的女孩就是她，她没有想到，在她看来，无关紧要的称谓竟一直是后妈一生的渴望！老师最后说，有些爱不能埋在心中，爱也需要表达，不要不在意那简单的一句称呼，那可能会成为你一辈子的遗憾。
我的眼前浮现出他黝黑的脸，他已经完美地诠释了父亲这个角色，而我连一个合理的称谓都不能给他！
十一假期，刚下火车，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熟悉的街口却没有他熟悉的身影。母亲说，他去广场附近了，那里生意更好。
我在广场边上的石柱旁看到了他，他被几个人围着，低着头。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老头指着他说：“这里修鞋的生意都是我的，你来凑什么热闹？你不知道先来后到吗？”另一个中年人喊起来：“我认识他，他在明水街，无儿无女的，现在替人养闺女，听说那闺女连爸都不叫他一声呢，哈哈……”
我再也忍不住了，挤到他身边，我拉住了他的手正视着围观的人说：“他有孩子，我一直是他的女儿，他也一直是我的爸爸！”我大声地管他叫着“爸爸”，他的眼角涌出了泪水，腰板也挺直了，不停地答应着：“哎……”
晚上，我把他的照片发在了朋友圈，我这样写道：这个人，以前我一直管他叫舅，我一直把“爸”叫成了“舅”，今天，以后，乃至永远，我都会叫他爸爸，我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他却用另一种方式解读了“爸爸”这个美好的称呼，他是一个好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