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安徽合肥，半汤温泉养生度假区，漆皮脱落的路牌。南方周末记者 姚羿 摄

晚秋的巢湖，正值枫红橘黄，冷热宜人的好时节。毗邻巢湖的知名景区半汤温泉养生度假区却游客寥寥，园内随处可见入侵野草一枝黄花，村道屋舍掩映在落叶杂草中。

漆皮脱落的“国家级旅游度假区”路牌、墙上泛黄的各界要员合影，都在提醒着这里往日的辉煌。半汤温泉养生度假区（以下简称度假区）是安徽省首个国家级旅游度假区，曾因三瓜公社、半汤温泉、郁金香高地等主题景区名噪一时，吸引了数以千万计的游客慕名参观。

尤其是曾作为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典范的三瓜公社。据媒体报道，因较好融合了农旅、文旅和商旅，带动当地农村发展，三瓜公社曾获评全国旅游扶贫经典案例。

如今这里却门可罗雀。一年多以前，安徽巢湖经济开发区管理委员会（下称安巢管委会）通过文件向上级政府陈情：三瓜公社作为度假区的核心文旅产品，是影响国家级旅游度假区复核验收的关键，其大面积停业对度假区的整体形象造成了严重影响，如果短期无法盘活，安徽省首个国家级旅游度假区存在被摘牌风险。

2024年11月20日上午，在度假区的一间会议室，安巢管委会与开发商就如何解决三瓜公社面临的问题进行激烈讨论。

这个昔日政商合作的明星扶贫项目，何以成为明日黄花？

三瓜公社位于安徽省合肥市巢湖经济开发区半汤街道的汤山村。十年前，中央启动脱贫攻坚战，凋敝贫困的汤山村也成为当地政府重点关注对象。

李铭十年前曾在安巢管委会任职，他回忆，因半汤拥有天然的冷热温泉，2015年前后，合肥巢湖经济开发区（2018年更名为安徽巢湖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原主任王爱华打算以温泉为依托发展旅游，以带动当地脱贫。当时专家建议，这项工作需引入企业，才能发挥市场活力。

蚌埠商人刘浩，成为政府选中的帮扶者。当时43岁的刘浩不仅是当地龙头企业安徽淮商集团董事长，还是蚌埠市政协委员、蚌埠市工商联副主席，为响应全国工商联、国务院扶贫办“万企帮万村”行动的号召，他也在寻找帮扶标的。

“她（王爱华）给人的印象是，清楚汤山村有多少棵板栗树，也熟悉村里的每一条路，让我觉得这个人在这件事上是认真的。”刘浩回忆，他在合肥拓展事业时偶然结识了王爱华，但对跨区跨领域创业颇有顾虑，是王对此事的态度，让他放了心。

体面的入局理由之外，亦有现实的考量。当时淮商集团经营业务以连锁超市、药店、酒楼为主，在蚌埠下辖的怀远县已经日趋饱和，而城市电商方兴未艾。汤山村可以试水农产品电商化，打造从田间到城市的销售渠道，这既能带动村民致富，也能反哺实体商超。

双方相互了解数月后，安巢管委会于2015年5月20日到蚌埠对淮商集团进行了最后考察。“淮商集团对考察的接待很专业规范，工作人员的业务讲解恰如其分，领导们都很满意，当天就签约了。”李铭说。

汤山村总人口约2000人，辖11个自然村。据双方投资合作协议，刘浩掌舵的淮商集团拟在未来三年，以不低于3亿元的投资，在汤山村下辖的东洼村、倪黄村、大奎村，围绕民俗、文化、旅游、餐饮、现代农业、电商等多领域进行建设开发和经营。

安巢管委会负责项目在投资发展过程中的办公场所、资金融资、基础设施建设、落户帮助、行政事务办理等方面给与服务、支持和管理。据安巢经开区相关文件，该项目总体规划面积12.6平方公里，相当于两个西湖。

“扶贫很难赚到钱，旅游（开发）也是。”在全国多地经营乡村民宿的顾海说，为了带动企业扶贫的积极性，平衡企业在扶贫上的投入，地方政府通常会遵循“行业默契”来操作：另外划拨一块土地，以较低的价格出让给企业，企业用该土地的开发收益来弥补扶贫支出。

刘浩介绍，安巢管委会亦遵循了上述“行业默契”，承诺将汤山村一块137亩的建设用地给他做投资平衡。2024年11月20日，南方周末记者见到的一次磋商中，当刘浩提及土地平衡事宜，安巢管委会相关负责人并未否认。

条件谈拢后，投资建设随之火热推进。在政策绿灯、专家建言的加持下，刘浩关于三瓜公社的扶贫建设蓝图逐步落地。“在巢湖方言中，东洼听起来像冬瓜，所以我就按照互联网公司起花名的习惯，把三个开发村分别叫做冬瓜、南瓜、西瓜，三瓜公社就这么来的。”刘浩说。

按规划功能，三瓜公社中的三瓜分别是冬瓜民俗村，用以展示巢湖地区的农耕文明和江淮地区的农村工艺；西瓜美食村，重点解决游客的食宿问题；南瓜电商村，按照“三农+电商”的方式，打造环巢地区的农产品电商集聚地及全国电子商务创业基地。

微信公众号“三瓜公社”的视频中，昔日的半汤温泉养生度假区游人如织。视频截图

李铭介绍，扶贫的底层逻辑是“授人以渔”，核心是使农民的劳动型收入占比不低于60%。所谓劳动型收入，包括农民种地养花、做产业工人等。“农民不能仅靠拆迁补偿款致富。”

“当时村里没有年轻人也没有钱，只有一些农产品和一些破旧老屋。旅游一年满打满算只有120天，游客短期难以‘复来’，而农产品可以多次复购，具备持续造血能力。”刘浩介绍，三瓜公社用农村电商作为扶贫的产业基础，以旅游带动农产品的线上线下销售，助力一二三产业融合，同时促进旅游和农产品销售的相互赋能。

刘浩的扶贫理念恰好与2015年前后中央的脱贫攻坚、三产融合、电商扶贫等政策精神契合，三瓜公社也成为一块试验田。

蓝图落地的第一步，就是改造村容村貌。李铭介绍，为保证改造顺利，安巢管委会以征迁补偿的方式动员本地农民迁出，淮商集团在此基础上投资改造。当时媒体报道，三瓜公社是按照“把农村建设得更像农村”的农村建设理念，以“不砍一棵树，不填一口井，不掩一口塘”的环保原则，将原来破旧的农舍改造为一家家商铺。

同时，淮商集团还将本地各类农产品，依据地方特色进行品牌化。比如，依托当地少见的冷暖温泉，打造出温泉花生、温泉茶叶、温泉鸡、温泉蛋等产品，使常规的农产品因品牌赋能而溢价。如温泉花生，就由原来的每斤2元涨到超过20元。

李铭认为，三瓜公社改造和运营后，本地村民不仅可以获得拆迁补偿，耕种的农产品也可通过电商销售打开销路，还能以产业工人的方式参与到三瓜公社的文旅服务。

三瓜公社纪实作品《旅游，重塑乡村》写道，三瓜公社也成为了本地年轻人返乡创业的理想之地。至2017年，三瓜公社吸引了返乡创业的本地年轻人近三百人，外地创客二百多人。

刘浩深谙知名度是品牌溢价的基础。“那时候流行发朋友圈，我就鼓励员工和游客发朋友圈传播三瓜的地标景色，很快招揽了一些本地游客。”据安巢管委会数据，度假区2016年接待游客约300万人次、2017年约500万人次、2018年约720万人次。

游客中不乏官员政要的身影。“三瓜公社最早让电商扶贫由理念变为了现实，并且很成功，当时很多地方不知道怎么在农村做电商，或者尝试了也没做好，三瓜公社提供了范例。”中国社会科学院信息化研究中心原主任、商务部电子商务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汪向东说。

安巢管委会凭借三瓜公社获得多项荣誉。2016年以来，三瓜公社获得安徽省先进集体、中国最美特色小镇十强、国家农业产业融合发展示范园、全国“合作社+农户”旅游扶贫示范项目等诸多荣誉。

刘浩回忆，2016年，原国家旅游局相关领导实地考察后，对三瓜公社在扶贫和乡村建设方面取得的成绩给与肯定，并要求将实践经验编撰成册。2017年底，《旅游，重塑乡村》一书付梓，上述背景被录入序言，该书也被当做乡村振兴的参考读本向全国推广。

同年，安巢管委会向原国家旅游局申报国家级旅游度假区。李铭曾参与申报工作，他介绍，为发展文旅，在半汤温泉的基础上，安巢管委会在2014年前后打造了4A级景区郁金香高地，但未成气候，随着三瓜公社的落地发展，景区初具规模。他认为，半汤温泉养生度假区之所以获批国家级，三瓜公社起到核心作用。“在中国，温泉常见、田园风光也常见，三瓜公社成为链接了这些要素的纽带。”

2024年11月，安徽合肥，半汤温泉养生度假区的铭牌。南方周末记者 姚羿 摄

在政经领域，通常将难以预测，但突然发生时会引起连锁反应、带来巨大负面影响的事件称为黑天鹅事件。对于刘浩和三瓜公社来说，王爱华的落马就是黑天鹅事件。

2017年7月，王爱华因涉嫌严重违纪被查，正在火热发展的三瓜公社和度假区也陡然速冻。“王爱华出事后，因为一时没有负责人，需要商量的事只能搁置，另外需要政府审批的土地、房屋建设、项目申报等都不能推进。”刘浩说。

在体制内浸淫多年的李铭深知，刘浩的遇冷是一种必然。据其介绍，王爱华出事后，她主导的项目其他人不敢沾手，继任者也缺乏支持的积极性，“即便王爱华不出事，对于一些人而言，在别人的功劳簿上续笔不如创造自己的成绩”。

对三瓜公社来说，始料未及的还有违规罚没。自2017年开始，由巢湖、合肥两级国土资源局（后并入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开具的违法用地认定以及处理意见函就时常下达，仅2017年的违法用地就多达19处。

一份巢湖市国土资源执法监察大队2018年1月开具的告知函记载：2017年卫星遥感检测图斑显示，三瓜公社在2017年5月-8月期间，在半汤街道违规建设12处，检查大队予以行政处罚，未及时整改的将被认定为违法用地。

“三瓜的所有建设都是在管委会的同意下开展的，违法用地的责任主体不在企业。”刘浩辩称。在刘浩看来，未批先建、边建边批是当时政企合作的一种共识，只要政府同意，不必拘泥于具体的行政审批手续。

刘浩自证“合规”的文件，集中在2015年至2017年初，多由安巢经开区下属的建设发展局、经贸发展局、半汤街道以及环境保护局开具，显示三瓜公社所在的自然村土地属性为集体建设用地，符合规划要求和产业建设要求。

实际上，依据相关法规，所有项目都要先批后建，而土地的合法审批单位一般是属地的国土部门，这意味着，刘浩上述凭据证明力存疑。

李铭透露，在当时，不仅三瓜公社的土地使用存在问题，开发区也存在，“2017年国土资源部门反馈的卫星图斑问题共有二百多个”，相关责任人也因此被问责。

“因违规用地和非法建设的问题，一共拆除和罚没了三瓜公社上亿的资产，不仅导致已开发项目不能正常运营，还需要再去筹钱。”刘浩说。

安巢管委会的变化，一度让他萌生退意。2017年11月，三瓜公社向安巢管委会书面表示：三瓜公社已超额完成投资计划，并取得了系列成绩，要求安巢管委会兑现此前约定承诺。

但在当时，正逢中央提出乡村振兴战略，国家级旅游度假区也获批在即。“从中央到省市的领导都在鼓励我，说三瓜是个优秀的项目，让我好好运营，不要被外围的情况影响。”刘浩说。

另一方面，安巢管委会也未放弃三瓜公社。2017年11月20日安巢管委会的会议纪要显示，安巢管委会要“做大、做强、做精”三瓜公社和度假区，此前的行政审批问题也被提上议程，并强调“新建项目必须严格遵守行政审批程序”，获批后才能建设。

拴住刘浩的，还有那块137亩的平衡土地。“当时新的一把手没来，管委会的人既没有指标也无法兑现承诺，我只能一边推进手上的事一边观望，不希望自己前期的投入都打水漂了。”

顾海认为，在政府承诺未兑现时，刘浩因闪光灯聚焦的诱惑，难舍前期投资等因素未能及时止损， 缺乏与政府博弈的“智慧”，这为其后来深陷桎梏埋下伏笔。

2024年11月，三瓜公社中的南瓜电商村空无一人。南方周末记者 姚羿 摄

为通过国家级旅游度假区的审批和验收，安巢管委会和刘浩依旧按相应指标不断完善景区的软硬件。

据安巢管委会相关文件，2017年-2019年，度假区游客接待量分别是500余万、720余万、680余万人次。三瓜公社也在2017年-2020年间，收获了中央到地方的四十多项荣誉，其中有5项是相关国家部委授予的。

度假区欣欣向荣，刘浩的资金状况却日益艰难。“最初（淮商）集团测算的资金投入上限是3亿元，按照三年期逐步释放，能周转过来。但后来申报国家级旅游度假区和安徽特色小镇，资金投入滚雪球，缺口也越来越大。”

三瓜公社原财务负责人介绍，直到2020年，景区才在周末对停车场和郁金香高地试行收费，此前都是免费，游客食宿产生的收入，到中后期才能勉强覆盖日常运营成本。三瓜公社建设资金，主要来自淮商集团输血、政府补贴、银行贷款以及部分社会融资。

其实在建设投入上，政府亦有大量资金支持。2023年8月，安巢管委会面向上级部门的书面材料中提到，自2016年以来，安巢管委会共支持三瓜公社11.2亿元（不含拆迁安置费用），其中基础设施约8亿元，各级政府奖补1.2亿元等。

到2019年，刘浩的财务运转开始全方位拉响警报。他回忆，因淮商集团财务数据惨淡，2019年，部分银行对公司采取了抽贷、断贷的举措，这不仅导致企业无法继续通过银行融资运营，还要面临巨大的还款压力，转而加大民间融资，但民间借贷利息颇高，“每个月光是还息就要几百万元”。

“此前淮商集团为了上市曾经向员工融资，也曾经向社会融资，后来实体商超呈下行趋势，上市计划被迫中止，还调整了运营方案，关停了一些大型商超，改为社区便利店，其间还要不断给三瓜公社输血，多重原因导致了流动性危机。”淮商集团一名原中层透露。

前述土地审批手续的缺位，也加剧了企业融资的困难。按照当时土地管理法等规定，城市范围内的集体所有土地，经依法征收转为国有土地后，土地的使用权方可有偿出让。而三瓜公社的开发建设，大多在集体建设用地上，带来了资产确权的隐患。

“这些建筑严格说都是违法的，即便不追究，三瓜公社也没有所有权。”李铭说，这意味着已经建成的固定资产，无法成为三瓜公社的合法资产，也就不能被其用来抵押融资，公司只能靠大量自筹资金来推动项目。

2019年7月，三瓜公社向安巢管委会的求助报告中提到：三瓜公社的经营性收入无法维持企业正常运转，企业处在破产边缘，急需流动性补充，恳请管委会帮助解决三瓜公社的短期流动资金困难。

新的安巢管委会主任到任后，也曾想方设法为企业纾困。2018-2019年的多份会议纪要显示，安巢管委会计划加快合法变更土地性质，重申新建项目必须严格履行报批手续；由地方国资控股公司以担保、注资、垫资等方式助力三瓜公社融资；承诺尽快以招拍挂方式出让137亩“平衡”用地。

但会议纪要到落地尚有距离。“确实提供了1亿多的贷款担保，但是平衡地块的划拨问题，直到今天也没有落地。”刘浩说。

2020年初，新冠疫情暴发，这让本就流动性紧张的三瓜公社雪上加霜。“一点收入都没有，但是员工还得养，园区也要维护。”刘浩担忧，淮商集团可能被拖垮。

2024年11月，三瓜公社中的冬瓜民俗村，一家店面上了两把锁。现场工作人员介绍，一把是三瓜公社的，一把是度假区的。南方周末记者 姚羿 摄

重重危机叩门，与安巢管委会的沟通未能达到预期后，刘浩开始自己想办法。2020年3月，安徽省官员到三瓜公社督促复工，刘浩趁机反映三瓜公社的流动性困难；同年5月，在国家发改委组织的全国十大小镇座谈会上，他亦痛陈民营企业融资难。

除了向外求助，刘浩也在找办法扩大融资渠道。早在2019年底，三瓜公社就用安巢管委会承诺出让137亩地的会议纪要，与上海城房科技有限公司谈合作，打算以出让三瓜公社10%股权的方式融资，待平衡土地招牌挂后，双方再进行合作开发。“其实就是希望对方能买下这块地，赶紧融资解套，以解燃眉之急，当时上海城房预付了5000万元。”刘浩说。

向外呼救确实起到了一定作用。刘浩介绍，安徽省主要领导视察后，安巢管委会以三瓜公社为核心向国家发改委报批了非标专项债。刘浩提供的微信聊天记录显示，2020年3月14日，国家发改委相关工作人员向刘浩反馈，项目报批已通过。“这笔专项债最后发行了多少，用到了哪里，我不知道。”刘浩说。

不过，根据国家财政部官网公示，2020年安巢经开区确实申报了非标专项债，但项目名称为“合巢高端制造产业园”，拟申报8亿元，2020-2023年分期发行，其中2020年的3亿元非标专项债已经拨付相关投资公司。

在前述座谈会上的陈情，亦有积极反馈。“经有关领导引荐，央企背景的中交海投公司当时正在寻找可以打造文旅康养项目的合适标的，三瓜公社也需要实力强大的战略投资人来纾困解危。”刘浩介绍。

据2020年至2021年的相关协议，中交海投计划在三瓜公社的基础上投资200亿元发展文旅康养，但合同上的各合作方却经历了淮商集团与中交海投——安巢管委会与中交海投、三瓜公社——安巢管委会与中交海投的变化。

对于协议中的变化，刘浩解释：“中交海投引入后需上报管委会，管委会建议三方一起合作开发，但到2020年11月时，安巢管委会主任调任，几个月后新来的领导建议我退出，按照评估后我实际投入的资金并购三瓜，由管委会与中交海投直接合作。”

与刘浩的说法相佐证的，除了前述协议，还有彼时刘浩与安巢管委会若干领导的微信聊天记录。对话显示，2021年12月，安巢管委会主任获悉有施工方向属地信访局反映三瓜公社拖欠工程款，刘浩恳请领导敦促相关部门尽快推进并购三瓜事宜。另有相关负责人与刘浩商讨挑选适格的评估机构。

评审结果出来后，刘浩需要移交资产，退出三瓜公社。2021年年底，在向安巢管委会移交资产过程中，刘浩因为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被怀远县执法部门采取强制措施，其名下的公司资产也被司法冻结。中交海投的战略投资、安巢管委会的并购均被迫中止。

据怀远县人民检察院起诉书，2012年至2021年，淮商集团及刘浩在怀远县先后以经营淮商超市、投资巢湖的三瓜公社等为由，以月息1.2分至2分（年化率24%）向总计四百多人的内部员工和社会公众吸收资金约3.11亿元。检察院核实，这些资金主要被用于公司投资经营。

司法审计显示，2013年至2021年，刘浩和淮商集团向三瓜公社及其关联的三家公司共转出约1.46亿元。2022年9月，怀远县人民检察院决定对刘浩采取取保候审。

安巢管委会在向上汇报时，将三瓜公社的困境主要归咎于淮商集团涉案，具体为：2020年底由于淮商集团大量举债无法清偿，产生大量诉讼案件以及其他不安全因素，导致三瓜公社经营出现问题，加之受新冠疫情影响，造成项目运转困难至停业。至2023年中，三瓜公社合计负债4.27亿元。

2024年11月双方磋商时，分管度假区的安巢管委会相关负责人表示，刘浩为三瓜公社作了不少贡献，但囿于历史问题和刑事案件，致项目停摆局面，双方的首要任务是对三瓜公社清产核资，待厘清问题后再寻找具体盘活路径。

而刘浩认为，当务之急是蚌埠、合肥两地政府就淮商集团及刘浩的非法集资情况进行磋商，在相关资产处于司法冻结的情况下，其它盘活的努力都是徒劳。

2024年11月，一家餐饮店的灯笼倒落在废弃物品堆里，上有“三瓜公社”字样。南方周末记者 姚羿 摄

刘浩失去自由的9个月里，三瓜公社发生了不小的变动。三瓜公社原财务负责人介绍，刘浩涉案后，中交海投的战略投资不了了之；2022年初，安巢管委会解散了三瓜公社的运营团队。至2024年11月南方周末记者走访时，三瓜公社已经全面停业近三年。

取保候审后，刘浩希望盘活三瓜公社、筹措资金返还债权人借款。2022年11月18日，刘浩与安巢经开区控股的东鑫文化旅游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东鑫旅游）签署了盘活协议：双方同意围绕股权收购及预重整等意向，尽快开展针对三瓜公社的尽职调查和清产核资。

协议双方共同委托了第三方审计机构对三瓜公社及其关联公司进行审计。刘浩称，东鑫旅游负责人承诺以三亿元对价包干所有资产，但在审计结果正式出台前夕，东鑫旅游负责人因涉案被查，随后安巢管委会相关负责人否认了东鑫旅游负责人的承诺。

2024年11月，在与安巢管委会磋商时，刘浩重提上述盘活计划。但安巢管委会相关负责人表示，清产核资的目的是厘清资产、负债和权益，并非为了收购三瓜公社，对东鑫旅游负责人的承诺未作回应。双方因此发生激烈争吵。

近两年，刘浩为具体的条件约定僵持，而政策风向已悄然生变。顾海在皖有多个农旅项目，熟悉地方的政商环境，据其透露，当地可能“想把这里（三瓜公社）收回，改为发展工业经济”。

“对于合肥来说，发展的重心从来不是文旅，而是工业、科技。”李铭说。公开资讯中，安巢管委会2021年到任的主要负责人，在其任职的一年半里，多次在会议上强调要招商引资、腾笼换鸟，深耕科技创新领域，优化产业结构。

2022年11月底，安巢管委会主任再次调任。一名接近管委会领导班子人士近日在谈及三瓜公社时感慨：“历届管委会的主要领导任期太短，一任一个思路，不然项目（三瓜公社）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项目越拖越不值钱。”

2021年，中国的脱贫攻坚战取得全面胜利。中央提出乡村振兴战略。“（乡村振兴）是一个常态化工作，但脱贫攻坚是非常重要且紧迫的。”华中地区一位县域乡村振兴局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十年跌宕，这个始于乡村扶贫的项目，曾在政府、企业和专家通力合作下带动一方百姓脱贫，短暂地打造了一个理想乡村模型。受地方主政官员落马、企业现金流断裂、政策变化等因素影响，三瓜公社逐渐羸弱。

回顾三瓜公社的往日辉煌，汤山村的老村民充满了惋惜：“瓜叔（村民对刘浩的昵称）把我们这整得挺好的，以前路边都是花，节假日人山人海的，车都停不下……还是希望有人再把这里搞起来。”

（李铭、顾海为化名，南方周末实习生肖林蕊对本文亦有贡献）

南方周末记者 姚羿

责编 谭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