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在了离婚那天，死在了当初的新婚房里。她本以为他会放下，却在做鬼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替身……

我死后的第三年，江寻带着他的新婚妻子来我坟前看我了。

那个女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许是我的不甘怨气冲天惹恼了阎王，或是我上辈子做了好事感动了天地。

鬼差告诉我，只要我在七天之内完成阎王的任务，我就能还阳重获新生，甚至可以夺舍取代江寻妻子的位置。

若是不能，则魂飞魄散。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江寻在我坟头哭十分钟。

我怀疑阎王老儿是诓我的。

江寻那个人性格要强，沉稳内敛，我死的那天风刮得那么大，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如今有了新欢，还升职加薪当了高管，让他哭？

简直比死还难。

江洵在我坟前放了一束花，是我生前最喜欢的芍药，半开地打着苞儿的桃花飞雪，他带着姜梨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什么话也没说。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来跟我炫耀的，还是给我表忠心的。

——你看从此我爱的每个人都像你。

姜梨是个十八线的小演员，在一次饭局上两人认识的，那天她被制片人灌多了酒。

可能是她跟我长了相似的脸，在摇晃眩晕的灯光下哭得梨花带雨，却又倔强地咬着下唇不肯出声——江寻也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我哭了。

那一刻，他作为男人的保护欲爆棚，不仅为姜梨挡酒，还搂着她宣布这是他女朋友。

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我跟着他们回到了婚房，看到卧室客厅厨房全都是按照我当年喜欢的风格装修的，简约的白色，宽阔的阳台，甚至就连灯饰的花纹碗筷的款式，都是我以前央求江寻为我打造的。

说来可笑，我活着的时候江寻觉得我的意见啰唆繁琐又愚蠢。

我死了，他又干这些我享受不到而姜梨看了恶心的事来。

但是姜梨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排斥，她甚至热情地给阳台上的一盆只长叶不开花的芍药浇水，十指纤纤，笑意盈盈。

她说，阿寻，再等等，快开花了，等开花的时候我们一起看。

心真大。

换了我早就把家拆了，盆摔了，又怎么会像姜梨那般贴心的温柔地抱着他的后背，柔声细语，她连流泪都是无声的。

江寻像是感到了后背上的湿意，转过身来将她抱在怀里，轻声叹了一口气。

“明天晚上的公司年会，你去跟李姐他们挑几件礼服，晚上八点我来接你。”

很好。

在前妻坟前受的委屈，笼罩在婚房下的不甘，在这一刻姜梨得到了她想要的。——以前江寻公司年会从来都不带女伴，包括我。

她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过争吵，就能让江寻心甘情愿的妥协。

我想，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同吧。

我永远都学不会。

我这个人嘴不甜，性子傲，脾气臭不哄人，生气不会撒娇，吵架不会低头，一天天死犟死犟等男人哄。

江寻不喜欢我。

没人会喜欢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生前的最后一年，是在跟江寻闹离婚之中度过的。

很搞笑的是，他没有小三，我没有变心。

所有爱情都会经历三个阶段：吸引阶段、价值阶段、角色互补阶段。

我和江寻的问题就出现在价值阶段。

我们热恋中迎着太阳奔跑的热情，变成了途中汗流浃背难堪地互相指责，我们开始吵架、摔砸、说狠话、分居、和好、又吵架、冷战、又和好，最后执拗的两个人决定离婚。

和我一起蹲在坟头的孤魂毛头小野鬼问我，后来呢。

我死了两年，跟小鬼也认识了两年，每次他都掰着指头，是癌症？还是车祸？让你老公对你那么念念不忘，他一定很后悔在你生前没有好好珍惜你吧。

“我看电视剧里都那么演的。”

我摇头，生活远远没有电视剧里来的那般狗血撕裂，可是往往就是那一地的鸡毛蒜皮，却也让人不死也脱了一层皮。

“那你是怎么死的？”

夜里的风有些大，呜咽着传了很远，我有些发愣，好像我死的那天的风也是这般喧嚣。

“我也忘了。”我说。

可能是时间太久远了，远到我已经记忆模糊了。

只是偶尔回想的时候，我就感觉浑身都疼。

江寻带着姜梨出席了公司的年会。

姜梨穿着我生前最喜欢的黑天鹅丝绒长裙，精致的锁骨上戴着一条闪亮的钻石项链，那是我最后一个生日，江寻送我的生日礼物。

这导致我那瞎眼的几年没回国的闺蜜一看到，就立刻在人群中失声尖叫。

“思思，思思，是你吗？”

我闺蜜叶柔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紧紧地攥着姜梨的手，人群里闹出这等不小的骚动，立刻吸引了轰动。

“姜梨还真的是有几分江总前妻的神韵，再说她是演员，也能模仿个三分，这才被江总看上，简直是祖上坟头冒青烟了。”

“但是江总前妻更有气质一些，据说是书香门第，这可是那十八线嫩模学不来的，只可惜她父母去世得早，没有家里的依仗，后面那几年真是活得窝囊吵架都没娘家可回。”

“江总从来都没有带他前妻参加过公司聚会，唉，也是可怜，不过江总再婚还找了跟前妻一模一样的人，真是痴情啊。”

“痴情又怎么样，家世好又怎么样，还不是死了，她但凡好死不如赖活着撑几年，也能等到江总飞黄腾达，也能多享几年清福，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江总就算在怀念有个屁用，一个死人，坟头一捧土而已。”

我站在一群端着香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堆里疯狂点头。

对对对，就是这样，对对对。

姜梨全然不顾周围的异样，她只是盯着被叶揉捏疼的手腕，眼圈红红的。

江寻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将她护在身后，冷漠地看着叶柔。

“叶小姐，她不是沈思思，还有，这位是我的妻子。”

叶柔悻悻退场。

我跟着叶柔去了卫生间，还顺便看到一个女鬼蹲在洗手池上看她补妆，还一边试图去拿她的粉饼，我上去一脚把她踹过去了。

“沈思思！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你要是在天有灵你看看，那个狗男人，什么时候在人前维护过你。”

也对。

想当年我闹着要去江寻的生日宴会，我提前准备了礼物和蛋糕去他们公司，江寻看见我来，眼里只写满了两个字。

麻烦。

他不耐烦地收下了蛋糕，急急地把我推了出去，说他们最近公司业务忙碌没时间过生日，况且上司都没有招摇大办过，他耍什么威风。

有人起哄喊那是弟妹吗，也有人喊我一起吃蛋糕，江寻把我送下楼，他连一个字都不给我，一个妻子的称呼都不给我。

“沈思思你真亏啊，你亏大了，你说你跟江寻在一起得到了什么，就得到一座坟，一个碑！临了死了也是一无所有，现在还有别的女人享受你栽的树，沈思思你真笨，你为什么就不能找我让我给你撑腰！死要面子活受罪，你活该！”

叶柔咬着牙，一边流泪一边捶着墙骂我，她哭得声嘶力竭，最后竟然一屁股坐在了脏兮兮的卫生间里。

说实话我没想过叶柔会这么难过，五年前我们因为一点小事闹过不愉快，后来她有了新的朋友，我也嫁给了江寻。

分道扬镳，越走越远，彼此躺在微信列表里，就连朋友圈点赞都没有勇气了。

我以为她不会记得我了。

她是想当众给姜梨难堪的，为我讨回一点公道。

我在旁边安安静静的，却什么都不能做。

真好啊，她还能哭还能流泪。

我的眼泪早就在闹离婚的那两年流干了。

即使我的心已经碎裂成千块万块，可是再也流不出任何眼泪了。

那天杀的阎王爷还要我让江寻在我坟头哭十分钟才算完成第一个任务，要不就算了吧，我当个孤魂野鬼其实没什么不好的。

再说了，他们感情挺好的。

我总不能当鬼还要做小三吧。

姜梨有个赌鬼父亲，也是正因为要给父亲还债，姜梨才去做了模特，偶尔接一点网络剧的群演角色。

她父亲三天两头来要钱，经常把她堵在公司门口，不给钱就撒泼，一哭二闹三上吊。

江寻替他还了不少钱，要是他再敢来骚扰姜梨威胁就把他送到局子里，姜梨很感动，晚上网购了性感内衣还亲手做了烛光晚餐，备了红酒。

当晚两个人喝得微醺，抱着倒在沙发上缠绵悱恻，你侬我侬，喂喂喂你家里还有个鬼啊！我吓得立刻穿墙跑出去，心口砰砰撞击，我心脏一直不太好，可能是跑得急了，心口有些疼。

姜梨还有个弟弟，游手好闲，好在是他不会伸手问姜梨要钱，但是他妈会。

她妈每天都会跑到别墅来，东摸摸，西摸摸，差点打翻了阳台那盆芍药，姜梨很紧张，他妈就阴阳怪气地嘲讽说她宁可保护一盆花，也不心疼弟弟。

她弟弟年龄也大了，没工作，又找不到女朋友，想让姜梨问江寻拿点钱买房子，江寻一开始拿了首付，但是她妈觉得还要还房贷说她弟弟压力大，死活非要全款，为这事，姜梨默默哭了很多个晚上，又接了几部打戏，浑身淤青，最后还是江寻给了钱。

我很想说江寻你真的挺贱的。

我家不哭不闹甚至当初还拿了我爸妈的退休金给我们买的婚房，他那会儿还觉得离公司远每天上下班路上疲惫不堪。

但是，姜梨其实在公司里过的不怎么好，她地位低，即使是攀上了江寻公司愿意捧她，但是暗中也有不少人给她使绊子，比如说在她的礼服里放针，在她的咖啡里吐口水，还有人冒充粉丝给她寄恐怖恶作剧道具，吓得她从楼梯上跌倒，流产了。

我站在医院门口看，姜梨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江寻握着她的手，抱着她，让她的脸靠在自己的颈窝里，江寻的手也在发抖。

“别怕，还会有孩子的，我们还会有的。”

我就站在门口，跟我蹲坟头的小鬼抬头看着我。

“是不是你做的，你嫉妒她？”

“不是啊。”

“因为你当年也流产过，所以你也不要她怀孕？”

“天地良心。”我举起手发誓，“我没有任何能力，我想吃个苹果都不行，我怎么那么有本事去搞她？”

阎王爷只是说了我让江寻哭，但是却没有给我任何能力。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相爱。

我除了能走能看四处晃悠，每天到处飘，屁用没有。

我决定走的前一天晚上，江寻喝多了。

我看到姜梨去翻了日历，这才发现那天是我死的忌日。

江寻和几个朋友在外面喝酒，那时我和他的共同朋友，还有我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陆诚阳。

陆诚阳其实很不喜欢江寻，一直都不喜欢他。

当年我们结婚，他只是托人带了厚礼，包了一个大红包，婚礼他都没有参加。

听说他后来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影视公司，有时候还和江寻有业务上的往来，但是两人就是不见面，我想如果今天不是我的忌日，陆诚阳是坚决不会跟江寻坐在一起喝酒的。

叶柔也一直低头喝闷酒，几个人喝得多了，于是玩真心话大冒险。

“江寻，你就说，你还爱不爱思思，要是她活着，你还离不离婚，你还爱不爱！”

姜梨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好了好了，人家老婆都来了，给他点面子。”

“都过去了，有什么好问的呢。”

叶柔摇晃着身子都站不稳，却拿着一个酒瓶子指着江寻的脑袋。

“你刚才选的真心话，得说，不说就天打雷劈，没有雷我就自己劈。”

几个人见叶柔来真的，急忙来劝，陆诚阳坐在沙发上不吭声，姜梨急忙上来扶住低头的江寻。

江寻握着拳头隐忍很久，他突然站起来。

“爱，我还爱她。”

姜梨的手有些僵硬。

我看到她眸中的泪光，浮起来，又沉下去。

姜梨一定想不到，她已经那么努力了，还是取代不了我的位置。

江寻狠狠灌了一口酒，他一拍桌子站起来。

“我怎么不爱，离婚第三天的晚上，她给我打电话，一句话没说，我能听到她在电话那头低低的哭，我想说如果她能告诉我去陪她，我一定去的，但是后来她还是一句话没说，默默地把电话挂了。”

“她说离婚了要去染头发，种睫毛，改头换面迎接新生活，她还是用的我的卡，事后打电话给我说很抱歉，忘记之前手机支付绑的是我的卡，还要把钱还给我，我说你用吧，我们之间倒也不用那么生分，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就当我送她生日礼物了，她沉默几秒，说快冬天了，给我买几件羊绒毛衣，她还记得我的尺码。”

“我们在一起四年，谈恋爱两年，我们的生活就像是盘根错节的藤蔓，我去超市的时候，拿了两支牙刷说有她最喜欢的兔子，我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空出左手想去牵她，发现身边没有人的那种空虚和失落，是你们永远都不知道的。”

“她半夜打电话说她做了噩梦害怕，她喝多了的时候打的电话还是给我，那种互相纠缠之后生生剥离走向绝路，你以为我不会痛？”

还有……

江寻抱着头，似乎很痛苦，他的声音像是一头绝望嘶吼的小豹子。

“你们知道她怎么死的吗？”

这世上最绝望的事情，是我们带着彼此身上的余温各自远行，还以为未来会重逢。

只是那一天，再也不会来了。

江寻挽起衬衫的长袖，自从我死后，无论多热他都穿的长袖。

他的手腕上赫然几道狰狞的伤疤。

我的脑中轰隆隆的，似乎有火光漫天升起，那天风很大，火很急，噼啪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我死在一场大火里。

我记起来了。

那是我生前最后一次回到我们的婚房，我自己有钥匙，因为离婚我想卖掉这个小居室，江寻也同意了。

我们约好了时间，也联系了房产经纪人，这一天我是精心打扮过的，无论是见江寻，还是开启新生活，我都应该拾起曾经的狼狈，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他面前。

我和江寻先到的，离婚之后他仿佛变得更帅了，或者说，更自信了，脸上不再是愁云密布的阴霾，他对我笑，说我比昨天看到的时候还漂亮。

“昨天你哪看见我了，乱说。”我有些局促。

“你朋友圈。”江寻回答我。

我愣了愣，感觉心里像是起了涟漪，一圈一圈的。

签了合同之后，我和江寻还在房间里没有立马就走，我们走得很慢，我穿了高跟鞋绕过沙发的时候差点摔倒，江寻扶着我抓住了我的胳膊，却没有放开。

“晚上没事的话，吃完饭再走吧。”我有些尴尬地说。

就当是最后吃一顿饭。

江寻的胃不好，他喜欢喝我的煮的猪肚鸡汤。

小居室里因为离婚我们后长久不住，调味料不够，江寻像往日那般寻常地下楼去买，我看着他出门的背影有些想哭，我抹了抹眼泪，哭什么，又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矫情什么。

后来，楼里就失火了。

我被消防员救出来的时候还听到楼下沸沸扬扬的，说好几个人困在里面。

我慌乱地寻找江寻，不停地打电话他也没接，我突然想起来他去买调料说不定回到楼里面被困住了。

我发疯地冲进火光里救他，一边哭一边喊他的名字。

江寻，江寻。

求求你回答我，求求你快出来。

我想，人生一定要到轰轰烈烈的生离死别，才能看清楚内心最深处的眷恋。

不像婚后的柴米油盐，鸡毛蒜皮，早已消磨了我们的爱意。

江寻，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

如果我们还能回到过去……

“她最终还是死了。”

叶柔在一旁哭红了眼睛，陆诚阳也紧紧攥着拳头，手上青筋暴露。

“你知道我最绝望的是什么吗？”江寻的唇都在颤抖，他看着自己手臂上被火烧伤的疤痕，“她是为了回去救我才死的，那时候的我早就被救出楼了，但是我的手机被砸坏了，她以为我没有出来。”

姜梨拍着他的后背，像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第一个忌日那天看到江寻买醉一样。

江寻的声音哽咽。

“你们不知道，火灭了之后，她的尸体被找到了，她的身体都扭曲的变形了，据说是疼的，门上全都是血迹，指甲断裂的抓痕，还有墙上，混着她的血和肉，整个墙上都是她拼命抓挠的掌印，一条条，一道道，提醒我她被困在里面……出不去了。”

江寻说，她该有多绝望。

思思怕疼。

以前打针抽血的时候那么细的一根针，她都疼地咬着牙在我的手背上掐出几道痕。

她走路小腿磕在台阶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连来个大姨妈，都疼得小脸惨白在床上打滚，做菜的时候指甲被削掉一块也要眼泪汪汪地找我要创可贴。

但是她性子倔，后来的后来，她即便是疼，也不会再喊一句了。

也许是我嫌弃了她遇到一点事就来麻烦我，也许是我在她哭的时候皱着眉头说她矫情说她作，也有可能是她备孕取卵的时候疼得满头是汗我连安慰都没有，也许是她流产的当天我还在公司加班。

后来她变得很安静。

就连死的时候，都没有听到她的嘶喊。

我是为了救江寻才死的。

所以，他娶了姜梨。

见到她的第一面，江寻就觉得，是思思回来了。

所以，无论姜梨家里要求有多么过分，无论她遇到什么样的麻烦，江寻都竭尽所能的帮忙，解决。

可是，唯独给不了的是爱。

江寻哭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在叶柔陆诚阳还有姜梨面前，抱着头低低的哭，压抑沉闷，却又让人撕裂般的疼。

然后，我就看到几个鬼差举着小白旗在我旁边欢呼雀跃，他们说，沈思思你成功了，恭喜你完成第一个任务。

我：不是在我坟头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