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进贾府时,贾母吩咐请姑娘们来,“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环,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三姐妹一起出场,迎春虽然没有探春那么亮眼,但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也是个让人觉得非常舒服亲切的姑娘。之后宝玉黛玉就和三春一同住在贾母的院子里,书里写“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这时候黛玉和宝玉同三春相处的时间应该是很多的。
但到了前八十回快结束时,贾府过中秋节,“原来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觉。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不似当年热闹,又提宝钗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等语,不觉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泪。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也便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着恼,无暇游玩。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只剩了湘云一人宽慰他“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他们不作,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
湘云之前经常怼黛玉,闹点别扭,但这时候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却掏心掏肺劝慰林黛玉,还提出联句转移林黛玉注意力,不可谓不贴心。反而迎春惜春两姐妹,也是一同长大的,为什么素日不大甚合呢。其实后来迎春惜春尤其是迎春不止是和黛玉素日不大甚合,而是和园中其他姐妹还有贾宝玉都不太亲近。
林黛玉刚进贾府时,和贾宝玉一个住碧纱橱内,一个住碧纱橱外,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到了周瑞送宫花的时候,书中写“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之后周瑞送宫花给林黛玉时,宝玉正在黛玉房里玩,显然黛玉和宝玉早已经有了各自的房间了,但两人同随贾母起居,比别人关系更亲密些。“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
这时候的贾宝玉还是个孩子,作者说他“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似贬实褒,是称赞怜惜他天真纯良,一片赤诚。贾府不是个温暖的大家庭,内部矛盾丛生,嫡庶之争,大房二房的矛盾都很尖锐,但孩子们天天一起玩,感受不到大人的明争暗斗,尤其是贾宝玉这样被大人娇宠的懵懂孩子,对所有兄弟姐妹都是一意对待,并无区别。对黛玉也不过略熟些。但随着年龄渐长,经历的事情越多,略懂人情世故后,就逐渐有了亲疏之分,这也是很多兄弟姐妹的宿命。
有人说三春因为嫉妒黛玉得到贾母宠爱,所以与黛玉关系不好,其实不是,那也太小看了贾府的这三位千金小姐。境况相似的朋友姐妹间才容易嫉妒,比如湘云吃黛玉的醋,是因为她们同样父母双亡,寄住贾府,湘云先来,黛玉后来贾母宝玉却与黛玉更亲厚,湘云免不了心理失衡。同样宝钗来了后,也是寄住贾府,两人才貌相当,黛玉也免不了吃宝钗的醋。三春与黛玉境况不同,黛玉虽受贾母宠爱,到底是寄人篱下,三春是在自己家,底气远胜黛玉,犯不上嫉妒黛玉。她们要比也是自己内部比,比如贾母偏疼探春不疼迎春,邢夫人就不高兴。
再则,惜春是宁国府唯一的嫡小姐,她连自己的嫂子都敢怼的下不来台,性子孤傲我行我素,探春聪明阔朗大气,迎春性子平和,众姐妹得了元妃的赏赐,独她未得,她也自以为玩笑小事,并不在意,更不是会争宠的人。迎春惜春与宝玉还有众姐妹愈行愈远的原因,主要还是年龄渐长,面对的现实因素越来越多。
搬进大观园之后,有次贾宝玉林黛玉闹别扭,贾宝玉哄林黛玉的时候说“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
贾宝玉这番话固然是哄妹妹的,有夸张和反话在里面,但这时候的贾宝玉确实有了亲疏之分,对别人不再是一意对待,毫无区别了。就在贾宝玉对林黛玉说这番话之前,他刚和探春聊完天。探春说两人三天没见面了,自己攒了点钱,托宝玉出去逛时再给她带点东西,自己像前番一样做双鞋子给他穿,比之前的还加功夫。
贾宝玉不是很起劲,表示没什么好东西值得买,而且小厮们也能带,非常委婉地拒绝了探春再给他做鞋,一是贾政不自在,二是“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赵姨娘不止抱怨探春给贾宝玉做鞋子,她还说歪话,探春托贾宝玉带东西,她说贾宝玉使了探春的钱。
赵姨娘的闲言碎语无疑影响了兄妹关系,所以贾宝玉才伤感地和林黛玉说“虽有两个,但和他是隔母的”。
贾宝玉和探春之所以关系还好,还是因为探春聪明,积极向王夫人和贾宝玉靠拢“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并说赵姨娘“忒昏愦的不象了”。但即使如此,贾宝玉和探春也没有和黛玉湘云那样亲厚,不过比起迎春惜春又好多了。他们毕竟是亲兄妹,探春又于社交上比较积极热心,不像迎春惜春,迎春懒散老实,惜春年幼孤僻,再加上关系疏了一层,越发疏远。
其实迎春惜春一开始并不是那么没存在感。二十二回,一家人聚在一起猜灯,贾母高兴,命给贾政倒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给贾政送酒的不是探春这个亲闺女,而是迎春这个年龄最大的女孩,当时大房二房并没有多少矛盾,在一大家子面前,迎春也敢于主动表现,一家人其乐融融。
二十七回芒种节时,大观园里祭饯花神,迎春和众人玩耍,还调侃林黛玉“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三十一回湘云来的时候,大家调侃她淘气,迎春也笑着说她:“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探春建立海棠社时,也没落下这个姐姐,一并邀请了迎春惜春,做海棠诗时迎春限韵,惜春监场。做菊花诗时,吃了螃蟹后,“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几次姐妹聚会,迎春惜春都有出场的,而且迎春的精神状况都颇为放松愉悦。
迎春变化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是贾赦邢夫人要纳鸳鸯为妾那次,贾赦邢夫人激怒了贾母,大房二房的矛盾公开化,让迎春在这边的处境变得十分尴尬,迎春变得越来越拘谨沉默,不再参加姐妹们的聚会,在贾母等长辈面前更是木头人一样没有任何表现。
她不再参加诗社活动,宝琴等人来了后,贾宝玉十分欢喜,恨不得立刻诗社作诗,探春道:“林丫头刚起来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的。”宝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他又何妨。”
宝玉的话其实代表了很多人的态度,迎春是诗社里可有可无的人,迎春从此不再参加诗社活动了,和姐妹们进一步疏远了。雪下联诗那么热闹,却没人想起迎春,如果说不会作诗,凤姐平儿也不会作诗呀,不是一样在那里喝酒烧烤鹿肉十分开心,凤姐还说了一句在上面,迎春难道还不如凤姐吗。说到底,还是关系淡了,玩不到一块。
宝玉宝琴岫烟平儿一起过生日那回何等热闹,“这些人因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但大家仔细翻看这一回,探春湘云黛玉宝钗宝玉宝琴甚至李纨岫烟尤氏香菱平儿鸳鸯等等所有人,都在开心地玩闹,喝酒行令划拳,每个人都是开心放纵的,只有迎春惜春两个虽然也坐在宴席上,却像隐形人一样,仿佛大家的热闹与她们无关。
到了贾宝玉过生日的晚上,大观园的核心圈子就更一目了然了。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因为人少,小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把宝姑娘林姑娘请了来顽一回 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袭人道:“又开门喝户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呢?”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后来探春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整个大观园没被邀请的除了妙玉就只有迎春惜春了。
所以不止是林黛玉和迎春惜春不大甚合,这个圈子除了黛玉湘云是贾母的心尖儿,剩下宝玉探春李纨都是二房的人,宝琴是王夫人认的干女儿,宝钗是王夫人的外甥女,迎春惜春是被排斥在这个核心圈子之外的。
很多人都能看到林黛玉寄人篱下的精神痛苦,很少人注意到迎春惜春两个姑娘的艰难处境。
惜春本来也是个活泼天真的小女孩,她和周瑞家的开玩笑“剃了头可把花戴在哪儿呢”,也取笑过贾宝玉“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让刘姥姥逗的笑痛了肚子会拉她奶娘叫给她揉揉肠子。她后来变得越来越孤僻冷漠,是因为宁国府的荒唐带给她的精神压力,这个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地方,荣国府的人对它也颇有微词,曹雪芹自己就说“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把贾家败落的首要原因归罪于宁国府。下人们就不必说了,贾珍贾蓉父子的荒唐事他们肯定议论地不少,这使得惜春越来越自卑孤僻。她和尤氏发作过“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聪明的惜春,一听到入画的话就知道贾珍和入画的哥哥也有不堪的关系,所以咬牙不肯留下入画,“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因为自卑而自尊,因为自尊而敏感,惜春变得越来越孤傲乖僻。
迎春的尴尬在于大房和二房矛盾重重,贾母不喜贾赦,也带累地不亲近她。偏偏她和探春都是贾母的亲孙女,免不了被人比较,贾府的人都是势利眼,最会捧高踩低,二木头的名号哪里来的,还不是势利的下人看她不受宠编排出来的。贾宝玉的小丫鬟都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迎春的首席大丫鬟却连碗鸡蛋羹都吃不上。
王夫人让李纨探春理家,宁可让宝钗帮忙,也不让迎春学着理家。毕竟迎春才是贾家的人呀,而且年龄也不小了,最该学着理家的人是她,虽然她老实,但能力很多时候其实是锻炼出来的,迎春没有得到这个机会,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她是大房的人。
贾母不喜,贾赦邢夫人又不在意她,在二房这边她又不是正经主子,夹缝中生存的迎春变得越来越沉默也就不足为奇了。
迎春离开大观园待嫁后,贾宝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迎春出阁时,宝玉思及当时姊妹们一处,耳鬓厮磨,从今一别,纵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亲密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姐弟,宝玉又是热心肠的孩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分离,难免惆怅伤感。但如果迎春仍旧在大观园中,宝玉依然会忽视了这个沉默的姐姐。也许很多亲朋好友的关系都是这样吧,一旦分离难免惆怅,天天在身边又想不起,因为感情虽然在,生活中却已渐行渐远。
王夫人让薛宝钗理家却不许可贾迎春染指这不能说明迎春处境。王夫人不让大房插手才是正理,麻烦看看这个家当的是谁的家吧,是贾政的。迎春虽然懦弱,但是她身边的丫鬟配置可是个顶个的精明强悍。司棋就不用说了,她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在大观园里除了宝玉房里丫鬟连探春宝钗想要单独点菜都得另外出钱的情况下,她为了帮秦显家的夺小厨房的油水不顾身份强出头多次寻柳家的晦气,还有胆大包天到敢把小姐的累丝金凤偷出去当了,被揭穿了反而让小姐还钱的奶妈妈一家子,以及那个看起来忠心却很厉害的绣橘,偏生迎春又压不住这一屋子别有居心的奴才,让她染指管家,整个大观园还不知道会被这些人祸害成什么样子。麻烦搞明白大观园是谁的地方,那是贾元春的省亲别墅,说不好听点园子里的各处原当值丫鬟虽然因为主子们住进来随主子分房,其实这些人可以说是贾元春别墅的丫鬟,宝玉是元春的胞弟,他房里丫鬟如何真不是迎春房里司棋之流可比的,更何况那是宝玉在自己家,迎春是客居婶子家。
为什么宝玉说“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元春不是和他同母吗?
这是仔细读过,才能分析的这么到位。
至于贾母,这老太太从来就看不起庶出。不然自己去找找原文吧,贾母院子里东厢住宝玉,西厢一开始是住贾元春,后面是史湘云,然后才是林黛玉。三春从来就是住贾母院子的后面小院,后面更是挪出去。何况嫁去上面迎春都不是算在公账上,反而是惜春算了,这里面就难说了,但是这两姑娘在大观园都属于客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