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官克雷考斯基的舞伴-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

柯远说文学 2024-10-06 10:32:33



这已经是我第三十四次去看歌剧《吉卜赛公主》①的演出了。因为去得晚了点,我绕过队列直接就奔着售票员来了:“帮我个忙,好大姐,跟以前一样,来张楼顶的票,求您利索点。”正在此时,站在我身后的某个人毫不客气地揪住了我的脖领子??没错,毫不客气地把我从售票窗口拽开,而且朝我应该去的地方推我,就是说,队伍的末尾。我憋得心跳如捣,英雄气短??在大庭广众面前被突然地揪住脖领子,这不成谋杀了吗?我环顾左右:这家伙是个大个子,打扮得仪表堂堂,身上香喷喷的,下巴上还留有一圈小胡子。他正在和两位迷人的女士与一位绅土交谈,这位绅士正端详着新买的戏票。

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当然得说点什么。“您可够友好的啊,先生?”我问话的口气带着点挖苦,声调甚至有点阴森,但是正如我片刻就软下来的一样,我的问话软弱无力。“嗯?”他应声道,侧过身来看着我。

“您真是挺友好的啊,先生?”我又重复了一遍??是那么有气无力。

“不错,我是挺友好。给我站那边去,队尾。守点规矩!这儿是欧洲!”他冲着排队的女人们侃侃而谈,“一个人必须受教育,坚持不懈地接受教育,毕竟我们不是停留在祖鲁人的社会。”

大概有四十来双眼睛和各种各样的面孔对着我??我的心在怦怦地跳,我的嘴也无话可说,在最后一刻,我迈腿朝出口走去(我发誓,确是最后一刻)??我心里翻江倒海,又返回去排队。

我排上了队,买了一张票,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我最初那个指点江山的感觉。不过这回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全身心沉浸在演出中,当那个吉卜赛公主打起高亢激昂的(西班牙)响板,拱起身躯连连喘息??一个干净利索的年轻人形象映入眼帘,她竖起的衣领和头顶的帽子合为一路纵队行进在她扬起的胳膊下??而我,坐在剧院后排,俯视着这个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满头金发、涂着发油的脑袋,喋喋不休:“哈,这才叫好活儿哪!”

第一幕结束以后我下了楼,身子轻轻地靠着乐池栏杆??稍作停留,出其不意地,我朝他躬身致意。他没有认出来,于是我再次点头致意??然后我开始环顾剧院的包厢。又往后,当合适的机会到来时,我再一次地朝他鞠躬致意。我回到了楼上,浑身颤抖,筋疲力尽。

出了剧院,我就往人行道上一站。过了一会儿他出现了??他正在同一位女士和她的丈夫道别:“我们会再见面的,亲爱的朋友,不要食言??我求你们了!??明天十点在波洛尼亚餐厅见,我深感荣幸。”寒暄过后,他张罗着为另一位女士拦了辆出租车,正当他自己也要上车时,我走了上去。“抱歉,让您为难了,先生,也许您的菩萨心肠能帮忙捎我一程,我太迷恋这段愉快旅程了。”

“给我滚开,知道吗!”他叫嚣着。

“或许您能帮我一把,先生?”我心平气和地朝着司机说,内心深处,我异乎寻常的平静。

“我想……”此时汽车已经挂挡启动。

虽然我身上没带多少钱??仅够糊口之需??我还是跳上了下一辆出租车,并且让司机跟上前面的车。

“劳驾。”我跟一幢五层豪华公寓的门房搭话。

“我肯定祖宾斯基,就是那个工程师,刚刚进里边去了?”

“可不是这样,先生,”门房回答,“刚才进去的是检察官克雷考斯基和他太太。”

我回到了家里。那天晚上我难以入眠??翻来覆去地琢磨在剧院里的全部经过,包括我的友好致意和检察官的离去。我在毫无睡意的状态下辗转反侧,精神头十足,根本合不上眼;与此同时,由于某人长期不懈地穿梭往来于剧院的二楼,按部就班,可想而知,自然会幻化为另一出白日梦。第二天早上我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准备了一大束美艳的玫瑰送到检察官克雷考斯基家里。从他的住所穿过一栋房子,是一间带门廊的小乳酪店??我一上午就坐在那儿,大约在下午三点左右我终于见到了他。他身穿一套雅致的灰色套装,手持拐杖。哈,哈??他一路吹着口哨,不时地把手杖摇来荡去,摇来荡去……我立刻结了账跑出去跟上他??并且,钦羡有加地注视着他那微微律动的背影。我陶醉其中:他对此一无所知,事情全部由我来控制,我身在暗处。一股香水的味道从他身后飘散开来,他看上去神采奕奕??不过看起来似乎不太可能同他进行任何近距离的接触。即便如此,我仍然有法可循!我决定:假如他朝左拐,你就会买这本书,伦敦写的《冒险家》②,你梦寐以求的愿望就在其中??但是假如他朝右拐,你就会一无所获,再也不会得到;即使你有幸得到,你永远也无法读完哪怕是一小页内容!肯定白白浪费时间!哦,一连数小时我盯视着他的脖颈,这里的发际呈均匀一线,下面是一段白嫩的脖子。他朝左拐了。在非常情况下,我应该立即赶往书店,但是现在我继续跟在他身后??只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激之情。

瞧见这一切的卖花女人最后给我出了个新点子,我应该马上,立即??施展我自己的能量??为他举行一个凯旋的欢迎仪式,以表露出一种五体投地的崇敬之情,也许他并不把这当回事。其实他真的熟视无睹又如何?果真如此,那我干得可就太漂亮了??悄无声息地传达对某人的敬意。我买了一束鲜花,追上了他??当我一进入他的视野,我竟连平日里均匀而自然随意的步态也忘了??而且无声中我丢下了几枝怯生生的紫罗兰在他的脚下。于是乎我蓦然觉察到自己处于一种极其古怪的境地:我没完没了地走啊走,也不知道身后的他是否继续在走,还是转过街角走进一扇门里;而且我毫无勇气转过身去??即使我不知道因此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会转过身子??可是当我最终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假装顺原路寻找我丢失的帽子时??他已经不在我身后了。

我脑子里只想着波洛尼亚,直到天黑。

我紧紧跟在他们身后,进入了一个豪华天堂,选了一个与之相邻的桌子坐了下来。我有一种预感,这顿饭肯定会破费不菲,可是毕竟,我琢磨着,这对我来说没啥影响,况且,我最多活不过一年,不需要精打细算。他们立刻就发现了我:女人们不顾体统,开始交头接耳??可是他,却对我视若无睹,丝毫也不注意我的存在。现在他就要准备舞一曲了。他俯身朝身边女人贴近,现在他正四下里打量着另外一些女人,同时查看着菜单。他不慌不忙地开了口,拿腔拿调:

“餐前小吃,鱼子酱……蛋黄酱……嫩鸡肉……甜食有菠萝??清咖啡,波马尔葡萄酒,白葡萄酒,科涅克白兰地和利口酒。③”

接着我也点菜:

“餐前小吃,鱼子酱……蛋黄酱……嫩鸡肉……甜食有菠萝??清咖啡,波马尔葡萄酒,白葡萄酒,科涅克白兰地和利口酒。”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检察官吃得挺多,尤其是嫩鸡肉④??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吃??说真的,我一直在想我会顶不住的;我心惊胆战地看着他还会再吃些什么。他继续大吃大喝,吃得大快朵颐;真真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他还以酒代汤将嘴里的食物冲下肚里;对我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场真正的磨难。我想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再看嫩鸡肉一眼,而且我也决不会再吞下蛋黄酱,除非??除非有朝一日我们再一起去餐厅。那样的话,情形会有所不同,因为我确实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么我就会坚持到底。还有,他喝了那么多的美酒,以至于我的脑袋也开始犯晕了。连玻璃镜里都反射着他的身形!你瞧他可真是全心投入啊!他为自己勾兑鸡尾酒的手法是多么老到纯熟!他是多么优雅,他牙签夹在牙缝之间,妙语连珠!他将头上的秃顶伪装得挺好,保养得细皮嫩肉的双手,一个手指上戴着一枚图章戒指。他说话时发出一种低沉的声调:那是一种柔和的男中音,满怀爱意。检察官太太给人的感觉乏善可陈,毫无特点,她是那种??你可能会说??微不足道的人。但是医生的太太就不同了!我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声音,此刻他已经向医生太太示爱了,声调掩饰得既柔和又圆滑。哈!哈!昭然若揭!这位医生太太好像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制的:她线条迷人,诡谲如蛇,机心深藏,游手好闲??一只惹人疼爱的小猫咪,满脑子充斥着阴柔之气的奇思怪想。再者,在他口中,单词“小爪子”听起来是那么舒服??你能感觉到他喜欢……而且他知道如何教你成为……小爪子,乖宝宝,如何饱食狂欢,放浪形骸,如何成为登徒子,酗酒者??哈哈,他是个酗酒狂徒,是那个令人爱戴的法学博士!而且,“我恳求您”,一句“我恳求您”,说得那么情真意切,难以抗拒,如此谦谦君子毋庸置疑,就像用那三个字即可描述所有可能发生的丰功伟绩一样。他的指甲呈粉红色,其中一只小拇指尤其显眼??一直到凌晨两点我才回家,然后一头扑到床上,和衣而卧。我浸淫其中,酒色过度,心力交瘁;我打着饱嗝,脑袋嗡嗡作响,成盘的美食撑得我胃发胀。淫宴!一次淫荡的筵宴,沉醉在寻欢作乐之中!在餐厅的那个晚上,我暗自思忖,这可真是一场夤夜狂欢啊!而其首要目的??这场夤夜狂欢!就是由于他??而且全都是为了他!

自此以后,我每天都坐在乳酪店的门廊里等待着检察官的到来,无论他何时出现,我都会跟在他身后。要是换了其他人,也许根本不可能牺牲六小时的等待时间。可我有的是时间。我的疾病,癫痫,是我独有的痼疾??而且是一种极其稀有的痼疾??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发作;有别于此的只是:我不用承担什么责任,时间自由支配。我没有像别人一样,被亲戚,熟人和朋友,女人和舞蹈弄得精神错乱;拯救一个人,而且只拯救跳舞的那个人??舞蹈病患者??我既不懂跳舞又不了解女人。一点点难以启齿的微薄收入于我足够了,而且,无论如何,有理由相信我穷困潦倒的境况不会持续太久??既然如此,我还省吃俭用干吗?从早到晚,我成天自由自在,不用受雇于人;这就像度过一个没有尽头的假期,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光阴:我??一位土耳其苏丹,时时刻刻??跟我的后宫佳丽们……

哈,快来干吧??该死的家伙!

这个检察官是个饕餮之徒,而且你很难描述其中的绝妙;他的作息一成不变,在从法庭回家的时候,他通常会去一家蛋糕房,在那里吃两块拿破仑奶酥??我透过橱窗暗地里监视他:他站在柜台边,不声不响地把奶酥送进嘴里,他吃得小心翼翼,为的是不把奶油弄得到处都是。然后他优雅地把手指吮干净,或者是用一块纸巾擦干。我就这样长久地凝眸远观,终于,有一天??我走进了那家蛋糕房。

“老板娘,您认识检察官克雷考斯基吗?他每次来都会点两块拿破仑奶酥,您想起来了吗?我是想这样,我提前付您一个月的拿破仑奶酥钱。当他再来的时候,请您别收他钱,您只需面带微笑对他说:‘已经有人替您付过了!’或者甭提这事:‘很简单,您瞧,因为我打赌输了。’”

第二天他如期而至,吃奶酥,然后好像准备付账??结果被拒绝了??直气得他把硬币扔进施舍箱。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只不过是一种礼节性的客套而已??他可以由着性子为无家可归的儿童捐款,高兴捐多少都行,不过一个不容改变的事实是,他已经吃掉了我两块拿破仑奶酥。我现在仍然无法说清这里发生的所有事,话又说回来,叙述事情发生的细枝末节是可能的吗?这就好比置身海洋中的生命??从早游到晚,而且常常在深夜也不得安宁。这也是一种躁动的状态,有的时候,比如说,一旦我们如此面面相对,四目相交,坐在同一辆电车上,而且心情愉悦,那么无论何时我都会去帮助别人一把??但是有的时候也显得荒谬可笑,是挺荒谬的,愉悦和躁动???不错,没有什么事显得如此困难棘手,如此神圣不可侵犯,甚至于凌驾人格之上;没有什么事能抵得上建立在隐秘关系、鼠目寸光和漫无目的基础之上的恃强凌弱,这种贪婪使得陌生人之间生来就陷入作茧自缚的境地,难以觉察地连同一副恶毒的枷锁降临人间。想象一下检察官正从一个公共厕所里走出来,手里举着十五格罗申⑤,可是却发现账单……已经被结了。那他会有什么感觉?想象一下他所迈出的每一步,他的人生际遇,大都带着英雄崇拜的烙印,盲目敬畏,奴颜婢膝,赤胆忠心,兢兢业业,热情似火。可是那位医生太太!那位品行不端的医生太太搅得我不得安宁。对她而言,难道他的求爱不够情真意切?难道在波洛尼亚餐厅中的牙签和鸡尾酒对她也是枉然?显而易见她不会承认??有一次,我注意到,他怒气冲冲地离她而去,他的领结也弄歪了……多厉害的女人!怎样做,如何诱导她,如何说服她,她才会顿开茅塞?凭着感觉,我心中自有定论。经过长时间的犹豫不决之后,我决定:写一封匿名信??这才是上上之选。

“夫人!您怎么能这么做呢?您的做法不可理喻;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表现得像您那样!难道您对此情此景,对那些示意和抑扬顿挫的声调,对弥漫在空气中的芳香无动于衷?您怎么能与这桩美事失之交臂呢?您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假如处在您的位置,肯定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哪怕他屈尊降贵只是用一根手指点醒我卑微、僵化、柔弱无助的小身躯。”

几天以后检察官克雷考斯基停下脚步(这发生在一条空旷的街道上,夜色已深,)转过身来等着我,手里拿着拐杖。如果此时退缩,一定显得不合时宜??所以我继续走我的路,虽然一股倦意正悄然袭来??恰在此时,他蓦地抓住我的肩膀推来搡去,手杖敲在地上砰砰作响。

“那些愚蠢的诽谤是何目的?你跟踪我是为了什么?”他叫嚣着,“你干吗盯我的梢?这是为什么?我要用手杖揍你!我要打断你的骨头!”

我无言无语,我欣喜异常,像领圣餐时一样闭上了眼睛。在一片沉寂中,我弓身弯腰献上了后背。我等待着??而且我已经历了一段美妙时刻,只有那些确实时日无多的人才能被赐予的美妙时刻。当我直起身子时,他已经迅速走开了,留下手杖轻轻叩地发出的嗒嗒声。我心中洋溢着一种神圣的皈依感和蒙受恩典之情,我回到了空荡荡的街上。时间太短了,我寻思着,太短了!全部过程都太短了!长一点??应该更长一点才是!

我此时的心情悲喜交加。当然!她会把我的信当作一个卑鄙小人的巧言雌黄,当作一桩无聊的骗局,而且还把信交给了检察官看。我没有助人为乐??而是出了一记损招,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过懒散,怠惰,我给了自己太少??太少做事时的严肃性和责任感;我已无法唤醒内心的良知。

“夫人!为了使您迷途知返??我自今日起声明,我将要进行形式不一的(自我)苦修,直到此类事件不再发生。夫人,您太过傲慢无礼!我得用什么样的词汇跟您解释,什么才叫合理之需,应尽的义务?以及像狗一样忠心不贰的含义?您还觉得做这事的时间不够长吗?您理解冥顽不化的含义吗?搞不懂您怎么会如此的猖狂?”

第二天,我想起了一处重要的细节,就又加上:

“‘紫罗兰’香型的香水,他只喜欢闻这个。”

这位检察官,从那之后,不再理睬医生的妻子了。有一些事令我寝食难安,彻夜无眠。我不是个天真幼稚的人,我对很多事情了如指掌,事实是没有人对我(的能力)产生怀疑??我很肯定,比如说,像这封信所达到的效果,就可以在尘世间衍生出像医生太太这样的饮食男女来。我甚至面带微笑,一度沉浸在那种魂销天外、大智若愚的微笑之中??可那又是从何而生呢?它就是那个令我承受不太剧烈的痛楚,搅得我隐隐作痛的东西吗?我的愤慨还不够吗?我对检察官的崇敬缺乏真诚?哦,不对!不够是什么?生命、健康?那么我就会发誓,伴随着那个若隐若现、大智若愚的微笑,我肯定会献上我的生命和健康,如此她……她才会心满意足。也可能这个女人囿于传统道德而顾虑重重?可又有什么鬼道德能比得上检察官克雷考斯基的道德?为了趁热打铁,我决心再一次打消她道德上的顾虑!

“夫人,您务必行动! (你的)医生是??一个零,近乎真空的人。”

但是对她而言,这无关道德:这只是单纯的傲慢自大或者,总而言之,只不过是一位女性莫名其妙地耍耍小性儿,而且她不太能够领会神圣而庄严的本初之物。我信步溜达到她住所的窗下??那上面正发生着什么事?在那扇抽花刺绣图案的薄纱帘后面(她一定是拉帘晚了),她站在哪个位置呢?女人总是那么浅薄!我试图施展催眠术:“你务必,你务必,”我一遍遍重复着,仰头盯着窗户,“今晚,就在今晚,如果你老公不在家。”??顷刻之间,我记起了所有发生过的事,毕竟,检察官打心眼里想揍我;假如那天晚上在大街上他并没有这么做??那也许是他没有闲工夫?所以我将阵地迅速转移到了法院。至于他会怎么做,我知道,他会离开法院一会儿。事实上,在他同两位绅士起身退庭之后仅几分钟,我就起身跟近,悄无声息地,献上了我的脊梁。

两位大惊失色的绅士在我身边转悠,可我才不在乎呢??哪怕当着全世界的面也无所谓!我半闭着眼睛,耸起双肩,坚定不移地等待着??然而什么也没有降临。最后我气得唾沫横飞,站在便道边的一块石板上语无伦次:“你现在觉得行了吧?啥时都行,啥时都行,啥时都行……”

“这人可真是有点缺心眼儿。”他的话音在我头顶上飘浮。

“真是粗心大意!我都忘了还有个会要出席呢!我们择日再谈吧,再见,先生,这儿有一些零钱,好兄弟!不好意思啦!”

于是他迅速钻进了一辆出租车里。哦!这帮出租车!其中一个绅士把手伸进衣袋,我伸手拦住了他。

“我既非乞丐又不是白 痴。我有尊严??而且我只接受来自检察官克雷考斯基的施舍。”

我想出了一个催眠术实施计划,这是一个长期的、持续不断的用上千分钟的真相和神秘线索串联成的压力,其中,不涉及敏锐清醒的意识,(这种压力)造成的是一种下意识的饥不择食。我会用粉笔,在她寓所的外墙上做记号,画上一个箭头和一个大写的K。我不会将我的计策和盘托出,因为它们多少也算是个神机妙策;她被拖进一个怪事频生的网中难以自拔。一位时装店的店员一定向她??似乎是由于阴差阳错??克雷考斯基夫人大献殷勤!她在楼梯上遇到的一位行李员会说克雷考斯基法官他……询问他的伞是否已经被还回来。克雷叶夫斯基??克雷考斯基,法官??检察官;有一点务必留意:滴水穿石,日久生情,没有人确切知晓她会从城里带来何种奇迹,检察官的气息附着在她衣服上:他身上那让人神清气爽的紫罗兰味道的香皂和古龙香水味。或者,比方说,发生了类似这样的事:深夜里电话铃响了??她一惊而起,跳下床去,听到的是一个陌生的、以命令口吻发出的声音??容不得片刻停留!??然后就声息全无。或者她看到一张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残缺纸片,在它上面??只有这一句诗:“你可知道这棵柠檬树⑥开花结果的那个国家吗?”

但是我的希望渐渐幻灭了。检察官不再注意她了??看来我的努力一无所获。我已经预见到了最终缴械投降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对这事不能视若无睹。这是一桩直接针对检察官的罪恶行径,绝对是令我无法容忍的事情,即使他自己并不为之困扰。但对我而言,这就是一种终极的凌辱、伤害和招致骂名之举,这是一种极端??没错,极端的行为。我讲得再贴切不过。尽管我不相信这种事,我还是为这个不可回避的念头和即将迫近的结局搞得胆战心惊。

而且说实在的……这纯粹是出于善意!可是,哦,他们可真是绝顶狡猾??我还要顺便提一句,我一直对检察官耿耿于怀:他为什么如此之深地保守秘密,难道他就不知道我遭受到的痛苦吗?这是投机取巧吗?哦,不,这可不是碰运气??这可是(我的)良苦用心啊!有一天晚上我正沿着耶路撒冷大街⑦往家走??猛然间我萌生出一种预感,我应该去那个公园看看。实际上我此时早就该上床睡觉了。因为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得去钉我的东西呢,我是说在检察官的门上,一块铭刻着“检察官克雷考斯基法律事务所”的金字招牌。可是我有一种预感:去公园。我走了进去??并且,在池塘的尽头,我看见……啊,哈!我看见了她的大帽檐和他的圆顶礼帽。哦,你这个鼻涕邋遢的小可怜,混账无赖,哦,你这个小坏蛋!竟然干出如此勾当,此时我真是备感煎熬,他们在此秘密幽会,不让我知道??而且做得天衣无缝,神鬼不知!他们俩肯定是坐出租来的!??他们俩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径,在一条不大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我蹲在灌木丛中静观其变,不指望着能发生什么事,而且不认为会发生什么事??我不想知道发生的任何事;我只是蹲在一片灌木丛后面,飞快地数着树叶,没有任何反应,仿若置身别处。

突然间,检察官一把抱住她,身子紧紧贴着她窃窃私语:“你看这里??景色……你听到了吗?一只夜莺在呜叫,就现在,快听??只要它在呜叫……为了(给我们)伴奏,有夜莺的歌唱陪伴着……我求求你!”

于是乎……哈,天地茫茫,我无法自抑??仿佛自然界的所有力量都以无比狂热之势汇聚在我身上,仿佛将我置于一个可怕的大柴堆上,一个由尸骨搭成的柴堆,一个殡葬者的柴堆,或者是给了我一个异常恐怖的电击??我一惊而起,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叫,为的就是让整个公园都听见:“检察官克雷考斯基正在……(干)她!检察官克雷考斯基正在……(干)她!检察官克雷考斯基正在……(干)她!”

我的高声断喝触发了警报。一个男人跑了,另一个溜了,人们顷刻之间从四面八方现身??而我撞上了第一个抓捕者,第二个,第三个,我被撞翻在地,我前所未有地手舞足蹈,口吐白沫,一个劲儿的浑身颤抖,抽搐不停??一出酒神舞。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我记不得了,我住进了医院。

我感觉糟糕透顶。最后的这段经历已经把我搞得筋疲力尽。明天,检察官克雷考斯基将悄悄动身,他没让我知道(可我知道这事),他是去一个位于东喀尔巴阡山的小山区疗养地。他打算在山里逗留几个星期,猜想着也许我会忘却一切。跟上他!没错,跟上他!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我的指明星紧随其后!可问题是我能否活着从这次跟踪之旅中返回;(如果能)那么这段经历就爽到底了。我也可能突然暴毙街头,身子倚靠在栅栏边,即使是这样??你也会看到一张便条上一定会写着:让他们把我的尸首抬到检察官克雷考斯基家里。

①《吉卜赛公主》原名《查尔达什公主》,一出由艾姆里希,卡尔曼创作的三幕小歌剧,于1915年首演。

②这里应该指杰克?伦敦。

③以上菜名和酒名都是用法语说出,所以作者说克雷考斯基拿腔拿调。

④此为法语,指的是去掉卵巢的食用母鸡肉。

⑤奥地利辅币。

⑥隐语,柠檬树的另一个意思是“蹩脚货”。

⑦耶路撒冷大街是一条位于华沙市中心的主要街道。

原载《世界文学》200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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